红日东升,轩然悠悠醒来。
他现在终于有了一块落脚之地,心中的焦虑有了很大的缓解,便寻思着能否再睡一睡懒觉。
“宰予昼寝,夫子曰朽木不可雕也!”
一个清朗的声音步入大堂,然后隐没在“专职诉讼”的隔间里。
轩然一个机灵,从床上坐起来,循声看去,正是昨日那个小吏。
他心中一动,跣足来到那人案前,调侃道:“他们都没来上值,你来作甚,我这里可是贼窝,还来得这么早?”
那小吏头戴竹冠,身穿素色儒服,正襟危坐,一边拿起案上的书简,自顾自地看起来,一边不咸不淡地答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
这是论语里的句子,翻译过来是:道德见解不同是不能共同谋划事情的,也只能各自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罢了。
轩然听出来两个意思,其一他看不起遁走的佐吏,其二他不屑与贼人同流合污。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轩然不确定,亦或两者都有,他之所以还来上班,只是因为此地的百姓需要他。
其实,“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后面还有一句,即“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意思是:富贵如能追求到手,那么,即使让我执鞭为马夫,我也愿意干。
这句话就比较好理解了,这是要投靠轩然的节奏啊!
轩然不以为意,回道:“子曰,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
这句话意在提醒对方,应该再仔细观察自己的言行举止是否真值得他投效,也有轩然要考察对方是否有真才实学之后再委以重用。
他虽然迫切需要几个读书人帮他处理政务,却并不强求,而眼前这人是不是眼高手低的腐儒之流,仍尚未可知。
况且,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心悦而诚服也。尤其对于一个刚刚起家的小势力来说,使人心悦诚服地归顺尤为重要。
轩然说完便踏着木屐,出了大堂,来到院中井边,打水洗漱。
所谓洗漱,便是净面和漱口。净面即洗脸,自不必说,漱口却是有些讲究的。
贫苦的农户也不必说,富贵之家已然讲究早晚漱口和饭后漱口。漱口除了用清水之外,还有其他的漱液,经过实践,一般用盐、茶、酒、中药等。
然而口腔的清洁,仅靠含漱是不够的,还得靠刷。
于是,“朝日初出,苍苍凉凉,澡头面,裹巾帻,进盘飧,嚼杨木。”
嚼杨木,便是将杨柳枝嚼成纤维状,蘸着盐或“牙膏”擦牙。
总嚼杨木,到底不太方便。现在,轩然终于有了一块立身之地了,是该考虑让真正的“牙刷”出世了。
洗漱已毕,小解一泡。说起解手,小解尚好,大解便是灾难。
也正是在这时,轩然才格外怀念后世的美好:整洁的厕所,洁白的墙壁,清晰的空气,柔软的手纸……
而眼前,轩然看着这个低矮的茅草屋里面,整一个大粪坑,乌漆嘛黑深不见底。粪坑上面架上三两根原木,如厕之人就蹲在这两根原木上面方便,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以前他读《左传》,读到晋景公上厕所,不小心掉粪坑里淹死了,始终不太相信,现在他信了。(《左传》晋景公“食毕,涨,如厕,陷而卒!”)
入夏之后,天气闷热,茅房中恶臭熏天,直冲脑门,令人作呕。
再加上,厕中蚊虫成堆,嗡嗡作响,稍不留神,屁股腚子上面便落满了黑压压一片“战斗机”,恐怖森然!
好不容易在粪坑深渊的上空、在成千上万的蚊虫虎视眈眈下排泄完毕,又要面临“刀斧加于身”。
这时可没有手纸,用的是厕筹,也就是竹片,或者木片,每次大解完毕,柔软的**就要被“千刀万剐”一回,而且还刮不干净!
想到这里,轩然浑身一阵哆嗦,连忙逃出茅房,颤声吼道:“来人,快把这茅房给老子铲平了,老子要花巨资建一个新的!”
……
轩然这几天除了在“家中”行进基础设施改建,时不时去城外督察筑营事项,然后回到大堂翻看官寺文牍。
他似乎是要顶替逃遁的乡蔷夫来做这个乡官了。
既然要治乡,“乡三老、孝弟、力田,皆长者,号曰乡人父”,不可不去拜访。
“乡三老”是本地民众的精神领袖,“举民年五十以上,有修行,能率众为善者,置以为三老”。
乡三老虽是民举,不算国家官吏,却有官印,并且用的是正方印,规格要比乡蔷夫高。乡蔷夫用的不过是半通印,长方形的。
乡三老的基本职责是“掌教化”“为众民之师”,具备一些学识的还会在乡间授学,“教诲后生”“谨庠序之教”。
两汉的学校,**为“太学”,地方上郡国为“学”,县道邑为“校”,乡中为“庠”,里中为“序”。
此外,其职还有“解讼理怨”。
“听讼”本是乡蔷夫的工作,但因乡三老多由德高望重者为之,其半民间的身份,较之乡蔷夫也更具亲和性,所以乡民们如有纠纷,不寻蔷夫,而找三老。
另外,三老又有和乡蔷夫一起参与祭祀之责。逢上久旱雨涝之时,郡县常会令乡蔷夫与乡三老祭祀上天,以求风调雨顺。
孝弟(孝悌)和力田两职是乡中独有。
“孝悌,天下之大顺也;力田,为生之本也。”孝弟就是孝顺父母,善事兄长;力田就是勤於耕作,安守本业。
乡三老是每个乡都有,孝弟和力田则是按户口设置,有的乡有,有的乡没有。
本乡是大乡,此三员皆全。
乡三老、孝弟、力田乃是由朝廷所立之道德楷模,为促进教化,朝廷给了他们很高的地位、诸多权益以及褒奖。
在设三老之初就规定“勿复徭役”(免除税赋和徭役),还包括赐田、赐帛、赐爵、赐钱、免租等,汉武帝更“喻三老、孝弟以为民师”,非常尊崇。
此三员,特别是乡三老因其卓然的地位,在乡间有着很强的号召力。
也因此,上至郡守、县令,下到蔷夫、亭长,每有新任者,大多都会在第一时间与他们见面。
一来表示谦和,尊敬父老,二来,也可借此询问当地习俗风情和百姓疾苦。
本乡“三老”姓宁名俭,出身寒微,少年游侠县乡,尚气轻生。一日偶遇本郡名士王考,被其折服,师从之。后被王考推荐,担任县中贼曹史,在位十余年,清廉正义,县乡称颂。
王考,字文祖,兖州东平国寿张人,家世冠族,名列“八厨”(厨,即轻财好义)。少时清直有学行,为人轻财仗义,性格刚烈,疾恶如仇,甚有威惠,官至冀州刺史。
后来王考为中官所忌,党锢事起,被收执狱中,又被赦归田里,禁锢长达十九年。其亲族朋友,乃至弟子、门生皆遭禁锢。
宁俭也被罢官归家,后被乡民举为三老。
这些事情轩然哪里知晓,自然是从那个小吏口中得知的。他叫诸葛昝,字子悔。
这一日,诸葛昝领路,轩然只带着赵信、孙仁等少数亲卫往“三老”家中走去。
为表敬重,轩然特意换下了戎装,穿了件黑色儒服,脚穿丝履,腰携宝剑,纶巾博带,一副文士打扮。
诸葛昝久在此地,对路很熟,带着轩然,径直出了北门,行不过两刻钟,来到的一个“里门”外。
轩然抬首,见里门上挂一横匾,上写“周里”二字。
里监门在塾室内看见了他们,忙从席上跳起,穿上鞋子,急忙出来,趋拜相迎。
轩然骑着高头骏马,随从数人,一身“名牌”服饰,这里监门虽不认得他,也知其必是一个贵人。
待近前一看,里监门方才认出,为首那人正是前些时日带着大队人马去攻打阳谷城的“贼首”,顿时大惊失色。
他拜倒在地,道:“小人周里监门,拜见贵人。”
“起来吧,我新到宝地,特来拜访三老宁公。”轩然道。
那监门恭恭敬敬地又拜了两拜,这才起身,说道:“昨日宁公才说,将军不日即来,小人起初还不信,不意今天就到了!”
他又补充道:“将军所带大军,行伍整肃,纪律严明,所过之处,秋毫无犯。又半日攻克坚城,夜宿街头,有借有还。今君来也,乡民之幸。”
轩然诧异,心道,“这个宁俭什么来头,竟知我来?”一边玩笑道:“如此溢美之词,实不敢当,你别忘了,我可是个贼哟!”
那里监门愣了愣,心中嘀咕,“这人说起自己是贼竟如此坦然!”嘴上答道:“将军说笑,小人平生未见如此之贼也。”
“你读过书么?”轩然突然问道。
监门答道:“小人本乡中无赖,宁公‘辞官’归家,教诲后生,小人慕宁公德义,遂从学至今。”
“你倒也坦荡,都学了些什么?”轩然道。说他坦荡,指他竟也自称“无赖”。
“也就胡乱读了三部书,《急就篇》《仓颉篇》,再有就是《孙子兵法》了。宁公初从王公熟读《春秋》《论语》诸经,百家杂学亦有涉猎。小子顽劣,不好读经,独好‘孙武子’。”
“噢?你竟然读过兵法,我便考考你。”
轩然诧异道:“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无恃其不攻,恃吾有所不可攻也。此出自哪篇,何意?”
“用兵的原则是,不抱敌人不会来的侥幸心理,而要依靠我方有充分准备,严阵以待;不抱敌人不会攻击的侥幸心理,而要依靠我方坚不可摧的防御,不会被战胜。”监门答道:“出自孙武子九变篇。”
“嗯,我如今既然来了,敢问此为何地?”轩然此问,当有所指。
“围地。”
“我将为之奈何?”
“围地则谋。”
一个小小的里监门竟然熟读兵法,这让轩然颇感惊奇,也起了爱才之心,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同时,他也对宁俭越发好奇。
“小人周文。”监门欣然答道。
“周文?你这名字却是起反了,应该叫周武嘛。”轩然打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