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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赋诗劝学

    赵恒已经在水阁中,正看着周怀政烹茶,见众人来了,就招呼众人坐下。

    吕蒙正看着手中的茶盏,见茶汤上一层碧色烟树山水,渐渐蕴入茶中,不由赞道:“怀政这茶的手艺越发好了,这茶,水好、景也好。”

    周怀政欠身行礼:“多谢老相公夸奖。”

    赵恒笑道:“既品了朕的茶,便替朕想想。昨日皇后带着玄佑来见朕,说玄佑过了年已经七岁,该发蒙了。朕想着这是大事,因此想请教老相公?”

    吕端笑呵呵地:“这是好事,大家都商议一下?”

    众人俱是人精,听着皇帝只字不提太子之事,但却又郑重其事的为皇子请太傅,显是看重之意。等诸人走了,皇帝又留下吕端,叹道:“想当年先皇也曾对朕说,他先是有意于楚王,后来又定了许王。此后,过了好几年,才择定了朕,又冷眼观察了好几年,甚至有时故意冷落朕,考验朕,最终,才把这皇储之位交付于朕。这固然是为社稷,选定可托付天下之人,也是为了爱护于朕,免遭楚王、许王之厄。如今,朕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既嫡且长,立不立太子,结果都是一样。但若早定储君,其身边会多一群利害相关的人,倘有小人觊觎,引上邪道,反而不好。便如当年唐太宗的太子承乾,早在幼年就立为太子,之后便有无数投机之人,围在他的身边,用种种邪门歪道,投其所好,终于将他引上邪路,以致于误了一生。”

    吕端听了,明白皇帝的意思,就道:“官家说的是正理,老臣自当为官家平息议论。”

    但皇帝没说出来,以及大家心照不宣的心思,还是皇帝如今还年轻,皇子还小,将来的变数太大。正如皇帝说的,如果将来没有变数,这是皇帝唯一的儿子,既嫡且长,于皇子来说,并没有值得一定要去争取的。但如若将来有了变化,这一个太子名份在,反而麻烦。

    次日便下旨,封皇次子玄佑为信国公,择良师为信国公启蒙教学。

    皇后郭氏接旨谢恩后,站了起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侍女燕儿恨恨地道:“圣人,此事必是翠华殿做祟!”

    郭熙知道她说的是刘娥,叹了一口气:“此事是我思虑不周了,没能把那些老臣们说动。官家的性子我知道,像老太师吕蒙正、参知政事寇准这样有份量的人,若是肯为我儿说话,说不定当朝便把事情定了下来。若是犹豫得片刻,回了后宫被枕头风一吹,事情便难办了。”

    燕儿顿足道:“偏是这些人老奸臣滑,断不肯给人个准信儿。”

    郭熙冷笑:“这些人若是一问便准,也做不到今日的地位来。”她面上不显,心里已经是气得颤抖。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以后日子长着呢!玄佑如今是嫡长子,只要我细心教养,将来必是众望所归。她便是作祟得一时,哪能次次得逞。

    过了足足半个时辰,郭熙平复下心情来,才有心筹划后续之事。

    王钦若谋求参知政事一职的努力受到了挫折,虽然他在三司任上成绩显著,但要让他入内阁的事,还是被其他阁臣们集体反对了。

    刘娥听到消息的时候,是王钦若决定接下来集中精力去修书了,而且还要把原定的那本《历代君臣事迹》改名叫《册府元龟》,要扩大内容,不只是修一些镜鉴,实要做成一本前无古人的大书。

    所谓“册府”便是帝王藏书的地方,“元龟”是大龟,古时用以占卜国家大事。将历代君臣事迹,自上古至于五代,按照人物阶层身份,分门别类,先后排列,“为将来典法,使开卷者动有资益”。

    陈大车说:“我听说他们雄心勃勃得很,要修一千卷呢。”

    杨媛摇头:“听说这王钦若颇有才干,不想大好年华不去做事,倒去修这书,这要修到哪年哪月,可不是糊涂了。”

    陈大车反驳道:“修史制书,是流芳千古的事,最有意义不过了,怎么是糊涂了。”

    刘娥迁宫之后,也曾请陈大车搬来,但陈大车却拒绝了,说虽然新宫殿更气派,但旧宫院离膳房更近,离书阁更近。

    刘娥曾经为此疑惑过:“离书阁更近也罢了,离膳房更近,却是为何?”各宫妃都有小厨房,有什么爱吃的只管自己宫里做便罢了。

    陈大车却道:“小厨房有厨房的好,但膳房种类更多,食材更多,可探究的更多。”

    刘娥想起赵恒说过的一事,令他耿耿于怀。刘娥进宫的时候,梧桐院一应都是皇帝安排好的。但没想到,陈大车进宫不到半个月,就挖出膳房做蜀菜最好的厨子,更有一应吃的玩的,皇帝原自以为已经给梧桐院安排了最好的,结果俱都让陈大车给比下去了。害得他不得不去陈大车处用了若干条件,才将她那厨子与摆件给换走了。

    想到这里,不由笑了,道:“阿媛说得对,大车说得也对。王钦若有才干,是该去做事的。官家曾经提想让他入内阁参知政事,可惜宰相们不肯。他心里清楚,若是只做事,做得再好,恐怕也仅止于此了。”

    陈大车摇头:“可惜啊。大宋一统,地无分南北,均是我大宋臣民。可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为天下望,却划地为牢,执着成见,排斥南方人,真是枉负了我当年对他们的敬仰。”

    刘娥道:“知见为障,成见如山。人之所以有成见,是因为成见让他们觉得安全,可以明白地区分敌友,可以迅速地决定进退。世界上许多的规则都是人订的,而愿意去制订或者遵守的人,只不过是觉得这样更方便而已。所以,有能力的人是可以改变规则的。便如这王钦若所做的一样。北边的大臣们占据了名份大义,他想改变仕途命运,只能以修史而扬名,这《册府元龟》修好了,固然是有利于天下的读书人。可这以史为鉴,名份大义的解释出自他的手中,他的名望自然就起来了……”

    陈大车听了这话,顿时明白,道:“正是,等书修好之日,自然就是他入阁拜相之时。”

    杨媛没听懂,只急道:“朝堂上的事,与咱们何干,姐姐尽说些不相干的事做什么。”

    刘娥笑道:“那媛妹要我说什么?”

    杨媛:“姐姐什么时候封妃啊,我就不信,姐姐会永远居于这九嫔的位份。”

    刘娥与陈大车相视一笑。

    陈大车道:“有唐一代近三百年,科举取士不过六千多人,可仅先帝在位二十一年,科举取士就逾万人,何曾不是侵占朝堂大臣们荫封故旧的利益。可此事于天下有重大贡献,自然得到士子们的拥戴。”

    赵恒走了进来,正好听到最后一句话,哈哈大笑:“哦,朕一进来,就听到你们在奉承朕,可是知道朕要过来,故意说给朕听的。”

    陈大车白了他一眼:“我正与刘姐姐闲聊,谁知道你来了。我要说官家好话,也当面说,何必背后说。”

    赵恒就道:“那你说说看,士子们为何拥戴?”

    陈大车道:“那自然是有好处啊。一登龙门身价百倍。车马任坐,华堂任住,良田凭得,高门争着嫁女,这世间有什么能比读书做官更划算呢!”

    赵恒听了这话,忽然怔住了,众人也不解,就看他呆立了好一会儿,击掌叫好:“你这话说得好,朕要写下来。”他说着就疾步到了书案边,奋笔疾书。

    “富家不用买粮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常向窗前读。”雪白的澄心堂纸,飞墨走笔,浓浓地落在最后一个“读”字的最后一点上,赵恒提起笔,端详了一下,笑问身边的刘娥:“朕这首《劝学篇》如何?”

    刘娥念了一遍,笑吟吟地道:“大白话大俗话,却是非天子不能言此的大老实话。”

    赵恒大笑掷笔道:“不错,朕这是写给不读书的人看的,正是要这样的大白话,大俗话。要让不读书的人,听了这样的大白话,大俗话,觉得读书是件好事,大大的好事。人人都要争着去读书,这样,天下才会有更多的读书人来为朕所用。”

    刘娥微笑,她可以预见到郭熙看到这样的诗篇,会说什么样的话。这样的大白话大俗话,恐怕会令皇后娘娘在嗔目结舌之余,言不由衷地说上一番自承愚昧不能解圣意高远的雅话。

    官话套话雅话,且让朝堂上夫子们说去罢,独有天子,才敢说这大白话大俗话,也是大实在话。昔年汉高祖刘邦下“求贤诏”:“今吾以天之灵,与贤士大夫定有天下,以为一家,欲其长久,世世奉宗庙亡绝也。贤人己与我共平之矣,而不与吾共安利之,可乎?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准南王作招隐诗“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唐太宗说:“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

    这其中种种,皆是一理。当今天子今日这首“劝学篇”,便是将天下人心中所有种种所欲,一网打尽地端上来,叫天下人都入了这彀中,除此也无处可去了。

    新政已经推行一年多了,果然大见成效。赵恒心中满意,便有心将科举再行扩大,朝中裁减那些陈年的荫封官,便为的是让出位置来,让天下的有才之士通过科场比试取而代之。中原百年战乱,因此重武轻文,国家百废待兴,自然是诱使更多的人来投入科举之中。也只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摆在眼前,天下人才会投入此彀中。

    转眼间,赵恒登基已经有五个年头了。这五年来,蜀中的动乱早已经平定,辽国数次小规模地侵扰边境,也都被打退,四海升平之余,赵恒下旨各地开渠治河,免赋税开荒田,收集各地农桑秘方由户部颁行天下。此时秋收已过,各地均传来佳音,今年稻粟桑麻茶豆等都获得了远胜以往的大丰收。更又喜今年开科取士,取中的王曾李迪等人,文章才华,又远胜前几年的举子。因此赵恒也甚是高兴,接受了百官建议,下旨今年的重阳节,与文武众臣,皇室宗亲,在琼林苑举行盛宴,普天同庆,与民同乐。

    整个大宴,内宫之中便是由皇后郭氏主持。郭熙自一个月起,便早早地开始准备了,安排歌舞酒宴、杂耍百戏、所有的服制、庆贺礼仪等等,固然令得她忙得晕头转向。可是在她的心里,这一个重阳节,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

    虽然赵恒通过水阁品茗,通过吕蒙正对群臣暗示不急着立太子的心思,但是郭熙却不是这么想的,尤其是在听到玉宸殿的杨媛已经怀孕的消息时,她更是兴起了强烈的危机意识。这种危机甚至胜过了她对刘娥的嫉妒之意。

    对于她如今来说,杨媛是一种更危险的存在,毕竟她自信至今为止,与刘娥并没有发生矛盾,哪怕在封妃这件事上,她也是积极赞成的态度。封妃不成,要怪只能怪朝臣反对,只能怪她自己出身太低,低气不足。

    但是对于杨媛却不一样。这时候她不得不后悔自己当时毕竟还年轻,做事还不够妥贴,将杨媛安置到玉锦轩这样的行为,只要对方有心打听,就能推测出背后的目地,就足以让她视自己为敌。且杨媛背后还有太后为助力,而且还得宠,而她的行事比刘娥嚣张得多。这些年来,总是杨媛在屡屡挑战她这个皇后的权威,很明显,她想透了当年的事,而且记恨着。

    的确,在宫中人看来,刘娥每有封赏升迁,随即杨媛就会跟着封赏升迁,刘娥成了修仪,杨媛就成了婕妤。但刘娥年纪偏大,虽然如今得宠,但毕竟不如杨媛年轻。如今杨媛更怀了身孕,她若生下皇子,盖过刘娥只是时间问题。

    郭熙想,或许这不是件坏事,当杨氏有了孩子,若用孩子勾住官家的心,自然会有更大的野心。刘氏没有孩子,要是连官家都不常去了,她能不着急。两人相争,她这个皇后,才是坐山观虎斗。

    皇次子玄佑自去年开蒙读书以来,郭熙每天都要过问儿子的功课,这一年下来,却是不得不遗憾地发现,玄佑天资平庸。任凭名师辅佐,任凭郭熙如何严厉督导,不但没有多少进步,反而犯下个胆小的毛病来。现在年岁尚小倒也罢了,再过得几年,若是杨氏、刘氏这等宠妃再生下几个聪明伶俐的皇子来,到时候赵恒疼爱幼子,未必不起争储之事。倒不如乘着现在玄佑现在是无可争议的皇帝独子身份,明正言顺地先将他立为太子,大位早定,方可放心。

    因此这一次的重阳盛宴,不但是君臣同庆的日子,对于郭熙来说,更是重要。她早已经授意令人拟了几个宴会上必用到的应景之题,做了几首文笔浅近又含意清新深远的诗赋,叫玄佑这几天日夜背熟,到时候在宴会儿当庭赋诗,必在赢得举座的赞叹拥戴。到时候朝中众臣推波助澜,若在重阳宴上,能得赵恒一句金口,立玄佑为皇太子,则一切大事定矣!

    但是对于赵恒来说,杨媛怀孕,他固然欣喜,但是对于感情上,他其实已经没有什么精力了。

    那些小姑娘,的确可人,但也仅仅是可人罢了。他已经不是十五岁的轻狂少年,用所有的热情去追逐一段感情。刘娥遇上他的时候,是他一生最风花雪月的时光,而这种爱又被阻挡,让他感觉到了痛苦与渴望。他在这场感情中历经的酸甜苦辣太多,以至于他的心完全没有余地再去与其他女人再经历一场感情投入。当他成为皇帝的时候,也没有可能和任何女人会产生与刘娥同等的感情烈度了。

    年过三十,他的时间精力更多地在朝政上,他要面对内政外交、武备边战、粮食税收、派系之争……偶而从朝政中逃出一点空间的时候,他也只是想在熟悉的怀抱中松口气,聊聊天。

    他根本没有时间与精力再去投入跟另一个女人的了解、沟通,乃至建立感情。若说是一刹那的动心,自然是有过的。就像看到花盛开、闻到酒芬芳、听到琴瑟声,那一刻的心是愉悦的。但这种感觉是经常会被打断的,次日一上朝议政,完事以后,就想到刘娥身边休息,昨天那个人是谁?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他能给的就是一些赏赐和夸奖。

    或者说,他本能地在切断更深一层的联系,自从他对潘妃的付出和忍让没有得到应该有的回馈以后,他对感情的付出都很谨慎和吝啬,他的感情经不起再一次的被辜负。

    只有在刘娥的身边,他可以是全然的放心和安全。他爱她,她也爱他,这样就够了。

    太后的“抱子得子”以及“以子抗子”说法,赵恒听到了,刘娥也听到了。从本心来说,她并不这么功利,有赵恒在,她有完全的自信,他不会变心,他会替她遮风挡雨,所以不管是抱子得子,还是以子抗子,她并不是这么急切。而且这么多年过去,赵恒虽然瞒着她,但她也早有感觉,她可能很难有孩子了。

    但她却也是希望赵恒有更多的孩子,他曾经为那些早逝的孩子午夜梦回而偷泣,他也为她失去的孩子一生心伤,他也为皇后对玄佑的控制过强而着急,但他却无可奈何。孩子是皇后所出,做母亲的以她自己的方式管教孩子,他不能过于强势伤了她,也没办法真的不让她去管教。

    他是个温和柔软的好丈夫,好父亲,他不应该只余遗憾。

    杨媛怀孕,她有心酸,但更多的是欣慰。杨媛当年受过许多的苦,但却没有变坏,依旧愿意努力。她自然是知道,杨媛与她往来,是有攀附之心,但她却不会因此而拒绝她的到来。她愿意付出善意,她也愿意还之以善意。

    如果他要变心,她挡不住。但她不会“未雨绸缪”地去把所有人都当成敌人。

    但是杨媛却不能不想方设法,去向刘娥有所表示。或许刘娥并没有猜忌于她,但她却不能不多想。刚进府时郭熙对她的作法,其实让她在此后的宫庭生涯中,更加小心戒备,这让她活得更谨慎,但也让她活得更长。

    “姐姐,我有些害怕。”杨媛说。

    刘娥一怔:“你怕什么?”

    杨媛沉默良久,才说:“那日咱们曾经在御苑看到戴贵人私自烧纸,我只道姐姐会对此事感光趣,但姐姐只叫人将这件事掩过了,不肯打听。想来姐姐也是猜到了什么吧?”

    刘娥一怔,看着杨媛,事实上那日她们看到之后,她的确有好奇之心,但看到杨媛神情却是有些急欲想向她说什么,她就猜到了些,因此反而不但不追问,连事后都不去打听,看来今日杨媛忍不住要说出来了。

    她却没有回答,只道:“我只是听说戴贵人曾生过三皇子,不幸夭折。那日当是她思念孩儿,想来是人家的伤心事。”

    杨媛忍不住冷笑一声,见室中只有如芝如兰随侍,当下就道:“姐姐有所不知,当日皇后怀大郎时,官家房内并无姬妾,太后恐人说她好嫉,因此才指我入府。谁知道她……”说到这里,又把到嘴的话咽下了,改口道:“谁知道我也无福,竟住进了章怀皇后昔年住过的玉锦轩,因此数年不得见官家……”

    章怀皇后便是指前头的王妃潘氏。杨媛说到这里,虽转了话风,但其中内情,两人自然是彼此明白,刘娥闻言,只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杨媛顿了顿,又道:“因着大郎自小体弱多病,太医都说是皇后胎里养得不好,用心太过,”她说到“用心太过”四字,又顿了顿,才道:“及至皇后怀了二郎的时候,皇后抬举戴氏服侍,所以戴氏的三郎出生,只比二郎小了数月。本来也是无事,但戴氏的三郎健壮,远胜皇后所出的二郎、四郎。及至官家入了东宫,大郎夭折,东宫就有流言说,是三郎与大郎、二郎、四郎相克——”

    刘娥眉头一挑:“是何人说出这样的话来?”

    杨媛冷笑一声:“王府东宫,俱是一人独大,换了旁人,怎么能让这些流言飞扬而不被追究。”

    刘娥看着杨媛,心中惊涛骇浪,忽然就想起皇帝曾经生过四子,如何只活下来一子。只是当时幼儿夭折过高,便是皇家,也难避免。所以之前她虽知此事,但毕竟不欲生事,因此也不去打听。但如今听到,其中竟有内情,她本能地选择不愿去相信,杨媛所指,实是太过可怕。

    她定下心神,暗想此事关系重大,岂可轻易听信人言,杨媛对皇后有怨,万事往坏处想,也是有的,却不知后来如何。当下就缓缓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杨媛轻叹一声:“皇后体寒,长年用药,因此四郎生来就体弱。后来一病不起,那日上午先是四皇子在凌晨时去了,这孩子原本先天体弱,所有人都知道养不长。可真要没了,也是吓人一跳。皇后那时候还是太子妃,先是叫了太医,太医说无力回天,于是又叫人给换衣准备后事。一上午所有的人都聚在太子妃院中帮助与劝慰,我也在,戴氏也在……”

    刘娥不由问:“后来呢?”

    杨媛道:“那天只有服侍二郎和三郎的人不在,太子妃虽然伤心,却嘱咐说不要惊动孩子。不过当时太子妃的乳母涂嬷嬷也不在,说是去照顾二郎了。然后到了下午的时候,三郎的乳娘就跑来说三郎不见了,于是太子妃赶紧派人去找孩子,并叫涂嬷嬷把二郎抱到她的房间里去。可不想她们找到三郎的时候,却是他已经掉进水池里了!”

    刘娥只知那三个孩子夭折,具体经过,却是不知。头一个孩子夭折的时候,赵恒也曾经跟她哭过,但后来两个孩子发生事情的时候,赵恒已入东宫,她轻易见不着他,因此竟不知其中经过,当下不禁问:“可是已经……”

    杨媛却摇头道:“而且当时找到的时候,他还是有气的。戴氏整个人都懵了,站在那里跟傻子似地回不了神,好像完全失魂落魄,旁人瞧着,反而是太子妃显得比她更着急,不停地叫御医来。直至御医诊断三郎断气的时候,她表现得甚至比四郎没救时还更伤心,近乎疯狂,不断地责骂御医,责骂乳娘,责骂涂嬷嬷,甚至还责怪自己不应该伤心过度忘记注意孩子。官家看到她这样,都觉得她自责过甚,不但不责怪她,反而安慰她开解她,反倒因此忽视了真正伤心到无法面对的戴氏……”

    刘娥听到这里,反问:“你觉得这件事有蹊跷?”

    杨媛冷笑:“子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人总是先爱自己的孩子,又有谁会在别人的孩子没了后,哭得比自己孩子没了更伤心的?虽然她这番做作,让所有人都觉得责任不在她,是她对自己太苛求太自责。可是却忘记了一件事——”她缓缓地道:“情滥、则近伪!”

    “情滥、则近伪!”这五个字,简直在刘娥耳边炸响,顿时所有的怀疑都涌上心头,她见过皇后,看得出皇后是个极度克制的人,这样的人,又有什么理由,会在别人的孩子死时,哭得比自己孩子死了还崩溃。

    “你既知有伪,为何到今日才说?”刘娥抑制不住愤怒,问杨媛。

    杨媛忽然泪下:“姐姐,我哪什么去说?一切不过是我猜想而已,无凭无据,太子妃失子,戴氏又是太子妃的陪房。便是我为了她的孩子出头,她是站在我这边,还是太子妃这边?况且满宫都是她的人,我唯有自己贴身两个宫女,其余人,哪里敢用。”

    刘娥一时无语,又问:“你为何不告诉太子?”

    杨媛反问:“姐姐认为太子是信我,还是信她?”

    刘娥气咽,不能说话。

    杨媛长叹一声:“无凭无据,我哪里敢去开口,因此只能缓缓去查。我、我是心有不甘。那流言本是底层的愚妇无知,可太子妃为什么放任流言传扬,可见她是心有猜忌。大郎四郎接连出事,她岂不迁怒于人。况且居上位者,这种事何必自己亲自吩咐,只须微露其意,自有人代她下手。我猜那人,便是她的乳母涂氏。”

    刘娥问她:“为何你猜是她?”

    杨媛道:“因为那日调派仆役,俱是陈氏作主,且也只有陈氏有时间下手。况且,她入宫以后,为何忽然遣陈氏出宫,必是防人查验。姐姐,我当日是想追查此事,可是却不曾想到,先帝大行,她入主中宫,我便有再多想法,也不敢有所行动了。姐姐,大势已去,那时候就算知道其中有什么内情,也没有人会冒着得罪当朝皇后的风险去说出真相。我更怕我查出了什么以后,没命活下去。”她停了一下,缓缓道:“我相信戴氏也是有所怀疑的,可是,她只怕更不敢……”

    刘娥忽然想起那日她看到戴氏偷偷在园中烧纸钱,被她无意中撞到以后,竟惊惶失措而逃。再想到每次见着戴氏,都如同死灰槁木般的模样,心中一凌,莫非戴氏当真猜到了些什么,却是不敢说出口。也唯有心灰如死,才会把自己活成那样吧。

    刘娥看着杨媛,问她:“妹妹甘冒风险,向我说出此事来,却是为何?”

    杨媛长叹一声,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姐姐,我怕……当年我还没见到官家,她就为了防我而如此算计我,再加上三郎之事。”她忽然握住刘娥的手:“姐姐,我和你姐妹情深。这个孩子,是咱们两个人的孩子。”

    刘娥一惊,心中已经明白:“妹妹,你别说这样的话,你才是孩子的母亲,我岂能……”

    杨媛却道:“姐姐,孩子多一个娘来疼,难道不好吗?”

    刘娥看着杨媛,见杨媛眼中全是殷切,心中一动,握着她的手道:“妹妹,你放心,这个孩子,会是我们的孩子,我会让你平安生下这个孩子。”

    杨媛哽咽而跪下:“既然如此,一切都拜托姐姐了。”

    刘娥急忙扶起杨媛:“妹妹,别这样,你还怀着孩子呢——”

    当夜,赵恒走进嘉庆殿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只笑道:“这是好事。”

    这是好事,他其实早知道刘娥不能有子,杨媛愿意与刘娥共同拥有这孩子,是他最希望看到的。

    刘娥见他出神,道:“官家在想什么?”

    赵恒道:“朕在想,这一胎是个公主还是个皇子?”

    刘娥笑问:“官家心里想要公主还是皇子?”

    赵恒就说:“朕心里想要的,自然是皇子,若是个公主也好,朕还从来没有过女儿。上一回看见五弟家的小郡主进宫,才刚刚两岁,粉团一般。说话就已百伶百俐。莫怪太后爱极了她。朕若有一个女儿,想来也是冰雪聪明,姿容美丽,长大之后不知京城里多少名门公子,为她神魂颠倒。”

    刘娥掩嘴笑:“官家这是尚未有女儿,就想着将来女儿长大出嫁后的模样了?”

    赵恒就叹息道:“朕就是儿女太少了些。”顿了一顿,又道:“偏生玄佑的身子骨也弱。”

    刘娥闻言,也不好说什么,只道:“有圣人照顾着呢,官家尽可放心。”

    赵恒摇摇头:“朕就是觉得皇后拘得他太紧了,小小的孩子,不必这般辛苦。只是皇后坚持,朕说了她几次,也是无可奈何。”

    刘娥就笑道:“官家这可说好了,妹妹这一胎,不管是男是女,都不要他将来辛苦,只管开开心心就是了。”

    赵恒点头:“是啊,许多道理,等大了再学也不迟。朕还不是到了十五六岁,也只知道傻吃傻玩的。”

    刘娥扑噗一笑,两人四目交缠,顿时又想起当年初见之时的场景来。

    赵恒就握着她的手轻轻摇晃,道:“小娥,你与我唱一段吧?”

    刘娥脸一红,道:“唱什么?”

    赵恒就在她的耳边低声道:“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刘娥脸更红了,啐了他一口,手也轻轻拍打了他一下,道:“好不正经的,我那时候什么也不知道,如今想来,真是太愚钝了……”

    赵恒嘻嘻笑着,扭着她一定要唱,缠了半晌,刘娥推开他,坐到一边,红着脸只肯唱:“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赵恒知她害羞,却不肯罢手,拉着她低声道:“等夜间你在我耳边,唱给我一个人听可好。”

    刘娥与他扭了半晌只是不肯。谁知到了夜间,他缠绵到一半又要她唱,只得在枕边,与他低低地唱了,方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