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剑三大唐的莽夫 > 第172章 一半是人

第172章 一半是人

    石室内。

    随着负棺人那被粗大铁链往复缠绕的高大身型缓缓低头,巨大的阴影亦随着墙壁上摇曳的火光不断扭曲、摇摆。

    光影交错处,对面小小的身影正努力地仰着头,她抿了抿嘴唇,神情烂漫中带着点笑意,伴着她身上清脆的银铃声,就仿佛整个笼罩石室的阴影,都随着她那真诚的笑容,淡化消融。

    “大叔……你现在是人?还是活尸?”

    阴影中的负棺人神情难辨,定定地盯了她片刻,竟没有从那双清澈的眼中感受到一丝的敌意或是恐惧。

    良久,才从暗红的破旧蒙面布下传来一声叹息:

    “你……不……怕我?”

    声音的主人,似乎已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带着一丝特有的沙哑、艰涩,却出乎意料的没有那种钝锯拉木头的尖锐刺耳感。

    “你果然还能说话!”

    蝉衣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小表情,眉飞色舞地给身边浑身紧绷的卫栖梧两人一个放心的眼神,这才走近两步,仰头看着面前高大的阴影好奇地问:

    “可是,为什么要怕你?我感觉你是个好人呀……”

    她说着挠了挠头,弄得头上银饰乱响,忽然觉得自己的表述似乎有点不准确,唔……好尸?

    对蝉衣来说,她就是能凭感觉分辨善恶,只要是她不喜欢的人,那就不是好人,事实也证明,小蝉衣凭着感觉,从未冤枉过一个好人。

    这么看是不是有点太过唯心?但这就是传说中那神乎其神的赤子之心。

    这玩意说开了其实也没那么玄乎,就像一个刚出襁褓的小孩子,虽然他不知道眼前的人道德如何,但他就是能准确地找出最善良的那一个,然后张开双臂求抱抱。

    想当初,一个水灵灵的未成年小姑娘,一路从南疆追凶到孟家庄附近,不说孤身行万里,上千里也是有的。

    她自身的出色武艺与诡异莫测的蛊虫虽强,但随处青山可埋骨的江湖上,阴沟里翻车的老江湖还少吗?

    那直察人心善恶的恐怖直觉,才是她一路安然无恙的最大依仗啊!

    毕竟纪大烟袋说得好:人心叵测,险于山川,机阱万端,由斯伏隐。

    千里追凶途,蝉衣所遇之人可谓形形色色,满怀歹意的作恶之徒,被蝴蝶蛊教训得生不如死,而心地良善之人,她手中的蛊虫,亦能祛病消灾。

    因此,小小年纪的她,也有一套自己的懵懂善恶观,并不为面前这大个子可怕的表象所迷惑。

    负棺人闻言似乎怔了怔:

    “我……这个……样子……你不怕?”

    蝉衣摇了摇头,眼中不自觉流露出怜悯同情之色,更有一抹难言的愤怒,她当然看得出,此人如今这半生半死的状态,必为天一教所炼制的尸毒所致:

    “你中的是天一教的尸毒,有什么可怕的,只是不像你这般仍有理智,我在南疆见过好多好多中了这种毒的人,化为生不如死的毒源,只会毫无理智地攻击眼前一切活物,就是侥幸活下来……他们……我们五仙教……巴拉巴拉……”

    “南疆……天一教……五仙教……”

    负棺人恍若未闻,咀嚼着蝉衣话语中那些要考的重点,这才喃喃道:“原来如此……”

    “对!就是那些天一教的坏蛋做的!”

    蝉衣又想起了自己去世的婆婆,气鼓鼓地在那叉腰生了会儿闷气,余光不经意扫到后方的卫栖梧二人,这才想起自己出来解斗的本来目的。

    “大叔,我叫蝉衣,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啊……”

    负棺人恍惚片刻,这才低头看着她缓慢开口:“我名……慕容……追风。”

    蝉衣看着面前之人,口中重复了一遍,挠挠头费解道:“慕容追风?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不待慕容追风回答,蝉衣猛地一拍额头,仰头看着他眼睛发亮:“啊!我想起来了……你是洛道的那个猎尸人!”

    “猎……尸人?”

    “就是毒尸猎人啊,在巴陵住店时,我听别的孩子们说起过你的名字,他们说在怪物、猛兽遍布的洛道,有一个名为慕容追风的大侠,孤独地游荡其中消灭尸人,终日以尸人为猎,也会杀死那些残忍的强盗、猛兽,保护活着的人,救了好多好多人……”

    “侠吗?”

    慕容追风举起自己苍白的左手,看着手上无有一丝血色的掌纹,叹道:“这可……不是侠啊……”

    “不!这就是侠!”

    蝉衣看着他认真地点头道:“你从那些尸人手下救了很多无辜的人,这就是侠!就像卫大哥,他虽然是个贼,但他偷来的东西,都换成了钱粮,用来接济活不下去的百姓,他也是侠!就像大铁牛,他杀了好多大贪官、江湖人……异族人……但他救了更多素不相识的好人,他也是侠……吧?”

    说到牛大春,蝉衣的声音越来越小,有点不自信了,自己好像也是异族人吧?

    此时,蝉衣才发现对面慕容追风身上那被铁链缠绕的棺椁,似乎颤动得更厉害了,仿佛有什么可怕东西要从里面挣扎而出,插在棺椁上的残破兵刃亦随之嗡鸣。

    慕容追风右手很有节奏地轻拍棺椁,似在安抚那随时破棺而出的存在,直到棺椁里的躁动逐渐平息,他这才看着一脸认真的蝉衣,神色柔和了不少,摇头不语。

    蝉衣静静地看看他做完一切,又指了指他身后的棺椁,小声询问道:“这里面是?”

    “棺材里……是我的内人,但我已经不能再放她出来了。”

    慕容追风语气平和而豁达,似乎刚才短暂的交流,已然让他重新找回了曾经的交流方式,言语间也顺畅了起来。

    “她……你的妻子,也成了尸人?”

    慕容追风轻轻点头。

    蝉衣三人对视一眼,一时沉默了起来。

    面前的慕容追风,被毒素侵染得半人半鬼,其中痛苦根本不为外人所知,如此折磨下,却仍清晰地留有自己的意识和感情,将体内尸毒所散发的杀戮本能尽数压制,如此惊人的意志……

    此人独自艰难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以尸人为猎,怕也是为了解脱他们的痛苦吧?

    可他身后背着的却是棺材,棺材内是已经变成了尸人的妻子。

    这简直是一柄悬在他头顶的利剑,提醒着他时刻保持警惕。

    因为爱,他要时时刻刻背着亡妻,不离不弃。

    因为职责,他要时时刻刻看着这棺材,防止自己的妻子跳出来危害人间。

    这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大丈夫!

    沉默了片刻,蝉衣打破了石室内的沉静:“你因何会来这荻花宫?”

    慕容追风轻点棺木,目光中饱含着对逝去人生的渴望与深情,轻声道:

    “传闻红衣教有复生之说,教主阿萨辛更有通天之能,内人……内人虽已成了冰冷的尸人,却仍有保留一丝神志,我……我想试试!”

    “复生之说?”

    蝉衣摇了摇头,表示完全没听过这么玄乎的东西,但同行的明教圣女或许会知晓一二。

    明教与红衣教同出一门,虽教义理解不同,却也不可能不知其核心的根本教义,复生啊,这么高档的词汇,怎会不够核心?

    陆烟儿仔细想了想,看了眼饱含期待的小蝉衣,这才冲着阴影中的慕容追风摇了摇头:

    “《耶斯那》经中虽有复生之言,但也仅记载在对阿胡拉马兹达的赞美诗和祈祷文中,那是传说中无所不能的神的威能,岂是我等下界信徒可以做到?阿萨辛所谓的复生之说,必为蛊惑之言。”

    慕容追风喃喃道:“蛊惑……”

    陆烟儿有点不忍心,但还是直视他的目光,肯定地点点头。

    “假的?”蝉衣顿时失望不已。

    陆烟儿斩钉截铁,声音清冷无比:

    “假的。”

    “那怎么办呀……”蝉衣捏着自己带点婴儿肥的小下巴,踱步转了两个圈,猛一拍手:

    “等等……”

    蝉衣忽然转头看向慕容追风,伸手指向门外:“我们从大殿过来时,路过了一座密封的石室,里面有不好的药物气味传来,大叔,他们给你妻子准备的复生之地,不会就在那边吧?”

    慕容追风神色沉重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蝉衣看向慕容追风,想了想道:

    “我五仙教世代与毒为伴,与蛊生死相依,我虽学艺不精,也仅是路过时闻了一丝石室内散发出来的味道,但毫无疑问,那里面根本就是一座毒潭。

    我本打算在救出叶姐姐后,再顺手毁去的,如今看来是对的,他们根本就是想要创造一个强大的毒尸,而不是唤醒你妻子的神志,或是让她复生为人。”

    蝉衣看着沉默不语的慕容追风,补充道:“我们五仙教有一条世代传承的禁忌,禁止人为地创造蛊虫,小时候我也不懂因为什么,但那时候婆婆很严肃,叮嘱我一定要记住:生命会自己寻找出路,你以为是你创造,但你做的只是在逼迫,逼迫生命。我猜,他们要做的……”

    慕容追风缓缓接下蝉衣未完的话:“他们要做的就是……逼迫内人成为一名没有神志……又强大无比的……毒尸?”

    蝉衣看着他那张有些恍惚的脸,于心不忍地重重点头。

    石室再次安静了下来,只余轻微的呼吸声,与被铁链缠绕的棺椁内偶尔的颤动相合。

    卫栖梧救人心切,调整了下身上的佩刀,将它摆在自己最顺手的位置,踏前两步,轻咳一声打破沉寂:

    “蝉衣,既然慕容兄的妻子仍保有一丝神志,不知你教中那些巫医之术高超的长老可有办法?”

    “长老?”

    正埋头不知在想啥的蝉衣,顿时惊喜回头,看向卫栖梧,连连点头:

    “对呀!对呀!还有艾黎爷爷,还有教主姐姐!教主姐姐的巫医之术也是好厉害好厉害的!乌蒙贵本就是从我教叛出,他们下的毒,艾黎爷爷他们,一定会有办法解的……吧?”

    蝉衣说着说着,心中又有些忐忑了,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总有一线希望不是?

    “慕容大叔,我虽不能保证一定能救活你妻子,但总比这里要强,待救出了叶姐姐,你们随我回一趟五仙教如何?”

    慕容追风抱拳,深深一礼:“无论结果如何,姑娘与你五仙教的出手之恩,在下铭心镂骨,感德难忘,必结草衔环,以报知恩。”

    “感谢之言为时尚早,当务之急,还是先把人救出来,然后赶紧回南疆。”

    蝉衣顿了顿,看向高大的慕容追风:“我也不知道你妻子的神志,还能保持多久,总之越快越好,你说呢?”

    “当然!我知道要在那种剧毒的痛苦下,保持神志有多难。”

    慕容追风再次紧了紧身上的铁链,目光看向三人,想了想道:“你们既然来到了此处,想必,你们所找之人,便是那位患有天生三阴逆脉绝症的姑娘吧?”

    卫栖梧闻言一震,脱口而出:“正是!”

    慕容追风转身,朝着他身后的石门通道走去,步履蹒跚却依旧英姿飒爽。

    “通道内多有曲折,那姑娘身边亦有高人看护,随我来吧,我且助你们一臂之力。”

    “多谢!”

    三人遂不再多言,紧随其后,穿过半掩的高大石门,没入昏暗的洞腔通道。

    蝉衣轻飘飘地跟在慕容追风身旁,第三次问出了那个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

    “大叔,你现在这种状态,到底是活人?还是尸人?”

    慕容追风不以为意地笑笑,转头看了眼被铁链紧紧缠绕在身后的棺椁,脚步越来越快,看向前方的目光,也越发的温柔而坚定

    “有趣的问题啊……活人的意识,尸人的身躯……活人?尸人?半尸?都是,也都不是……”

    “我更愿意相信自己,还有一半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