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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剥谁的皮?

    活剥皮的当铺叫“利源当铺”。

    利源当铺就在麦老广烧腊店的对面。

    现在麦老广的招牌已卸了下来,有几个人正在粉刷店面。

    想到麦老广,郭大路和燕七心里不禁有很多感慨。

    他们毕竟在这里有许多快乐的时候。

    他们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却常常容易被很多事所感动。

    利源当铺门口,停着辆马车。

    当铺的门还没有开,今天好像不准备做生意了。

    郭大路和燕七交换了个眼色,刚走过旁边的小巷里,就看到活剥皮缩着脑袋从小门里走出来,眼睛鬼鬼祟祟地四下打量着,怀里紧紧抱着个包袱。看到四下没人,就立刻跳上了马车。

    马车的门立刻关紧,连车窗的帘子都放了下来。

    当铺里又慢吞吞地走出了个老太婆,手里提着桶垃圾。

    郭大路当然认得这老太婆,她并不是活剥皮的老婆,只不过是替他烧饭打杂的;因为年纪太老,所以除了吃饭外,活剥皮连一文工钱都不给她,但要她做事的时候,却又拿她当个小伙子。

    郭大路常常觉得奇怪,这老太婆怎么肯替活剥皮做下去的。

    替活剥皮这种人做事,若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许连口棺材都没有。

    只听活剥皮在车里大声道:“把门关上,千万不要放任何人进去,我明天早上才回来。”

    于是赶车的一扬鞭子,马车就直奔大路。

    郭大路和燕七突然从弄堂里冲出来,一边一个,跳上了车辕。

    窗子立刻开了,活剥皮探出了头,显得很吃惊的样子,等看到是他们时更吃惊,道:“你们想干什么?”

    郭大路笑道:“没什么,只不过想搭你的便车到城里去。”

    活剥皮立刻摇头,道:“不行,我这辆车说好了不搭人的。”

    郭大路笑嘻嘻道:“不行也得行,我们既然已上了车,你难道还能把我们推下去?”

    燕七也笑道:“反正你本来就想请我们陪你去走一趟的。”

    活剥皮道:“我找的不是你们……”

    他好像忽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立刻闭上了嘴。

    燕七道:“不是我们?你难道改变了主意?”

    活剥皮脸色已有点发白,忽又笑道:“你们要搭车也行,只不过要出车钱。车钱一共是三钱银子,刚好一人出一钱。”

    他左手一拿到银子,右手立刻开了车门。

    活剥皮这样的人也有种好处,你只要有钱给他,他总能让你觉得每分钱都花得不冤枉。

    他甚至将比较好的两个位子让了出来。

    郭大路既已上了车,就开始打另外的主意了。

    活剥皮手里还是紧紧搂着那包袱。

    郭大路忽然道:“燕七,我们打个赌好不好?”

    燕七道:“好,赌什么?”

    郭大路道:“我赌他这包袱里面有个老鼠,你信不信?”

    燕七道:“不信。”

    郭大路道:“好,我跟你赌十两银子。”

    活剥皮忽又笑了,道:“你们不必赌了,我知道你们只不过想看看我这包袱,是不是?”

    郭大路笑道:“好像是有点这意思。”

    活剥皮道:“要看也行,看一看十两银子。”

    郭大路倒真想不到他答应得这么容易,他本来以为这包袱里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活剥皮左手一拿到银子,右手立刻就解开了包袱。

    包袱里只不过是几件旧衣服。

    郭大路看看燕七,燕七看看郭大路,两个人只有苦笑。

    活剥皮笑道:“你们现在已觉得这十两银子花得太冤了吧?只可惜现在已收不回去了。”

    他脸上带着得意的笑意,正想将包袱扎上。

    燕七忽然道:“这包袱里有件衣服好像是林太平的,是不是?”

    活剥皮干咳了两声,道:“好像是吧,他反正已当给了我。”

    燕七道:“当票还没有过期,他随时都可以赎回来,你怎么能带走?”

    活剥皮渐渐已有点笑不出了,道:“他要赎的时候,我自然有衣服给他。”

    郭大路道:“这件衣服他当了多少银子?”

    活剥皮道:“一两五钱。”

    郭大路道:“好,我现在就替他赎出来。”

    活剥皮道:“不行。”

    郭大路道:“有钱也不行?”

    活剥皮道:“有钱还得有当票,这是开当铺的规矩,你有没有带当票来?”

    郭大路又看看燕七,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但心里却更奇怪。

    活剥皮将林太平的衣服带到城里去干什么?

    这衣服质料虽不错,却已很旧了,他为什么要紧紧地抱着,就好像将它当宝贝似的。

    马车一进城,活剥皮就道:“地头已到了,你们下车吧。”

    燕七道:“你不是要我们陪你逛逛吗?”

    活剥皮道:“现在已用不着,亲生子不如手边钱,能省一个总是省一个的好。”

    燕七道:“我们假如肯免费呢?”

    活剥皮笑道:“免费更不行了,只有现金交易的生意,才是靠得住的生意,免费的事总是有点麻烦的。”

    燕七叹了口气,道:“那么我们就下车吧。”

    活剥皮道:“不送不送。”

    燕七他们刚下车,他就立刻“砰”地关上车门。

    郭大路看着马车往前走,也叹了口气,道:“这人真是老奸巨猾,我实在看不出他在打些什么鬼主意。”

    燕七沉吟着,道:“他刚才说漏了嘴,说要找的不是我们,你听见没有?”

    郭大路点点头。

    燕七道:“难道他要找的只是林太平一个人,我们都只不过是陪衬?”

    郭大路道:“他找林太平干什么?”

    燕七道:“我总觉林太平这人好像也有秘密。”

    郭大路沉吟了半晌,忽然道:“你看他会不会女扮男装的?”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我看你这人只怕听说书听得太多了,天下哪有这么新鲜的事?”

    郭大路也不说话了。

    直到马车转过街,两人突然同时加快脚步,追了过去。

    他们到底还是不肯死心。

    马车在一家很大的客栈门口停下。

    活剥皮这种人居然舍得住这种客栈,岂非又是件怪事。

    幸好这时天色已暗了下来。冬天的晚上总是来得特别早。

    他们绕到这家客栈后面。翻墙掠了进去。

    任何人都不会永远倒霉的,这次他们的运气就特别好,刚落在树梢,就看到活剥皮走入后面跨院里的一排厢房里。

    还是冷得很,院子里看不见人影。

    他们从树梢掠过去,只个起落,就已掠上了那排厢房的屋顶。

    两人忽然都发觉对方的轻功都不错,就好像天生是做这种事的材料。

    两人心里都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想法子问问对方,这份轻功是怎么练出来的。

    他们好像都忽然变得很想知道对方的秘密。

    屋檐上也结着冰柱,窗子自然关得很紧。

    幸好屋子里生着火,所以就得将上面的小窗子打开透透气。

    从这小窗子里望进去,正好将屋子里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屋子里除了活剥皮外,另外还有两个穿着很华丽、派头很大的人,脸色阴阴沉沉的,就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他们的钱没还。

    燕七一眼就看出这两人非但武功不弱,而且一定是老江湖了,其中有个人,脸上还带着条长长的刀疤,使得他看来更可怕。

    另一个人脸上虽没有刀疤,但手臂却断了一条,一只空空的袖子扎在腰带上,腰带上还斜插着一柄弯刀。

    这样子的弯刀江湖中并不多见,只剩下一条手臂的人,还能用这种弯刀,手底下显然很有两下子。

    而且,若不是经常出生入死的人,身上也不会带着这么重的伤。

    经常出生入死的人还能活到现在,派头还能这么大,就一定不是好惹的,郭大路想不通活剥皮怎会和这种人有交易。

    活剥皮已将包袱解开,将林太平那件衣服挑了出来,送到两人面前的桌子上,脸上带着得意的表情,就好像在献宝似的。

    林太平这件破衣服究竟是什么宝贝?

    刀疤大汉拿起衣服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交给那独臂人。

    在他翻衣服的时候,郭大路也看到衣服的衬里上好像绣着样东西,却看不清楚绣的是字,还是花?

    独臂人也将这衣角翻开看了看,慢慢地点点头,道:“不错,是他的衣服。”

    活剥皮笑道:“当然不会错的,在下做生意一向可靠。”

    独臂人道:“他的人在哪里?”

    活剥皮没有说话,却伸出了手。

    独臂人道:“你现在就要?”

    活剥皮笑道:“开当铺的人都是现货交易,两位想必也知道的。”

    独臂人冷冷道:“好,给他。”

    刀疤大汉立刻从下面提起个包袱,放到桌上时“砰”的一响。

    好重的包袱。

    “能令活剥皮先贴出五百两银子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赚五千两银子的事。”

    燕七的话显然没有说错,包袱里的银子至少也有五千两。

    郭大路看了燕七一眼,心里总算明白了。

    这两人一定在找林太平,而且找得很急,竟不惜出五千两银子的悬赏。

    活剥皮早已知道这件事,但直等看到林太平的衣服时,才发现林太平是他们要找的人。

    所以他就要林太平陪他到城里来走一趟,好将林太平当面交给这两个人。能亲自将人送来,赏银自然更多了。

    但林太平究竟做了什么事,值得别人花这么大的价钱来找他呢?

    一看到银子,活剥皮忽然变得可爱极了,笑得连眼睛都已看不见。

    刀疤大汉道:“他在哪里,你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无论林太平做了什么事,他既然要躲这两人,就不能让这两人找到他。

    郭大路已准备从窗子里冲进去了。

    谁知就在这时,活剥皮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

    他眼睛直勾勾地瞪着门口,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那表情就好像突然被人塞了满嘴泥巴。

    郭大路顺着他目光看过去,也立刻吃了一惊。

    门口也不知何时走进了一个人。

    这人只不过是个很普通的老太婆,并没有什么令人吃惊的地方,但郭大路却做梦也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看到她。

    他刚才明明还看到她提着桶垃圾,站在利源当铺门口的。

    然后他们就坐着马车到这里来,一路上并没有停留,这老太婆是怎么来的,难道是飞来的吗?

    活剥皮更像是见了鬼似的,嗄声道:“你……你来干什么?”

    老太婆手里捧着盖碗,慢吞吞地走进来,摇着头,叹着气道:“你吃药的时候已到了,为什么总是忘记呢?我特地替你送来,快喝下去吧。”

    活剥皮接过盖碗,只听得盖子在碗上“咯咯”地作响。

    他不但手在发抖,连冷汗都流了出来。

    独臂人和刀疤大汉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一直冷冷地看着这老太婆,此刻突然同时出手,两道乌光向这盖碗上飞射而出。

    他们的出手都不慢。

    谁知乌光刚飞到老太婆面前,就忽然不见了。

    这老太婆明明连动都没动。

    刀疤大汉脸色也有点变了。

    独臂人却还是面无表情,冷笑道:“想不到阁下原来是位高人,好,好极了。”

    老太婆忽然笑了笑,道:“不好,一点也不好。”

    独臂人道:“有什么不好?”

    老太婆道:“有什么好?你们遇见我,就要倒霉了,还有什么好?”

    独臂人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敢来管我们的闲事?”

    老太婆道:“谁管你们的事?你们的事还不配我来管,请我管我也不管,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管。”

    老太婆说话,总是有点唠唠叨叨的。

    独臂人道:“那么你来干什么?”

    老太婆道:“我来要他吃药。快吃,吃完了药就该睡觉了。”

    活剥皮愁眉苦脸,捏着鼻子将药吃了下去。

    老太婆道:“好,回去睡觉吧。”

    她就像拉儿子似的,拉着活剥皮就往外走。

    突然间刀光一闪,独臂人已凌空飞起,一柄雪亮的弯刀当头劈了下来。

    敢凌空出手的人,刀法自然不弱。

    但刀光只一闪,就不见了。

    一柄雪亮的弯刀,忽然断成了两截,“当”地,掉在地上。

    掉在独臂人身边。

    独臂人不知为了什么,已跪在地上,跪在这老太婆面前,满头大汗,仿佛用力想站起来,但用尽全身力气还是站不起来。

    老太婆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早就说过,你们的事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管的,这人居然没有听见,难道耳朵比我还聋么?”

    她唠唠叨叨地说着话,蹒跚着走了出去。

    活剥皮乖乖地跟在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出。

    刀疤大汉也已满头是汗,忽然道:“前辈,请等一等。”

    老太婆道:“还等什么?难道你也想来跟我磕个头不成?”

    刀疤大汉道:“前辈既然已伸手来管这件事,在下也没什么话好说,只盼前辈能留下个名号,在下等回去也好向主人交代。”

    老太婆道:“你想问我的名字?”

    刀疤大汉道:“正想请教。”

    老太婆道:“你还不配知道我的名字,我说了你也不会知道。”

    她忽又接着道:“但你却可以回去告诉你那主人,就说有个老朋友劝他,小孩子怪可怜的,最好莫要逼得太紧,否则连别人都会看不惯。”

    她慢慢地走出门。

    刀疤大汉立刻追出来,追到门口,似乎还想问她什么。

    但门外连个人影都没有,这老太婆和活剥皮都已忽然不见了。

    这烧饭的老太婆原来是位绝顶的高手,武功已高得别人连做梦都想不到。

    难怪那天金狮子和棍子到当铺去搜查,回来时态度那么恭敬,他们若不是吃了这老太婆的哑巴亏,就是已看出她是谁了。

    郭大路和燕七现在总算已明白。

    但他们却有件事更想不通,两人对望了一眼,同时向后掠出。

    后面有棵树,大树。

    树上没有叶子,只有积雪。

    燕七只好蹲在树丫上,郭大路却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后就像是挨了一刀似的跳了起来。

    雪冷得像刀。

    燕七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你坐下去的时候,难道从来也不看看屁股下面是什么?”

    郭大路苦笑道:“我没注意,我在想心事。”

    树枝很粗,他也在燕七身旁蹲了下来,道:“我在想那老太婆,她明明是位很了不起的武林高手,为什么要在活剥皮的当铺当老妈子?”

    燕七沉吟着,道:“也许她和凤栖梧一样,在躲避别人的追踪。”

    郭大路道:“这理由乍一听好像很充足,仔细一想,却有很多地方说不通。”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世界这么大,有很多地方都可以躲避别人的追踪,尤其是像她这样的高手,为什么要去做别人的老妈子,听别人的指挥,受别人的气?”

    他一面摇头,又接着道:“就算她要做人家的老妈子,也应该找个像样一点的人,找个像样一点的地方,为什么偏偏选上活剥皮?”

    燕七道:“你想不通?”

    郭大路道:“实在想不通。”

    燕七道:“你想不通的事,别人当然也一定想不通了。”

    郭大路笑笑,道:“若连我也想不到,能想通的人只怕很少。”

    燕七道:“也许她就是要人家想不通呢?”

    郭大路道:“但想不通的事还有很多。”

    燕七道:“你说来听听。”

    郭大路道:“看她的武功,天下只怕很少有人能是她的对手。”

    燕七也叹了口气,道:“她武功的确很高,我非但没有看过武功这么高的人,简直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郭大路道:“所以我认为她根本就用不着怕别人,根本就用不着躲。”

    燕七道:“莫忘记,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

    郭大路道:“这只不过是句已老掉牙的俗话。”

    燕七道:“老掉牙的话,往往就是最有道理的话,愈老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