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有些阴郁,山间雾气浓重,一道身影缓缓在雾中穿梭,正是扶余封。他一手提着一个漆匣,一手提着一个布袋,脚步略显沉重。露水打湿了扶余封的裤腿,身上也被雾气沾得有些犯潮,但这些都阻挡不了扶余封行进的脚步。不知走了多久,扶余封看到一处封土墓,周围围着一圈一人高的土墙,正门被一堆巨石封死。
“师父,师娘!”扶余封朗声道:“孩儿来看你们了。”
说罢,扶余封倒也没显摆他那三品武者的实力,对巨石纹丝不动,而是飞身越过围墙,到了墓园内。经过多年,黑齿常之的目的荒芜不少,扶余封清理着坟头杂草,对于雨水侵蚀破损的砖石和封土做了简单的加固,随后他点燃蜡烛,摆上贡品,斟酒后端盏说:
“师父,师娘,孩儿已将贼人手刃,此番特来祭奠。只可惜,孩儿难以权倾朝野,翻案之事怕是要多多延后,还望师父、师娘体谅。”
扶余封说完将酒水浇在碣前,黑齿常之夫妇所葬之地是武则天念其为国多年,特许小建薄葬,原本按其国公之位,可封土象山,却因谋反案导致葬在偏僻破败之处,不许立墓碑,只可立碣微表生前。
待扶余封将周兴的头颅放在碣前,他坐在封土前,转身看向东方缓缓露头的太阳,饮了盏薄酒说:
“师父、师娘,阿俊这两年过得很好,阿娟姐姐和姐夫对关爱有加,未来定能成为栋梁之材。只是孩儿虽然认祖,却真真厌恶这朝堂奸诈,待守孝结束,便要鱼入江湖,不理国事了。”
清晨的阳光逐渐驱散浓雾,一缕金色照映在扶余封脸上,他起身掸了掸土,对着墓碣鞠躬作揖道:
“孩儿去了,愿师父、师娘在天之灵护佑我。”
说完,扶余封飞身离去,轻功运转间却是如清风过境,点草如露。不多时,他回到恭陵另邑,前文有说,此地已然有些繁华,是以鱼龙混杂,扶余封的宅子不过是街角一处两进小院。
“余小子回来了?”
一位衣着朴素,有点鹤发苍颜的老者自对门院落中开启户门,看到扶余封后打招呼,扶余封点点头道:
“豆老好。”
“什么豆老!”老人瞪着眼睛有点吹胡子般地说:“老夫复姓豆卢,你个小儿凭地没文化。”
“不顺口呀。”扶余封陪笑道:“咱们这一年来挺熟络的了,怎么称呼您应该不介意吧?”
“你……”老者摇摇头笑道:“到底还是个半大小子,以后常来老夫宅内,这里经卷颇多,学一学总归是好的。”
“嗯嗯。”扶余封点点头说:“所以当称‘夫子’?”
“不错。”
“那夫子啊,没什么事,学生先回去补觉了。”
“你……”豆卢夫子看着扶余封挥手进门补觉的样子有些无奈道:“这孩子,跟他父亲完全两样!”
原来,此人正是孝敬皇帝李弘授业恩师之一,司宾卿豆卢钦望,因思念已故弟子,特于此安宅,得武则天授意,欲教诲扶余封成才。扶余封虽然表面很是敷衍,但是他还是清楚这位老人的学术能力,不说学究天人,但只差一个顿悟气机,便可直入超品。这便是儒生或者说书生的特点,可以完全不习武,但只要能感悟经义奥妙、阐微发精,便能引真炁入体成就高手,称之为“浩然正气”。
此后的岁月中,扶余封时不时地为母亲扶余文月清扫陵园,香火祭拜,偶尔武则天会来与之加深祖孙关系,剩下的时间便是向豆卢钦望请教各类学问,一晃便是两年。到了扶余封二十岁的时候,三年的守孝期已过,成人的冠礼将要到来,而他也将认祖归宗。这一日,宫中内侍带来两封圣旨给扶余封,就见内侍谄媚道:
“伯爷,冠礼大典的日子要到了,正好各邦遣使来朝,陛下意思是一同举办,好叫伯爷万邦扬名。”
“祖母此举……”扶余封头脑更胜从前,看出些端倪,问道:“怕是另有深意吧?”
“不愧是伯爷。”内侍竖起大拇指夸道:“陛下有意立伯爷为太孙,想让伯爷,哦不,太孙殿下参与政事……”
“所以。”
扶余封看向未拆封的圣旨,内侍连忙回答道:
“是这样,陛下将选择的权利交给太孙殿下,太孙可于其中任选一道旨意署名。”
扶余封带着疑问的神态打开圣旨,果然其上姓名处是空白,但其余文字、玺印均已完整,区别是一个封郡侯,一个封亲王。扶余封眉眼一挑,看向内侍,对方陪笑道:
“这不是甫一更变皇嗣有些突兀嘛,所以陛下意思先有个过渡。”
“这样啊?”扶余封疑问道:“那名字怕是有讲究吧?”
“殿下英明。”内侍拍马屁道:“陛下说了,若是殿下更姓随孝敬皇帝,那便是郡侯;若是随了陛下,便是亲王。”
“呵——”扶余封笑道:“这是什么道理?”
“殿下不必激动。”内侍解释道:“当今太子不也请旨,随了陛下的姓氏?”
“免了。”
扶余封摆摆手打断内侍的话语,自旁边小太监手中托盘里取出毛笔,在封郡侯的圣旨上写下“李封”二字。为首的内侍见状有些结结巴巴,他说:
“这,这,这……”
“你们回去吧。”扶余封说:“祖母,哦不,陛下即已立皇太子,又何需我随其族姓?况且姓随祖籍,岂能随意更改?”
“这,这……”
内侍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一想到回去后定因办事不力被武则天责罚,不由得拂袖而去,边走边说:
“既然如此,还望伯爷好自为之。”
随行太监跟着内侍离去,不久,豆卢钦望自院门进入,看着正在出神的扶余封不由得叹口气道:
“小子,何苦呢?”
“夫子。”扶余封见到豆卢钦望后招呼道:“正好有新的团茶到了……”
“不必。”豆卢钦望摆摆手,在台阶处坐下,拍了拍旁边说:“过来坐。”
扶余封凑近坐下,就听豆卢钦望问:
“老夫教你许多道理,却也未以君臣父子之义困锁你心,虽然恢复本姓是好事,但随了祖母也未必不妥。”
“夫子,学生又何尝不知。”
扶余封想到半个月前与武则天一场谈话不欢而散的场景后说:
“学生的授艺恩师乃是黑齿公恒元,他为奸人冤杀,陛下却言早有定论,不肯翻案,夫子,你说这朗朗乾坤,朝堂之上怎就,怎就……”
“唉。”豆卢钦望叹口气道:“好孩子,没事,天理自有昭彰日,莫叫执念锁尘心。即然你已经有了决定,便大胆去做吧。”
“谢谢夫子。”
老少二人谈话且不细说,也不提武则天得到内侍回报后又动了怒气,只说半月后,神都城中格外热闹,四方邦国遣使来朝,又逢皇帝长子长孙认祖归宗,简直普天同庆。是日,万象神宫前,万国使节陆续日常落定,鸿胪寺将一切事宜安排妥当,又有春官侍郎主持仪式,武则天高坐于重台之上的“凤阁鸾台”里。
“天清地明!”春官侍郎唱喝道:“万象新灵。唯皇中华,如日凌星。四方贤才,归附吾庭。唯子唯孙,百世永生。”
“(儿)臣等(下邦小民)叩拜圣颜,吾皇万岁。”
无论是在场的官员、皇嗣、外戚还是番邦使者,均下跪叩首,随后春官侍郎开榜宣旨道:
“兹万国来朝,海内清平,实乃中华之幸,四方之福。有使朝唐,许以国礼;有贤慕德,当赐天恩。今有蓝田县伯扶余封,其母青城公主扶余氏文月,本海东百济故太子,已故大周之带方郡王扶余隆之女。昔与孝敬皇帝上讳李,下讳弘,情投意合,孕其生而育其长。朕本不识其中缘由,然闻之则亲之,亲之必爱之。既为皇嗣,当还本姓;既为人孙,当叩真祖。唯其才德,可续父祚;唯其品貌,当似朕躬。特命蓝田县伯扶余封,更名李封,加封逍遥郡侯,许以武林中郎将之职,尔其钦哉!”
“臣,逍遥侯,武林中郎将李封,叩谢圣恩!”
扶余封如今更名为李封,此后,便要以之相称。待李封领了封赏后,武则天亲自为其戴上头冠,只是这位老人虽然面上露着和蔼的微笑,但眼中那一抹失望却挥之不去。再之后,礼部开始安排各国使节献礼,而此时,一个小男孩蹦蹦跳跳跑到李封近前说:
“你就是我大兄?”
“什么?”
李封一愣,看着头顶两个尖角发髻的小孩,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此时,一位中年男子走了过来,拉住小孩的手,对着李封笑道:
“侄儿,莫怕,这是你弟弟三郎。”
原来,来者正是前任皇帝,当今太子李旦,只是他已上书请旨更名为武轮,而他口中的三郎正是李隆基。
“陛……”李封见到来人刚要开口,连忙行礼并改口道:“见过太子殿下,见过临淄王。”
“贤侄不必如此。”武轮扶起李封说:“你与大哥有八九分似,如今虽只得了侯爵,但不出数年,必可再进一步,如今三郎年幼,还要多与你亲近亲近才是。”
“是啊,大兄,父王说你可厉害了,是高手呢。”
看着小李隆基天真的样子,李封不由得一笑,随后点点头。
此次朝贡持续时间较久,不知不觉来到晚上,武则天虽然感到疲惫,但仍出席了款待使节的晚宴,而主要的皇嗣也都参与其中。
“兄弟,是俺。”
一道熟悉又浑厚的声音传入李封耳中,他扭头一看,发现正是福荣,而其面容上又多了些沧桑感。
“福荣兄,你怎么来啦?”
“嗨,说来不易。”福荣也不多想,一屁股坐在李封身边说:“俺被罚的前两年,营州各个首领都对俺避之不及,后来还是孙万荣那厮……”
福荣说话间瞄了瞄四周,发现没人关注这里,吃了两颗葡萄后又说:
“发话说是惩处可以了,俺才能大范围自由活动,如今讨了个使团护卫的差事,就来了。倒是兄弟你啊。”
福荣敲了敲扶余封的胸膛,赞叹道:
“你这又是皇嗣,又是侯爵的,连武功都这么厉害,真不愧是俺兄弟。”
“福荣兄也不差,入了三品。”
“俺这算不了什么,上个月才突破的,这两年吃了不少山参。”福荣想到什么说:“这次俺来还给你带了许多,就想着是不是能碰着你。”
“福荣兄有心了。”李封谢道:“待宴会完事,可在神都多呆几日,小弟做东,咱们畅饮一番。”
“那感情好呀。”
李封跟福荣聊的时候,武则天注意到这边,发现孙子跟一个靺鞨人关系挺好,不由得好奇,问内侍道:
“那是何人,与逍遥侯如此亲密?”
“他……”内侍看了看,找来鸿胪寺卿,就听对方答道:“启禀陛下,此人乃是营州靺鞨人,契丹大舍利乞乞仲象之子大福荣。”
“哦?”武则天好奇道:“这些个番邦人,自己还顶着奇怪的名字,倒是给后代起了像模像样的姓名,看来确有心慕王化的态度。且叫二人过来。”
“喏。”
不多时,在内侍的带领下,李封与福荣来到武则天近前,而宴会在场之人都有心眼,此刻大部分目光均聚焦于此。二人行礼道:
“臣孙李封见过陛下。”
“小人福荣,拜见陛下。”
“免礼吧。”武则天说:“你叫福荣?鸿胪寺卿说你姓‘大’?”
“嗨嗨,陛下,俺阿玛,呃,父亲向让俺平平安安,俺活到现在一路来真是福大命大,应了福荣的意思,至于‘大’,还是看俺阿……父亲官职,觉得大字好,就取了这个名字。”
“大胆……”
武则天拦住内侍的训斥,倒是看向一旁的上官婉儿说:
“大福荣,大福荣,名字差点意思,婉儿,你说呢?”
“陛下。”上官婉儿往前几步道:“福本祚也,国有祚,则邦兴;人有祚,则家旺。”
“不错。”武则天点点头说:“本该如此,大福荣。”
“小人在。”
“方才言语你也听到了,既与封儿是至交好友,姓名自当匹配,今日朕赐你更名为‘大祚荣’,可有异议?”
“太好啦,谢陛下恩赐。”福荣跪下就磕头,喜不自胜道:“有陛下赐名,小人以前光宗耀祖,小人以后承恩万世,谢陛下隆恩。”
“谢……皇祖母。”
李封改变了称呼,武则天脸上笑容又强了几分。如今福荣更名为祚荣,又得皇恩,回到营州后怕是要介入到权力中心了。在场各国使节都是人精,马上就有人来与李封、大祚荣攀谈,以求对未来有所帮扶。
宴会结束后,武则天又留李封攀谈许久,祖孙二人的关系虽自之前因黑齿常之案事件有所僵化,但毕竟有亲情维系,如今倒也缓和不少,李封不愿参与朝堂之事,武则天也许诺了,只是叮嘱他江湖事解决不了可以找不良人帮忙。
随后几日,李封在接待许多拜访的官员与使者后,便带着大祚荣畅玩神都,叫祚荣流连忘返。直到临走之日,大祚荣带来一背袋的山参进了逍遥侯府。
“兄弟,你看。”大祚荣指着袋子里的山参说:“这些是俺这两年要来的,布乎(勿)都嫌俺烦人了。”
“祚荣兄,这……”
李封有些目瞪口呆,他以为大祚荣带来的山参也就十来棵,谁料是这一袋子,看起来有四五十棵,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的都有。缓了缓神,李封说:
“祚荣兄,这太多了,我不能要。”
“兄弟,你见外了不是?”大祚荣揽过李封的肩膀说:“咱们兄弟,别客气,都拿着,不然俺以后都不来了,你也别来营州。”
“这……”李封想了想,拿来一个木匣说:“这是我早年参军时,我师父给的兵书,叫《诸经遗法》,是玄策公撰写的。呃,你别管玄策公是谁,总之此人极为厉害。你给了我这么多山参,小弟便以此来答谢兄长的赠与。”
“呃,兵书?”
大祚荣接过木匣,打开看了看,虽然能看懂字,但不太好理解,他勉强笑道:
“好吧,兄弟,俺最不愿意看书了,不过你给的一定好,俺回去参悟参悟。”
“祚荣兄不可轻视,此法玄妙,你若习得,必成一代名将。”
“好,俺晓得,那俺明早就随使团回了哈。”
“嗯,小弟这边就不多留祚荣兄了,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嗯嗯,回见。”
大祚荣离开后,苏布烈、铁虎来到李封近前,看到二人似乎有什么事,李封好奇道:
“怎么了,想说就说。”
“侯爷。”苏布烈抱拳道:“这些年承蒙侯爷不弃,在下追随侯爷,只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不良人召我回去就任河南道郓州不良尉,需要跟侯爷此行了。”
“苏大哥,你……”李封张了张嘴,随后点点头说:“这是好事,以后说不得要借苏大哥的光呢。”
“惭愧,苏某愧对侯爷。”
“没事,没事。”李封安慰道,随后看向铁虎问:“虎子哥,你又怎么了?”
“俺,俺倒也没啥事,就是清风真人来信,说是叫俺去龙虎山清修些时日,俺不知道怎么办,就来问问侯爷。”
“……”李封有些无语地看了看这个憨子,他叹口气说:“是好事,去吧,过两天,我同你去,正好许久没见明珠姐了。”
“那……”铁虎问:“侯爷身边一时没有可用的人了。”
“无妨。”李封越过两人,看向远处天边道:“路至天边足下起,世间何事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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