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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敖方的请求

    朱元璋见韩柏脸色大变,还以为他是关心祖国,坐回书桌后的龙椅里,心中暗赞。韩柏眼中奇光迸射,往朱元璋望去。朱元璋心中一凛,暗忖为何这青年忽地像变了另一个人般,这种异况,以他阅人千万的锐目,还是初次遇上。

    韩柏冷哼一声道:“卧榻之侧,岂容……嘿……岂容他人睡觉,噢!对不起!这两句贵国的话很难记,我只大约记得意思。”

    朱元璋点头道:“专使的祖先离开中原太久了,不过你仍说得那么好,实是非常难得。朕若非因你和朕是同种同源,也不会邀你到这里来共商要事。”顿了顿一掌拍在案头处,喝道:“朕恨不得立刻披上战袍,率领大军渡海远征东瀛,可恨有两个原因,使朕不敢轻举妄动。”

    韩柏暗忖今日若想活命,唯有以奇招制胜,壮着胆子道:“第一个原因小使臣或可猜到,是因皇上刚新立了储君,牵一发动了全身,所以不敢遽尔离开京师,不过皇上手下大将如云,例如命燕王作征东的统帅,岂非可解决很多问题吗?”

    朱元璋出神地瞧他好一会,平静地道:“假若燕王凯旋而归,会出现什么后果?”

    韩柏一咬牙,死撑下去道:“皇上不是说过绝情绝义吗?看不顺眼的便杀了,清除一切障碍,不是可安心御驾亲征吗?”站在他高句丽专使的立场,他实有充分理由怂恿朱元璋远征东瀛,除去对高句丽的威胁。

    朱元璋眼里闪动着笑意,忽地用手一指放在桌子对面侧摆在左端的椅子道:“朕赐你坐到那椅子里!”

    韩柏依礼躬身谢过后,大模大样坐到椅中,和朱元璋对视。朱元璋摇头失笑道:“近十年来除了虚若无外,朕从未见过有人在朕面前坐得像专使般安然舒适,感觉非常新鲜。”

    韩柏尴尬一笑道:“小使臣给皇上的胸襟和气度,弄得露出真性情来。”

    朱元璋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朕已做得比一般皇帝好了……”抬头两眼盯着韩柏道:“在这世上,有九个人是朕难以对他们绝情的,这事朕从未向人提及,现在却有不吐不快之感,专使听后,若向任何人说出,我会不顾一切以最残酷的极刑将你处死,即使你逃回贵国,朕亦有把握将你擒来,因为我拥有的是天下最强大的力量。”

    韩柏道:“皇上不必威吓本使,我可以担保不会泄半句出去,为的不是怕死,而是皇上竟看得起我朴文正是可倾诉的对象。嘿!皇上不是说过我很真诚吗?”

    朱元璋眼中射出凌厉的神色,好一会后点头道:“说得好!你果是忠诚之辈,更绝非贪生怕死之徒,否则不敢如此和朕对话。”再叹一口气道:“我最怕的是朕的儿子燕王,因为在我二十六个儿子中,朕最疼爱的是他,故拿他没法,总觉亏欠了他似的,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韩柏想不到朱元璋说出这么充满父性的话,呆了半晌道:“那皇上何不干脆立他为太子?”

    朱元璋似忽然衰老了几年般,颓然道:“朕身为天下至尊,必须以身作则,遵从自己定下来的规矩,依继承法行事。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保存明室,其他一切可以不顾。”顿了顿再叹道:“朕出身草莽,没有人比朕更清楚蚁民所受的痛苦,实不愿见乱局再现。”

    韩柏摸不清他是否在演戏,耸肩道:“小使臣明白皇上的心意了,不知其他八个皇上不能对之无情的人是谁?”

    朱元璋笑道:“有两人你绝对猜不到,都是朕心仪已久,只恨不能得见的超凡人物,就是当今武林最顶尖级的两位高手——‘覆雨剑’浪翻云和‘魔师’庞斑,他们都是和朕同等级数的人,只是在不同的领域内各领风骚罢了!”

    答话大出韩柏意料之外,又呆了半晌方晓得说道:“我还以为皇上最憎恶的是这两个人呢!”

    朱元璋眼中神光一闪,道:“专使真的对中原武林非常熟悉。”

    韩柏心中一凛,知道朱元璋对他动了疑心,若无其事地一笑道:“陈公爱和江湖人物打交道,所以最爱谈江湖的事,本使不熟悉才怪哩!”

    朱元璋释去怀疑,欣然道:“专使说的是陈令方吧!这人是个难得既有才能,亦肯为百姓着想的好官,又在家中憋了多年,办起事来会格外努力,朕正打算重用他。”

    韩柏给弄得糊涂起来,难道对付陈令方只是楞严的事?与朱元璋没有半点关系,脸上装出喜色,道:“小使臣可否把这好消息告诉他?”

    朱元璋龙颜一寒道:“绝不可以,若你私下通知他,朕必能从他的神态看出来,那时朕一怒下说不定会把你变成太监,让你空有四位夫人,只能长叹奈何。”说到最后,嘴角竟溢出一丝笑意来。

    韩柏暗叫厉害,这皇帝老子对权术的运用,确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虚实难测。只看他掌握得他这假专使的资料如此巨细无遗,便要吃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他能看破韩柏的弱点,加以威慑。割了他的命根子,自是比杀了他更令韩柏惊惧。

    韩柏尴尬一笑道:“那等于把我杀了,因为事后我必会和四位夫人一起自杀。”

    朱元璋两眼寒芒一闪道:“专使那么有信心,恐怕只是入世未深,对人性认识不够吧!让朕告诉你吧!每一个人都有个价钱,只要利益到达某一程度,定可将那人打动改变。所以朕从不肯完全相信任何人,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鬼王’虚若无,因为他是真心对我好的朋友,朕当了二十多年皇帝,他仍只当我是以前的朱元璋,从来不肯把朕当作皇上。”

    韩柏愕然道:“他是否您不能对之无情的第四个人呢!”朱元璋没有回答,摇头一声长叹,眼中射出无奈和痛苦的神色。

    韩柏暗忖,看来做皇帝亦非想象中那么快活,试探道:“让小使臣来猜那第五个人吧,定是最受皇上宠幸的陈贵妃。”

    朱元璋道:“此事京城内何人不知,猜出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但若专使能说出朕为何最喜欢她,朕答应无论你如何开罪朕,亦会饶你一次。”

    韩柏精神大振,眼中射出两道寒芒,凝视朱元璋,道:“君无戏言?”

    朱元璋冷冷道:“看你的样子,似乎很需要这么一个特赦,如此朕可不能白白给你,假若你猜错了,写完信后朕要斩下你一只手来,专使敢不敢答应?”摆明要他知难而退。

    韩柏本想立即退缩,一听到“写信”两字,想到就算答不中,自己也可推说怕斩手,死不肯写,看看可否借此混赖过去,忙道:“一言为定!”

    今回轮到朱元璋大惑不解,暗忖他是不是个傻子?就算他明明说对了,自己也可加以否认;不过回心一想,若他真的说错,自己亦大可说他猜中,因为确实有点喜欢这大胆有趣的家伙。可是他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呢?

    韩柏两眼一转,道:“皇上请恕小使臣直言,以皇上的身份地位,众妃嫔自然是曲意逢迎,争取皇上的宠爱;以皇上的英明神武,对这种虚假爱情定是毫不稀罕。陈贵妃所以能脱颖而出,除了她是媚骨天生的尤物,定是因她能使皇上感到真正的爱情,那就像我和皇上现在的谈心,是皇上久未曾享受过的东西。”

    朱元璋一掌拍在案上,赞叹道:“就算她是假装出来的,朕亦要深加赞赏。”

    韩柏大喜道:“那小使臣算是猜中了!”

    朱元璋愕了一愕,哑然失笑道:“好小子!竟给你算了一着。”草莽之气,复现身上。

    两人对望一眼,齐声笑了起来,就像两个相交多年的知心好友。

    朱元璋忽地黯然道:“你知不知道为何朕今天会向你说这么多只能在心里想的话?”

    韩柏一呆道:“皇上不是说因为喜欢小子这双充满真诚和幻想的眼睛吗?”韩柏顺着朱元璋的口风,直称自己为小子。

    朱元璋摇头道:“那只是部分原因,最主要是朕刚收到一个噩耗。那是最能令朕快乐,也可令朕最痛苦的人的死讯,她就是慈航静斋的斋主言静庵,所以心中充满了愤郁,不得不找一个人来倾吐,碰巧选中你罢了!”

    韩柏一震道:“皇上原来爱上了言静庵!”

    朱元璋眼中射出缅怀的神色,喟然道:“那时朕还未成气候,静庵忽地找上我,陪着朕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三天后离去前执着朕的手说了一句话,就是‘以民为本’,到今天朕仍不敢有片刻忘记这句话,所以朕最恨贪官和狐假虎威的太监,必杀无赦。那三天……那三天是朕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刻。由那时开始,朕忽然得到了整个白道武林的支持,声势大振。朕这帝位,实在是拜她所赐。若非她亲自出马对付庞斑,我们休想把蒙人逐出中原。”

    韩柏早知他是两大圣地挑选出来做皇帝的人,只是想不到他也和庞斑那样深爱言静庵,只不知浪翻云会不会是例外呢?假设浪翻云亦对言静庵暗生爱意,那天下间最顶尖的三个男人,都是拜倒在她的绝代芳华下了。只要想想靳冰云和秦梦瑶,可推想到言静庵动人的气质和魅力,更使人崇慕的是她无比的智慧、襟怀和眼光。可以想象两大圣地把选择一统天下,使百姓脱离苦海的重责,交到她手里,便知对她的智慧是如何欣赏和信赖。当她和朱元璋相对三天后,终决定了朱元璋是那种可扶持的人才,于是推动了整个白道对这黑道的枭雄作出支持,使他势力倍增。而她则约见庞斑,以无与伦比的方法令他甘心退隐了二十年之久。在庞斑复出前,既培养出能克制庞斑的秦梦瑶,亦曾三次去见浪翻云,至于他们间曾发生过什么事,则现在只有浪翻云才知道。她为何要暗地去见他三次之多呢?是否因她亦爱上了这天下无双的剑手。这一老一少两个人,各想各的,想得如痴如醉。

    朱元璋最先回醒过来,奇怪地打量韩柏,道:“专使双目露出温柔之色,是否也想到一些永远不可能得到的美女?”

    韩柏一震醒来,忙道:“不!我只是想到皇上和言斋主那三天的醉人情景,忍不住心生向往吧!”

    朱元璋大生好感,但又沉思道:这人显是心中藏有不利于我的秘密,否则不会这么渴求得到我的特赦,我定须找人对他深入调查,若发现不利于我的事,只好将对他的喜欢摆在一旁,毁掉了他。这想法使他更珍惜眼前和这奇特的年轻人相处的时刻,出奇地温和道:“唉!朕不知有多少年未在人前真情流露,不过现在朕的心情好了很多,静庵曾说过朕做人太侧重现实和功利,也是她最欣赏却也最不喜欢的地方,但肯定亦是朕成功的原因。”

    韩柏吁出一口气道:“小子真的渴想知道还有的那几个人是谁?”

    朱元璋忽地有点意兴阑珊,挨在龙椅上道:“第七个是庞斑爱上了的女人靳冰云,到今天当她成为了静庵的继承人后,朕才知道静庵和庞斑间发生了一些非常玄妙的事。以前朕总以为庞斑因败给了静庵,被迫退隐。现在始知道个中的情形是非常复杂的。”

    韩柏一震道:“那第八个人定是秦梦瑶,对吗?”

    朱元璋一震道:“好小子!朕愈来愈欣赏你了,若让朕见到这天下第一仙女,朕必不顾一切得到她,以填补这辈子最大的错失和遗憾。”

    韩柏不能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情敌”,暗忖若让他知道秦梦瑶会委身下嫁自己,定然头颅不保。

    朱元璋锐利的眼神回望他道:“你为何以这样的眼神看朕?”

    韩柏心中暗惊,知道绝不能在这人面前稍出差错,否则就是阉割或斩手剜舌之祸,叹道:“皇上刚才那几句话若出自像我这样的小伙子之口,是绝不稀奇,但由皇上说出,便可见皇上对言静庵种情之深,实到了不能自拔的程度。”

    朱元璋没好气地盯了他一眼,像在说这些话岂非多余,若非不能自持,怎会因听闻言静庵的死讯后,做出平时绝不会做的事呢。他沉吟片晌后道:“横竖告诉了你八个人,最后一个不妨一并说与你知吧,她就是浪翻云过世了的妻子纪惜惜。”

    这句话完全出乎韩柏意料之外,瞠目结舌,竟说不出话来。朱元璋沉醉在昔日的回忆里,眼中蒙上失意的哀色,平静地道:“那是朕纳陈贵妃前的事了,朕不断找寻能使朕忘记静庵的人,即使一刻也好,在宫内找不到,朕便微服出巡,终于遇上纪惜惜,那时她是京师最有名的才女。以朕的权势,想得到她实易如反掌,可是朕却舍不得用这种方式娶得她,更怕的是她会恨我和看不起我,唉!”韩柏这时对朱元璋大为改观,暗想原来他竟有这么多黯然神伤的往事。

    朱元璋回到了往日的某一个梦里,眼睛湿润起来,却一点不激动,柔声道:“朕为了她,努力学习诗词,好能和她沟通,三个月内,每晚溜出皇宫去见她,她对朕亦显得比对其他人好,可是有一天朕再去找她时,只得到她留下的一封信。这多么不公平,她只认识了浪翻云一天,便跟他走了,朕却连她的指尖都未碰过。只有和她在一起时,朕才能忘却静庵,但却终究失去了她。”

    韩柏暗忖这只是你的愚蠢,若换了是我“浪子”韩柏,保证已得到她的身体很多次了。忍不住问道:“浪翻云夺了皇上所爱,为何皇上仍不恨他呢?”

    朱元璋苦笑道:“当时我恨得要将他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愤,故下令全力攻打怒蛟帮。后来惜惜病逝,唉!天妒红颜,朕亦恨意全消,只想见见浪翻云,看看朕有哪个地方比不上他。”

    韩柏道:“皇上不要怪小子直言,皇上败给浪翻云,可能是因为太现实了。”

    朱元璋霍地一震,往他望来,如梦初醒点头道:“你说得对,浪翻云和庞斑所追求的都是毫不现实的目标,那正是最能吸引惜惜和静庵的超然气质。你看!上天是多么捉弄人,朕竟和这两个顶尖高手有着这么奇异的关系。”

    看着这天下最有权势的人无限唏嘘的样子,韩柏心生感触,好一会后道:“刚才皇上说不东征倭子,有两个原因,皇上已说了一个出来,那另一个原因又是什么?”

    朱元璋从沉思里回醒过来,双目恢复了先前的冷静锐利,淡淡道:“因为倭子仍有运气!”

    韩柏失声道:“什么?”

    朱元璋道:“若非有运,百年前忽必烈派出的东征艇队,为何会因海上的风暴铩羽而返?此事使朕现在不敢造次。”

    韩柏哑口无言。朱元璋吐出一口气后道:“好了!现在由朕说出信的内容,再由专使以贵国文字写出来吧。”韩柏最不愿发生的事,终究迫在眉睫了。

    韩柏把心一横,咬牙道:“请皇上恕罪,这封信小使臣不能写。”

    朱元璋先是微一错愕,接着两眼一瞪,射出两道寒芒,语气里多了几分令人心颤的冰冷杀机,道:“为什么?”

    韩柏大是凛然,知道眼前此君喜怒无常,一个不好,立时是杀身大祸。眼光亦毫不避忌,故示坦然地迎上朱元璋的目光叹道:“这就是小使臣刚才为何如此渴望得到皇上特赦权的原因。唉,小使不知应由何说起,这次我们起程东来时,敝国王曾有严令,要我等谨遵贵国的入乡随俗规例,不准说敝国语言,写敝国的文字,以示对贵国的臣服敬意;若有违规,必不饶恕。唉!其实小使臣已多次忍不住和陈公及谢大人用敝国语言交谈。嘿!”接着又压低声音煞有介事道:“说话过不留痕,不惧敝国王知道,可是若写成此信,那就是罪证确凿,叫小使臣如何脱罪?”

    朱元璋听得啼笑皆非,暗忖个中竟有如此因由,竟释去刚才对他渴求特赦怀疑的心,哂道:“只要正德知道专使是奉朕之命行事,怎会怪专使呢?”

    韩柏苦着脸,皱着眉道:“唉!敝国王表面上或者不说什么,可是心里一定不大舒服,责怪小使臣不听他的命令,那……对我日后的升擢会大有影响。”

    朱元璋大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点头道:“想不到你年纪虽轻,却已如此老谋深算,这说法不无道理。”沉吟片晌,道:“不过朕说出口的话,亦不收回,信定须由专使亲书,只是用什么文字,则由专使自行决定吧!”

    韩柏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道:“小使臣遵旨,不过请皇上莫怪小使臣书法难看,文意粗陋就成了。唉!小使臣在说的方面一点问题都没有,写就有点困难。”

    朱元璋心道这才合情理。直到此刻,他仍未对韩柏的身份起过半丝疑心,关键处当然和楞严犯同一错误,就是谢廷石和陈令方两人如何敢冒大不韪来欺骗他,哪想到其中有这等转折情由。所以才会给韩柏以这种似通非通的借口搪塞过去。

    朱元璋伸出手指,在龙桌上一下一下地敲着,眼神转暗,不知心里想着什么问题。韩柏心惊胆跳,如坐针毡,浑身不舒服,又不敢出言打断这掌握天下生杀大权的人的思路。

    朱元璋忽地望向他道:“暂时不用写信,专使先回宾馆休息吧!”

    韩柏不敢透露心中的狂喜,低着头站起来,依陈令方教下的礼节,恭敬叩头后,躬身退出书房,到了门外,发觉自己浑身冷汗。

    化身成采花大盗薛明玉的浪翻云,沿街而行,落花桥已在望。街上行人如鲫,肩摩踵接,不愧天下第一都会。这时一位鲜衣华服,身配兵器,趾高气扬的年轻人,谈笑着迎面走来。浪翻云一看他们气派,就知这些狂傲嚣张的年轻人若非出身侯门巨族、官宦之家,便是八派门下,或是兼具这多重的身份。他微笑着避到一旁,以免和这些人撞上,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只听其中一人道:“谁敢和我打赌,我杨三定能得亲秀秀小姐的芳泽!”

    另一人嘲道:“不要那么大口气,莫忘了上个月你才给我们京城最明亮的夜月弄得差点自尽。”接着压低声音道:“而且听说秀秀小姐早爱上了庞斑,你有何资格和人争宠?”

    又有人接口笑道:“我想除了浪翻云外,谁也不够资格和庞斑竞争的!”

    嬉笑声中,众人擦身而过。浪翻云为之莞尔,摇头失笑,随即踏上落花桥。即将入夜,秦淮河在桥下穿流而过,名闻天下的花艇往来穿梭。管弦丝竹之声,夹杂在歌声人声里,荡漾河上。浪翻云忽然酒兴大发,不管是什么酒,只要是酒就行了。他按着桥边的石栏,定神地注视着似静又似动的河水,记起了初会纪惜惜的情景,一股挥之不散的忧伤,泛上心头,人事全非,河中的水亦不是那日的河水了。生命无恒常!当惜惜在他怀中逝去时,他想到的只有一个问题:生命为的究竟是什么?这想法使他对生命生出最彻底的厌倦!他亦由此明白了百年前的传鹰为何对功名权位毫不恋栈,只有超脱生死是唯一的解脱。惜惜的仙去,改变了他的一生,就在那一刻,浪翻云变成能与庞斑抗衡的高手。因为他已勘破一切,再无任何牵挂,包括生命本身在内。

    生无可恋!这些想法像秦淮河的河水般灌进他的心湖内,激起了漫漫波澜。泪水忽由他眼中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滴进秦淮河里。自和左诗在一起后,他把心神全放在外面的世界处,可是在这一刻,他却像一个游子回到阔别久矣的故乡般,再次亲吻久违了的泥土,触到深藏的伤痛。就是在这桥下的河段里,他邂逅纪惜惜。落花桥是个使他不能抗抑情怀波动的地方,没有人可以了解他对纪惜惜的深情,当然!言静庵是唯一的例外。

    “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噢!爹!你老人家哭了,是否想起了可怜的娘?”浪翻云有点犹豫,最后还是点了头。

    那女子语气转寒道:“原来爹是在想娘之外的女人,否则不会犹豫不安。”

    浪翻云心中一惊,暗忖此女的观察力非常灵锐,禁不住侧头往她看去,立时浑身一震。世间竟有如此尤物!在他见过的女子中,只有言静庵、秦梦瑶、纪惜惜和谷姿仙可和她比拟。

    她坐在一辆式样普通的马车里,掀起帘幔静静地瞧着他,美目里神色复杂至难以形容,柔声道:“爹你身体震了一下,是否因我长得和娘一模一样?”接着微微一笑道:“我特别为爹梳起了娘的发髻,戴了她的头饰,又穿起了她的衣服,你看我像娘吗?”

    浪翻云心底涌起一股寒意,他听出了这“女儿”心底的滔天恨意。驾车者身材瘦削,帽子盖得很低,把脸藏在太阳的阴影里,看不到面貌,亦没有别转头来打量浪翻云,予人神秘迷离的感觉。浪翻云收敛了本身的真气,因为他察觉出驾车者是个可与黑榜高手相埒的厉害人物,一不小心,会被对方识破自己的身份。这人究竟是谁?

    浪翻云大感好奇,从对纪惜惜的深情回忆里回过神来,装作惭愧地垂下头,哑声道:“你仍怪爹!仍不肯原谅我吗?”

    这正是浪翻云高明的地方,装作哭沙哑了喉咙,叫这绝世美人分辨不出他声音的真假。这落花桥非常宽阔,可容四车并过,此刻马车停在桥侧,并没有阻塞交通。

    女子淡淡凝注着浪翻云,幽幽一叹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就是女儿为何约爹到桥上相见的原因,那是娘一生的写照,是个事实,原谅与否算得什么呢?女儿要的东西,爹带来了没有?”

    浪翻云想起薛明玉,一声长叹,沙声如旧道:“女儿真的想对付朱元璋?”

    女子剧震道:“闭嘴!”

    忽然间,浪翻云知道了女子是谁,那驾车的人又是谁。若非是浪翻云,否则谁能一个照面就识穿对方的底子。薛明玉的女儿就是朱元璋最宠爱的妃嫔陈贵妃,驾车的人则是朱元璋的头号刽子手楞严。推论看似简单,其中却经历了非常曲折的过程。

    首先引起浪翻云想到的是何家女子如此美艳动人,何人武功如此造诣深厚?当然,若非薛明玉曾提过女儿和朱元璋有关,以京城卧虎藏龙之地,他一时不会猜到两人身上。就是沿着这宝贵的线索,他用言语诈了陈贵妃一着,而陈贵妃的口气反应,适足表露出她惯于颐指气使的尊贵身份。以她的身份,想私下到这里来会他,是绝不容易的,除非有楞严这种东厂头子的掩护,她才可以在这里出现,不会给宫内其他人知道。浪翻云敢打赌,若事后调查陈贵妃此刻的行踪,必会有个令朱元璋毫不起疑的答案,例如去清凉寺还神等,这是楞严可轻易办到的事。马车御者座上的楞严,仍没有回过头来,但浪翻云却感应到对方一发即敛的杀气,显示他对自己动了杀机。

    陈贵妃面容恢复平静,歉然道:“对不起!这等话绝不可说出来,所以女儿失态了,究竟取到东西了没有?”

    这回可轮到浪翻云大感为难。原本他打定了主意,将药瓶交给这女儿后,拂袖便走,可是现在察觉陈楞两人牵涉到一个要对付朱元璋的阴谋,怎还能交给对方?更使他头痛的是,如何可以应付楞严这样的高手而不暴露自己真正的身份?

    陈贵妃黛眉轻蹙道:“不是连这么一件小事,爹也办不到吧!”她每个神态,似怨似嗔,楚楚动人,真是我见犹怜,难怪能把朱元璋迷倒。

    浪翻云叹了一口气道:“若爹拿不到那东西,你是否以后都不认你爹了?”

    陈贵妃秀目射出令人心碎魂断的凄伤,道:“爹是第二次问女儿同样一句话,你若是关心女儿的事,为何还不把药交出来?”

    浪翻云进退两难下,叹道:“药是取到了,现在却不在爹身上。”说到这里,心中一动,感应到楞严正以传音入密的功法,向陈贵妃说话,忙运起无上玄功,加以截听。

    所谓传音入密,其实是聚音成线,只送往某一方向目标,可是声音始终是一种波动,只不过高手施展传音功法时,扩散的波幅被减至最弱和最少,但仍有微弱的延散之音,碰上浪翻云这类绝顶高手,便能凭着深厚玄功,收听这些微不可察的“余音”。只听楞严道:“好家伙,他察觉到我们的密谋,东西定在他身上,下手吧!”

    陈贵妃仰起人见人怜的绝世娇容,往浪翻云望去,幽幽道:“娘临终前,要女儿告诉爹一句话,爹想知道吗?”

    浪翻云暗呼此女厉害。若非他截听到楞严对她的指示,定看不破她的口蜜腹剑,暗藏祸心。因为她的表情神态实在太精彩了,难怪朱元璋都给她瞒住。浪翻云装出渴想知道的样子,踏前一步,靠到车窗旁,颤声道:“你娘说了什么遗言?”

    陈贵妃双目一红,黯然道:“爹凑过来,让女儿只说给您一个人听。”

    浪翻云心知肚明这不会是好事,却是避无可避,心中苦笑着挨到窗旁。陈贵妃如兰的芳香口气,轻喷在他脸上,柔声道:“娘嘱女儿杀了你!”同一时间,浪翻云的小腹像被黄蜂叮了一口般刺痛,原来窗下的车身开了个小孔,一支长针伸了出来,戳了他一下。

    浪翻云装作大骇下后退,“砰!”一声撞在桥沿石栏处。帘幕垂下,遮盖了陈贵妃的玉容。楞严挥鞭打在马股上,马车迅速开出,留下假扮薛明玉的浪翻云一个人挨在石栏处。马车远去。就在这时桥的两旁各出现了十多名大汉,往他逼来。浪翻云眉头大皱。原来陈贵妃刺中他那一针,淬了一种奇怪至极的药液,以他的无上玄功,竟差点禁制不住,让它侵进经脉里。这还不是他奇怪的地方,而是这种药液根本一些毒性都没有,这岂非奇怪至极,照理陈贵妃既打定主意要杀死他这个“父亲”,为何不干脆把他毒死。想到这里,灵光一现,一声长啸下,翻身跃往长流不休的秦淮河水里。

    “淡烟疏雨似潇湘,燕子飞飞话夕阳;何处红楼遥问讯,卢家少妇郁金堂。”当浪翻云跃进秦淮河时,韩柏正由叶素冬陪伴下,沿着水西街往西行,经过与落花桥遥遥相对的秦淮河桥,朝着“金陵四十景”之首,典雅幽静,湖水碧澄,充满江南园林特色的莫愁湖前进。自离开宫门后,一路上韩柏都沉默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见朱元璋前,一切事情看来似非常简单,但在见过这天下至尊后,很多本来很清晰的事,立时变得扑朔迷离。在陈令方和范良极口中的朱元璋,刻薄寡恩,手段毒辣残狠,可是今天他见到的却是朱元璋深藏的另一面。在前呼后拥的禁卫军护持下,两人策骑进入莫愁湖的园林里,踏着雨花石镶成的石径,往湖旁的外宾馆驰去。

    叶素冬微微一笑,指着波光粼粼的湖水中一座玲珑剔透的小亭道:“这就是莫愁湖胜景之一的湖心亭,每逢烟雨蒙蒙之际,小亭有若砰莱仙境中的玉宇琼楼,可惜专使来得不是时候,否则定能目睹其中美景。”韩柏一震清醒过来,唯唯诺诺,也不知有没有听进耳内去。

    叶素冬乘机道:“听说大人精通少林武功心法,这样说起来还是自家人,大人可有兴趣到敝派道场参观?”

    韩柏立时想起西宁派掌门之女,十大美人之一的庄青霜,脑筋活跃起来,呵呵笑道:“本使最爱研玩武技,禁卫长若肯指点两手,是求之不得哩!”

    叶素冬神秘一笑道:“那就由末将安排时间,到时再通知大人!”

    众骑经过了朱红的曲廊,来到一座规模宏大,古朴大方的院落前。守在门前的侍卫迎上来,为众人牵马下镫。韩柏的坐骑当然是灵马灰儿,他和叶素冬殷殷话别后,亲自带着灰儿往一旁的马厩去,吩咐下人好好服侍它,才踏进宾馆里。正厅布置古色古香,红木家具雕工精细,墙上挂着字画,韩柏虽不识货,也猜到是历代名家真迹。范良极大模大样地躺在一张雕龙刻凤的卧椅上,踢掉鞋子,正衔着烟管吞云吐雾,不亦乐乎。两旁各站着八名太监,八名女侍,那派头比之独坐书屋的朱元璋有过之无不及。

    当下自有人迎上来,为韩柏拂掉身上的尘屑,斟茶递巾,讨好连声,服侍他专使大人在范良极这“下属”旁坐下。韩柏心中有气,暗忖自己差点丢命,老贼头却在这里享尽清福,一点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可是碍于耳目众多,又不能发作,唯有憋着一肚子气喝闷茶。

    范良极好整以暇,再吸了几口醉草,挥退所有侍从,眯着眼斜看他道:“瑶妹走了!”

    韩柏色变剧震道:“什么?”

    范良极道:“我不是不想为你留下她,可是给她的仙眼一横,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来,她说快则两天,迟则五日,必会回来。”

    韩柏心中一阵失落,秦梦瑶始终不像左诗她们般依附着他,她有自己的想法和秘密,好像这次离开,事前没有丝毫征兆,叫人完全猜测不出她的去向和目的。

    韩柏叹了一口气道:“她心脉受伤,遇上高手便糟透了,唉!叫我今晚怎能安眠?”

    范良极漠然道:“你不用担心,无论她在或不在,今晚你都不用睡觉。”

    韩柏一呆道:“此话怎说?”心中奇怪为何范良极似乎对他见朱元璋一事竟毫不好奇追问,大违他一向的作风。

    范良极两眉一耸,兴奋起来,从卧椅坐起了身,由怀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纸,摊在两人间的小几上,招韩柏一同观看。纸上画的是幅某处庄园的俯瞰图,笔功粗略,但大小均合比例,准确清楚。那是一座依山而筑的府邸,占地数百亩,广阔非常,由百多间大小不一的房屋围成八个四合院的建筑群组成。高墙深院,结构宏大,建筑精巧,布局隐含着某一种阵法和玄理。图画内注明哪间是会客室,起居室、膳房、作坊、广场、阁楼、花园等,无有遗漏。

    范良极指着庄园背后一片面积达四十多亩的茂密树林道:“这个楠树林,每逢清明前后,会有上千只白鹭飞来栖息,情景之壮观,没有看过的人想都想象不到。”

    看着得意万分的范良极,韩柏问道:“这是什么人的府邸?”

    范良极不答反问道:“你说这幅图画得如何呢?”

    韩柏老实地道:“画得很用心,不过画者看来不大识字,连我都找到几个白字错字。”

    范良极勃然大怒道:“去你的娘!我费了整年工夫,进出鬼王府十多次,几乎命都丢了,只换来你见你祖宗大头鬼的几句臭话。”

    韩柏一震道:“什么?”这就是鬼王府?接着色变低声道:“你不是要我今晚到那里去吧?恕本使不奉陪了,我还要养精蓄锐明早去见朱元璋哩!”

    范良极愤然把纸图收起,纳入怀里去,冷冷道:“好吧!若我今晚不幸失手给虚若无逮着,绝不会像你般没有义气把朋友供出来,你可安心高枕无忧了。”

    韩柏见他动了真怒,忙搂着他道:“说说笑何必那么认真,我怎会让你这样可怜兮兮的一个年轻小老头去涉险?”

    范良极斜眼看他道:“这是你自己说的,不要向我几位义妹说是我逼你才好。”

    韩柏知道落入老贼的陷阱里,叹道:“你要我怎样便怎样吧!到鬼王府去究竟要干什么呢?”

    范良极恢复兴奋,笑道:“当然是凑鹰刀的热闹,现在全江湖的人都挤到那里去了,据我刚得来的消息,每天都有人被鬼王府的高手擒着,挑伤了脚筋后掷出府外,不知多么闹哄哄的,怎可没有我们的份儿?”

    韩柏骇然道:“后果如此可怕,为何还要趟这浑水?”

    范良极避而不答道:“不要说多余的话,快随我进去见你那三位等得心焦如焚的姐姐,趁还有点时间,一边研究鬼王府的形势,一边听你说朱元璋的事吧!”

    在跌进河水前的刹那间,浪翻云识破了陈贵妃的心机。她若非色目人,亦必与色目人有密切的关系。百年前蒙人之所以能征服中土,色目人曾出了很大的力,当时色目第一高手卓和座下能人无数,其中有一叫‘美娘子’的女人,精练毒物。她用毒的本领最使中原武林印象深刻,可虑处是在于“混毒”的手法。所谓混毒,就是将两种或数种本身无毒的东西,合起来变成绝剧的毒,亦因此使人防不胜防。像浪翻云这种盖世高手,一生在黑道打滚,对各种剧毒都知得大概,可是现在被陈贵妃注进体内的药液,他却完全摸不清究竟有何作用。尤其因它全无毒性,很容易使人不将它放在心上,以为自己的体质足以抗拒,当遇上另一种刺激元素时,药液因和合作用化为剧毒,已无从补救。而浪翻云在跃进河水前,已猜到另一种催发剂,正是秦淮河的水,这也是敌人给他留下了唯一逃路的理由。

    浪翻云运起玄功,将药液全逼出体外后,落入冰冷的河水里,同时从容自若地接着向他射来的四支弩箭——每手两箭,他早感应到水内狙击手的杀气。武功到了他和庞斑那种层次,已不能以常理加以测度,达到玄之又玄的境界,对敌人心灵的讯息亦可生出感觉。杀手其实藏在水里,潜伏在水里的四个敌人,精确地掌握了行动的时间,强劲的弩箭恰好在浪翻云落进水里那一瞬间,射向他躯体要害,显示出东厂杀手的职业水平。可惜对象却是浪翻云。浪翻云倏地在水中一摆,迅速游到二十多尺的河底下去,再贴着河底往横移开,避开水中敌人,到了岸旁,然后像条鱼儿般,迅快无伦潜越了数十丈的距离,远远把敌人抛到后方。时值黄昏,天色昏暗,河水里更难视物。那四个东厂高手,在浪翻云巧妙的接箭手法迷惑下,初以为浪翻云全消受了那四支箭,死前奋力挣到水底处去,等到发现河水并没现出些许鲜血红色后,才骇然发觉目标影踪杳然。

    浪翻云凭着体内精纯无比,生生不息的真气,再潜游了许多的河段,在昏暗的天色中,由河水冒出头来。一艘小艇破浪而至,艇尾摇橹者是个高大雄壮的白发老人,神态威猛。浪翻云暗忖来得正好,双掌生出吸力,使身体附在艇底处,只有脸部露出在艇头水面之上,除非近看兼又角度正确,否则在这样的天色下,休想发现他的存在。

    艇上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道:“船头风大,小婢为小姐盖上披风好吗?”

    一个像仙乐般的女子语音“嗯”地应了一声,接着是衣服摩擦的“沙沙”声,那声音非常悦耳动人的女子显在加添衣物。她的声音有种难以描述的磁性,叫人听过就不会忘记。摇橹的声音在艇后传来。浪翻云的心神转到陈贵妃和楞严身上,他们若发觉竟给他逃走了,定会发动手中所有力量来找寻他,想想亦是有趣。

    艇上小婢的声音又道:“小姐今晚真的什么人都不见吗?燕王他……”

    那小姐幽幽一叹道:“花朵儿!秀秀今晚只要一个人静静地想点东西。唉!想见我的人谁不好好巴结你,你定要把持得住哩!”

    艇尾处摇橹的老人插口道:“燕王棣活脱脱是个年轻的朱元璋,跟这样的人来往是没有好结果的。”

    秀秀小姐嗔怪道:“歧伯!”

    歧伯道:“小姐莫怪老汉直肠直肚,想到的就说出来。”

    艇下的浪翻云暗忖怎会这么巧的,艇上竟是天下第一名妓怜秀秀。这摇艇的歧伯音含内劲,显是高手,为何却甘心为仆?看来怜秀秀的身份亦大不简单。小艇慢了下来,缓缓往一艘豪华的花舫靠过去。浪翻云心中一动,横竖今晚尚未有栖身之处,不如就在怜秀秀的花船上找个地方,睡他一晚,任楞严如何神通广大,也找不到这里来。

    长沙城。戚长征走进一间位于闹市中心、邻靠驿站的茶馆去。十来张桌子全坐满了马夫脚夫苦力一类的人物,空气中充塞着汗水的气味和喧闹叫嚣的吵声。戚长征大感有趣,游目四顾,随即看到扮成脚夫的风行烈正学着旁边人的模样,蹲在一张长凳上,捧着碗热茶喝。

    戚长征摇头失笑,来到他身旁早挤满了人的长凳硬插进去,蹲到风行烈旁低声道:“伙计,今天有没有生意?”

    风行烈微笑道:“小生意倒有一点,大行当却没有半单,叫我吃不饱油水,那些大行当都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戚长征皱眉道:“真是奇怪至极,甄妖女究竟在玩什么把戏呢?”

    风行烈压低声音道:“我刚和老杰的手下碰过头,根据敌人移动的迹象,老杰相信甄妖女已把主力撤出城外,动向不明。”

    戚长征愕然道:“我们宰了莫意闲这么天大的事,他们竟不在意吗?”

    风行烈道:“这还不是最奇怪的地方,甄妖女竟连搜查网也撤去了,干前辈等正在仔细研究,是否应立刻乘机遁离险地?”

    戚长征忽地脸色大变道:“不好!甄妖女的目标可能是柔晶,那样她便可反客为主,不愁我们不送上门去。”

    风行烈一呆道:“确是个头痛的问题。”

    戚长征霍地站起,断然道:“风兄先回,小弟办妥事情再来会你们。”

    风行烈知他心念水柔晶,所以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往这方面想去,微笑起立,挽着戚长征的手挤出茶馆外去,同时道:“假若戚兄估计无误,此行凶险万分,多我一把枪总聊胜于无,嘿!我才不信她能比我们更快找到水姑娘。”

    戚长征感激道:“能交得你这朋友,不知是我老戚几生修来的福分。”

    两人来到街上,长沙府的夜色在万家灯火中亮如白昼,热闹升平,可是他们都没有任何轻松的感觉。这花剌子模美女实在太叫人莫测高深。

    顺着大街走去,风行烈哂道:“横竖倩莲着我们以游击战术牵制敌人,要搞得他们鹤唳风声,不能安寝,不如我们索性大闹一场,直接找上甄妖女,杀她一个人仰马翻。”

    戚长征一把挥掉戴在头上遮着半边脸孔的帽子,大笑道:“这话最对我老戚脾胃,不过记着打不过时就要撒腿溜走,莫要硬充英雄好汉。”

    风行烈不理路人因戚长征大笑而侧目,哈哈一笑道:“我根本不是什么英雄好汉,只是不惯做缩头乌龟罢了!”

    戚长征兴奋道:“来!我请客,先喝两杯以壮行色。”伸手搭上风行烈肩头,没进街上的人流里去。

    花解语来到魔师宫内庞斑居住的院落,黑仆迎上来道:“主人仍在高崖处凝立沉思,花护法似不应在这时惊扰他。”

    花解语皱眉道:“他已一动不动地站了五天,不!我定要和他说上两句话。”

    黑仆脸上露出理解的神色,再没有说话。花解语伸手轻拍黑仆肩头,叹了一口气,往后院的高崖走去。广阔的星空下,高崖之巅,天下第一高手庞斑傲然负手立在崖边,寂然不动。花解语神态自然地来到庞斑身后,看到庞斑背后的手,紧握着一对绣花鞋,心中一震,升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难道无情的魔师亦会为情所困?

    已站了五日五夜的庞斑叹道:“解语你还没有怀孕吗?”

    花解语想不到庞斑不但没有责她来打扰他,还关心起她的事来,黯然摇头,站到庞斑旁边,道:“魔师你老人家在想什么呢?”

    庞斑淡淡一笑道:“我正回忆那十天在静斋和静庵朝夕相对的日子,一分一毫都没有放过,又不时想起其他人,不知不觉站到现在这刻,唉!想不到回忆原来如此醉人。”

    花解语强烈地想起韩柏,心中一酸,为何自己一辈子从不相信爱情,到了这年纪,偏钟情于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男子呢?情究竟是何物?

    庞斑淡淡道:“静庵去了!就在她仙去的一刻,我生出感应。静庵啊静庵!我庞斑为你放弃了一切达二十年,你亦为我献出了最疼爱的徒弟,我们谁也不欠谁,可是为何我总觉得亏负了你?谁能为我解答这问题?”

    花解语三日前已收到言静庵的死讯,但因庞斑来了这高崖处静立,没有机会通告他,岂知他早知道了,轻震后一时哑然无语,说不出话来。

    庞斑忽又岔开话头道:“身具魔种的人,所有生机均给收敛了去,是不会使女子受孕的,解语你是白费心机。”顿了顿,眼中精光闪掠道:“有没有鹰缘的消息?”

    花解语道:“两位少主均为此事努力追寻,一有消息,立刻会报上魔师。”

    庞斑微笑道:“只要知道他在哪里,我会抛开一切,立即赶去与他见上一面,看看蒙赤行的徒弟和传鹰的儿子,究竟谁优谁劣。庞斑何幸!竟有机会再续师尊和传鹰百年前未了之缘。”

    花解语向往道:“魔师可否带解语一起去,好让解语作个历史的见证人。”

    庞斑失笑道:“你想见韩柏这小子才真,对不起,我安排了你回西域去,我虽不会直接插手夜羽的事,但亦不会横加破坏,你乖乖给我回去,永不得再踏入中原,否则本人绝不饶你。”

    花解语凄然道:“解语遵旨!”

    庞斑语音转柔道:“回去吧!生命总是充满了无奈。回去吧!我还要多想一会。”

    范良极和韩柏两人身穿夜行衣,蒙着头脸,一前一后,在星夜下的屋顶鬼魅般纵掠闪移,往清凉山上的鬼王府奔去。韩柏又喜又惊。喜的是这种夜行的生活刺激有趣,惊的是若遇上了鬼王,等于遇上里赤媚那么糟糕。“鬼王”虚若无在江湖上是个高深莫测的人物,而只要知道当年里赤媚只能和他战个平手,可知他多么厉害。

    前面的范良极忽地停了下来,伏身在屋顶边缘处,往前方偷看过去。

    韩柏闪到他藏身处伏下低声问道:“是否见到来捉你这老盗的官差大哥?”

    范良极怒瞪他一眼,冷然道:“用你的狗眼自己看看吧!”

    韩柏嘻嘻一笑,煞有介事地微仰上身,往前面望过去。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屋脊瓦背,直延至远方山脚的树林处。在这片密林的上方,隐见数点闪烁跳动的火光,像悬在虚空中的星星那样,只不过强烈刺眼多了。韩柏细心一想,知道那是位于清凉山上的鬼王府,火光烁动正是鬼王府后院的灯火,由这角度看去刚好隔着楠树林,风吹树摇,形成诡异的视像。

    韩柏一呆道:“有什么好看的?”

    范良极嘿然笑道:“对不起!我应该说用你的狗耳听听才对。”

    韩柏愤然劲聚双耳,立时收到左方屋处传来夜行人掠过去远的风声。

    范良极冷冷道:“不懂用耳的人,最好不要上夜街,否则丢了小命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韩柏虽然心中佩服,口头却不让道:“人耳当然及不上狗耳的灵锐。”

    范良极一肘挫向他肋下软弱处,冷喝道:“不要乱吠,来吧!”伏身前蹿,箭矢般投向远处另一屋脊上。

    韩柏闷哼一声,忍着痛楚依循着名震天下的独行大盗的路线,紧追在对方身后。转眼间,两人扑至清凉山脚下,上方的鬼王府灯火闪耀,照亮了树林的上方,透着凄迷神秘的色彩。

    范良极看韩柏学他蹲在一块巨石后的草丛里,道:“想进鬼王府的人,都看中了这片后山的楠树林,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潜进鬼王府的后院去,岂知正中鬼王的诡计。”

    韩柏一呆道:“这么大片树林,除非数以千计的卫士来把守,否则怎能阻人进去?”

    范良极曲指头敲他的大头一下,笑道:“让我指点你这小子吧,楠树林内树与树间缠缚着肉眼难见的细线,只要触上,即会发出警报。不过这还不是厉害处,因为够胆闯鬼王府的都是高手,这些线绝瞒不过他们,难搞的是宿在林内的鸟群,只要有人经过,突然惊飞,比任何警报更可靠。”

    韩柏愕然道:“那为何你又带我到这里来,不是摆明玩我吗?”

    范良极胸有成竹,悠闲地挨在石上,微笑道:“小伙子!给点耐性吧!很快就有好戏上演了。”

    话犹未已,山上的楠树林里蓦然响起鸟儿尖嘶和拍翼的响声。接着附近所有鸟儿闻声响应,离林而起,一时林上漫漫夜空,尽是鸟鸣鸟飞的喧闹声。韩柏暗忖原来声势会是如此惊人,难怪瞒不过鬼王府的人。不知是谁夜闯鬼王府呢?

    范良极道:“机会来了,莫要错失,无论发生什么事,记得紧跟我身旁,让我可保护照顾你这浑小子。”说到最后第二句,他早掠出十丈开外。

    韩柏此时才知道他在等候有人闯来惊起宿鸟时产生混乱的良机,浑水摸鱼偷进去,心中折服,忘了反驳,追着去了。两人把速度提升至极限,无声无息穿林而过,范良极驾轻就熟,领着韩柏避过林内的布置,不一会穿过了茂密阴沉的楠树林,藏身在一株可俯视整个鬼王府后院的大树浓密的支叶里。后院黑压压一片,其中几间屋舍虽透出灯火,却是寂然无声,反之在前院某处却被火焰照得亮如白昼,隐隐传来人声。

    韩柏细察宏伟府第的每一角,与范良极所绘的图样分毫不差,赞道:“你若老得没有能力偷东西,大可转行画春图。”

    范良极低咒两句,道:“灯火处是正院内的练武场,看来那刚闯进来的人颇有两手,否则鬼王府的人早轰走他了,哪有闲情像现在般和他聊天。来!我们去看看。”

    范良极双耳一阵耸动,倏地一拉韩柏,扑落后园,沿着一道长廊往前奔去,又一拉韩柏,闪入廊舍间一个小园的假石山后。韩柏知趣不作声。风声响起,两道人影在长廊掠过,转往右方去了。

    范良极低声道:“这是鬼王手下二十银卫的人物,这批人当年随鬼王南征北讨,实战经验丰富无比,即使武功比他们高的人,也会因不够狠和辣,致败在他们手下,你要小心,他们都穿银衣,非常易认。好!我们走!”

    韩柏集中心神,把魔功提至极限,几乎是贴着范良极的背脊穿房过舍,扑向广场去。两人再避过几起巡逻的卫士,最后来到广场东侧一所无人的饭厅里,潜到窗台下,一起伸头往光若白昼的广场望去。十多名银衣大汉,手拿火把,分立广场四周,隐然包围着卓立广场中央的一名鬓发如银的老人。

    范良极道:“原来是他,看来无论平日怎么清高的人,都会起贪念。”

    韩柏好奇道:“是谁?”

    范良极正想回答,见两男一女由广场对面的屋舍悠然走出,其中一名师爷模样的人笑道:“对不起!鬼王今晚没有兴趣见未经预约的客人,招我们来打发谢朴兄。”

    韩柏忘了追问范良极,细心打量着在那师爷旁的两个人。那女的年纪在四十许间,生得像母夜叉般丑陋吓人,一望就知是臭脾气的人。那男的高瘦挺直,站在两人间,自然而然使人从他的神态和气度,察觉出他是地位最高的领导人物。

    韩柏透了一口凉气道:“若非我知道鬼王仍龟缩屋内,必然会猜这高瘦汉子是鬼王,谁能有这种气势。”

    范良极眼中露出赞赏之色,传音进他耳内道:“算你有些眼光,这人是……”

    外面那银发老者仰天一阵大笑,打断范良极的话,笑声倏止,身子轻晃下,冷冷地望着那高瘦汉子,皮肉不动地道:“阁下是否昔年曾助传鹰大侠一臂之力的铁存义大侠的后人?”

    那高瘦汉子微微一笑道:“我是他的孙子铁青衣,谢兄确是博闻,只从铁某刚才向谢兄送出的一道劲气,推测出是我们铁门的‘玉蝶功’,不愧名震苏杭的高手。”

    谢朴眼中惊讶之色一闪即逝,狂气大收地道:“本人一向尊敬铁大侠,故绝不愿与铁兄动手,只不知若谢某现在离去,铁兄会否拦阻?”

    范良极在韩柏耳旁冷笑道:“现在才知怕,真是后知后觉,这铁青衣是虚夜月的三个师父之一,武功仅次于鬼王,因为一向非常低调,江湖上知悉其人者极少,我倒要看看谢朴如何脱身。”

    一个破锣般的粗声在场中响起,原来是那丑妇在说话,只听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谢朴你刚才惊起宿鸟,理应知难而退,不要以为诈作要见府主,就可掩饰你闯府之罪。”

    那师爷接口道:“念在你还没有伤人,我恶讼棍霍欲泪代你求铁老一个情,只要你留下一指,即可离去。”韩柏心中暗叹,这是摆明要与这个什么苏杭高手过不去了。

    范良极乘机在他耳旁迅速介绍道:“这恶棍和你这淫棍最不同的地方,就是真的使得一手好棍,和那‘母夜叉’金梅都是鬼王府座下四小鬼的人物,非常不好惹。”

    韩柏暗叫一声娘!到了身在虎穴,范良极才说这个如何厉害,那个如何厉害,分明在坑他。

    谢朴仰天一阵长笑:“谢某再说下去,反叫你以为我怕了你们,哼!我既然敢来!就有信心离去,请了!”倏地后退,大鸟般往后跃起,转眼间没入黑暗里。

    范良极和韩柏面面相觑,为何场中鬼王府的人没有半点追赶的意思?念头才起,东面的屋脊上传来谢朴的惊叱,接着是兵刃交击的声音,原来另有鬼王府的人把他截着,只看铁青衣和那十多个持火把卫士冷静安然的表情,就知谢朴凶多吉少。韩柏心中凛然,鬼王府果是高手如云,只是眼前三人,便叫他和范老鬼难以应付。

    范良极神色变得凝重无比,凑过来道:“他们三人为何还不滚回去,留在这里喝西北风?”

    韩柏下意识地缩低寸许,惊疑道:“若要留下手指,你最好代为办妥。”

    铁青衣的声音刚好在广场中响起道:“何方高人大驾临,何不出来一见?”

    韩柏和范良极遍体生寒,心想此人若能如此发觉到他们的行踪,功力岂非骇人至极。要知范良极乃天下群盗之王,最善潜踪隐匿之术,要发现他谈何容易。韩柏则身具赤尊信的魔种,自然而然拥有了这不世高手的特质功力,当他蓄意避人耳目,除了庞斑等绝顶高手外,谁能如此轻易发现他的踪影?广场四周卫士持着的火把猎猎作响,深秋的寒风呼呼吹拂。

    范良极传音道:“不要答话,他可能在试我们。”韩柏头皮发麻,点了点头。最初来此想偷窥虚夜月的兴奋心情,荡然无存。

    铁青衣冷哼一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要铁某把你逼出来就没有什么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