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护士的侧脸是棱角分明而且粗糙的,像生锈的铁一样质感的一件艺术品。
医院前台的黄灯打到她脸上,她的眼神有些迷蒙,又有些刁钻。她的嘴唇如风干的树叶,快速地一开一合,好像在说些什么。
米雅满眼都是那张嘴。
“你是说,熊男……阿廖沙他还活着!?”米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心脏砰砰直跳。
“还活着!喵呜!我,我能看看他吗?”
女护士皱起眉头,又不知嘟囔什么,然后打开一个小屏幕。米雅凑上去,在昏黄的灯下看见一个绿光中的熊男。
他披着洁净的白色被子,脸色红润,香甜地酣睡着。旁边是形如枯槁的大夫的手腕。
未待她久看,护士“啪”地关了屏幕。米雅惊魂未定,怅然若失地盯着瓷板的反光。女护士正要说什么,忽然传来一阵噪声。
噪声如雨急切,却是异常杂乱而有力的。它宛如激潮一般由远及近,响度愈来愈大,频率愈来愈高。
来了!来了!
一大群从几处游廊、楼梯蜂涌而来的穿白大褂的男女兴冲冲急匆匆又吼又笑又跳冲过来了!
他们有的捧了花篮捧了果盘,捧了水瓶,捧了大口盆;
有的扛着红毯,扛着拖把,扛着三脚架,扛着摄像机。
他们嚷嚷着,几个人放下拖把倒上水就“库吃库吃”拖起地来;
一群人推开大门一溜烟奔了出去;
一帮人直上前来,对女护士说:
“阿莲!你快点!这个什么人,快点处理一下!”
都白了一眼米雅。米雅觉得怪恶心的。
女护士登时不耐烦了,扯着嗓子叫道:
“活是活了,但你要——”
鼎沸人声压了过来。米雅只是看她脸红气粗,恨铁不成钢。
“什么?”
米雅贴上去,那人却直往后退。米雅只好退回来。护士又叫:
“你要给钱……(人声)”
“你要给……(人声)”
“多少?”
米雅只觉震耳欲聋,但还是打开耳朵仔细去听。
“三十万……(人声)三十万里拉!”
“啊?!”
米雅跌坐在地,六神无主。
三十万!她只有一千啊!女护士急道:
“不给钱,就带人滚出去。你给不给?你……(人声)”
“能赊账吗?喵?”
米雅小声说,那人根本听不见,只是喊:
“给钱!”
过一会儿,又喊
“快滚……(人声)”
那一帮人又冲回来,吼道:
“什么死鬼婆娘还赖在这?!镇长提前来了!快滚!”
女护士也急:“先滚!”
几个人上前要拉米雅,米雅瘫坐于地,不知所措。
三猫齐跃出!团藏与奈美蹬鼻子上脸,连玩喵喵拳击倒两人。
肥波直接攻占下三路,一人一记断子绝孙大猫手炮,直打得五六人倒地乱嚎。
特别是那两个给上脸的蠢货,上下齐受击,人生至此失去意义。
众人大乱,不知道一个小姑娘怎么坐着击倒这样多猛男的,何况她好像只是茫然看着,一动不动。
这时一人冲进来,压着嗓子说一句:
“虎镇长来啦!”
声音不大,满房子的医生护士却都闭上嘴了,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
几个倒霉鬼也登时挺起来,个个目光炯炯好似战场的士兵,打了胜仗,等待检阅。
米雅看这么多人鬼的变脸大戏,想说什么,说不出来。
红地毯早已铺下,玻璃大门也挂上了花环。随着一声嘹亮的号子,一位着黑金色西装,红金色翻领,酒色领带,黄金尖头皮靴,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做工考究的其貌不扬的小烟斗,另一只别在腰右,戴铂金手表,胸口的衣袋中还漏出一条银色表链的老虎先生文质彬彬地踱了进来。
他的笑容温婉而又大气,在他笑的时候,眼睛几乎眯在一起,成了一条线。
他戴了单片小眼镜,金丝的框银丝的链,时常扶一下。他的笑声是爽朗而又悦耳的,他总是笑,他现在笑道:
“诸位医生,诸位护士,诸位保安,大家努力工作,恪守行规,服务镇民,大家辛苦啦!”
“为镇民服务!”
众人异口同声,声音直灌天际,几乎要冲散弥天的冷雨。然而冷雨只靠吼声是冲不散的。
虎镇长在大堂中踱了两圈,似乎细致地观察了这里的角角落落,点点滴滴。他又笑道:
“不错!很好!我为你们加油!这里的一切都很完美,很美好!谢谢你们!”
“感谢镇长挂念!”
众人再度齐声。
“我的一切,我们的一切,根基都在于镇民。我是镇政府的领导人,也是镇子的领导人。我的一切行动,都必须有利于小镇发展,有利镇民幸福。”
他点点头,兀都从门外走来带头鼓掌,众人掌声如雷。
虎镇长点头致谢,掌声更热烈了。
“好啦!好啦!人民的欢呼要淹没我啦!我还不想沉呢!”(众人笑笑,掌声如波浪般涌起又静悄悄褪去)
“医院,是镇民健康的堡垒。医者,是镇民生命的守护神。医院好,镇民就好;镇民好,镇子就好!!”(掌声雷动)待掌声平息下来,虎镇长侧过身子仰首凝神苍穹,他缓步移至门前,从簇拥的雨伞的间缝里窃了一点上天的雨露。
众人拥上前,神色庄重。一头身型巨大的野猪卫士和一只苗条的红狐秘书一左一右立在虎镇长两侧,此刻尤如两扇黑色的剪影。
雷声大作,电光划过医院的大落地窗,大雨倾盆而下。
“雨啊!”
镇长长叹。
“雨啊!”
众人屏息敛声。
“雨啊!”
三声已毕,镇长猛回头,成为剪影的一足。
在团团的荷叶般的雨伞的遮蔽下,虎镇长好似领悟到上天的旨意,虎镇长好似体察到沸腾的民心。
“一月来,大雨连日,交通断绝,民力维艰,民生凋谢,物价大涨,仓储空虚援助无门,孩啼无道!”
“镇民生活之多艰本镇长是心领神会,对此可谓是痛心疾首怀忧在心,以至于整日忧心忡忡,茶饭不思,只是为民尽绵薄之力,上下走动,可惜力不能移山填海,挽转乾坤……”
“至今,吾几已束手无策。只能多拜托诸位,希望诸贤不忘初心,坚守岗位,护众生生魂,救一方水火,保大镇平安!”
“待危难渡去,春暖花开之际,必开宴酬君,大封镇中尽责尽力尽心之贤!拜托诸位了!”
虎镇长鞠躬三次,再起时已泪如雨下。
老虎哭的样子着实可笑,泪水打湿了大半脸的皮毛,让它们粘在一起,变得黑黑的,像是镇长脸上烂了几块,怪恶心的。
但医生护士们不这么认为,至少你看不出他们这样认为。他们一拥而上,齐声说:
“镇长!”
可谓是饱含深情的声声呐喊与吟唱,声音久久回荡在医院荒唐的白色玻璃空间。
众人中有几个人行为不大同,再一看,是院长(兀都)。这位身先士卒的英雄院长正像鹰一样巡视人间,不知道是不是在找什么;
是狐狸,这位大秘书直勾勾盯着镇长的,屁股?!自己也一摆一晃的,好似在听歌打节拍;
是野猪大保镖,他在,在打呼噜?!就那样站着?!
虎镇长在伤心之余又感动不已,他一次一次拥抱人民。
人民中有人急进,有人急退,兀都在其中穿行,突然一把拉开一人又一把推开某某。
他走着走着,忽的低下头,与地上的米雅四目相对。
这一变故使他足足顿了三秒。
他的脸失是变白;再变红,红到了耳根;最后生生压回了那蜡黄色。
他的眼睛如火如刀,烧着米雅,让她有点恐惧,有点畏缩,又有一些兴奋。
她竟不动。
虎镇长与人抱了N次,忽然发现人们都不再向前,一个个用奇怪的眼神看他,让久历风霜、神通广大的老虎镇长此刻有亿点恐慌,有一点失措。
他用余光找到了人群中的兀都院长,便向他那里靠去。兀都也反应过来,刚要回来,一条腿已经绊上了虎镇长。两人,不,一人一兽险着摔倒。
这时,虎镇长看见了米雅。他不得不迎上去,蹲下与这个不知名的意外的女孩面对面交谈。
他本能地有些畏惧,不知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