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冬天向来是难熬的。
那些原本患有重病、行将就木之人,更是一下就被那寒风摧毁了身体。
我的生母便是这样死的。
那天下着很大的雪,朔风呼啸,也是我见我生母的最后一面。
她很狼狈,蜷在角落里,衣服又破又旧,连一只手臂都不能遮住,屁股底下垫着一个褥子,却是黑黢黢的,散发着恶臭味。
严寒天气里,她眼睛紧闭着,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像团烂泥一样,倒在角落里,一动也不动,胸脯未有任何起伏。干柴一样瘦弱的身体已经完全看不出人样了。
曾经风华绝代的模样全然看不见,只剩狼狈。
“毓儿,那是你的母亲。”皇后笑着,就站在那,手指虚虚一指那团死物,便立刻收了回来,看都未曾看一眼,仿佛会玷污她一般。
那是北漠国的皇后,我名义上的母亲。
我抱着火炉子,一动也不动,只定住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垂下了眼眸。
“娘娘说笑了,我的母亲自然是您。”我不咸不淡地开口。
“毓儿,你可真是狠心呐,生母都不认了。”皇后慈爱地看向我,替我拂去了斗篷上的雪:“可惜了,林澜十月怀胎生下你这么一个白眼狼。”
她说罢,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了,坐上轿子悠悠走了。
我停在原处,向前走近了几步,对着我的生母拜了三拜。
狂风仍在呼啸着,雪纷纷而下,几乎模糊了视线,纯洁无瑕的雪掩盖了世间的罪恶。那个身体就在角落里,窗外偶尔有几片雪花飘进来,落在了她的脸上,却迟迟化不开。
她是个可怜人,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是北漠国的公主,是皇帝十三个公主里,最为尊贵的那一个。
我叫李幼毓,封号运安。
我的生母林澜是当初父皇外出游历时认识的民间女子。
她对皇帝一见钟情,为了他抛下一切,独自进宫,生下了我,后来却因为与人私通被打入冷宫,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悄无声息地死了。
其实我知道的,是我名义上的母亲皇后娘娘王婉云陷害的。
可是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呢。
表面上我是北漠国最尊贵的公主,受尽荣宠。
实际上呢,我不过是北漠皇室豢养的一个宠物罢了。
月色下,我捂着心口传来的一阵阵的疼痛,闭紧了双眼。
王婉云不是最可恶的,她不过是嫉妒母亲而已,最可恶的是那个男人啊。
北漠皇帝,我的父亲。李长溯。
我不过也是他的傀儡罢了……
甘心吗?当然不甘心,凭什么我就要居于人下,他却一副贤君模样高高在上。
啧,装给谁看呢。
五年一次的北漠国庆日,平京热闹非凡,年轻一辈的修士纷纷而来,还有别国来的使者。
皇帝温柔慈爱地看着我:“毓儿如今也十七岁了,该挑个夫婿了,到时候有心仪的,别忘了和父皇说。”
我轻声嗯了一声,心下却鄙夷,也不知他是何居心。
宴会上,奉承之人络绎不绝,我觉得无趣,懒得装出一副端庄大气的模样应付,便随手抄起桌上的酒,偷偷离场。
我轻点双脚,运用灵力飞上了屋檐上。
眼前是层层叠叠的桃花树,灼灼桃花盛开,绚丽夺目。
我半眯着眼,靠在屋檐上,凉风习习,吹乱一树桃花。
桃花树下,石桌边,有一人执棋。
风吹过,桃花簌簌而下,吹落在他垂下的衣摆上。
这人……我似乎见过,叫什么来着?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抬眼望来,眉骨高挺,面如冠玉,一双眼睛平静而无波澜。
哦,想起来了。
刚死了父亲的,新的镇南侯,裴凌泽。
他似乎反应过来我的身份,双手作揖,向我一拜。
“拜见运安公主。”
我跳下房梁,一跃而下,到了他的身前。
“小侯爷不必多礼,坐下吧。”
我从善如流坐在他对面的位置。
桌上是一个未成的棋局,黑白分明的棋子在棋桌上分明。
“小侯爷好兴致。”
裴凌泽执起一颗棋子:“微臣棋艺不湛,让公主见笑了。”
我扫了一眼面前的棋局。
什么棋艺不精湛,这分明是将当今朝廷局势下得明明白白。
我突然笑了,看向他。
“裴凌泽,和我下一局。”
桃花树下,花香纷纷,少年端坐在石桌前,认真专注。
我其实不愿与人对弈的,对弈如读心,太容易被人悄无声息看出自己的内心的,但今天不知为何,鬼使神差般提出了那个要求。
又鬼使神差般,在夜晚,动用了我的力量。
我感受着上天传达的消息,半晌,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我习以为常擦了擦唇角的血。
我感知到了,这人,会死于五年后。天妒英才,本该是一生顺遂,节节高升,却因为某个原因,死了。
头脑中,隐隐约约有个图象,纷飞的桃花树下,他倒在树下,身下的地砖都染成了殷红的血色。
我想再清楚一点知道他的死因,还没触碰到那个真相,又是一大口鲜血吐了出来。
无法感知……
是的,我的能力是与天沟通。
上古曾有妫族,乃是巫女一族,绝地天通后,只有巫觋才能与天沟通,女为巫,男为觋。几代过后,其他巫觋纷纷失去了与天沟通的能力。唯有妫族,仍保留着这种能力,并世代相传。
作为古老的巫族,能保留这种能力完全在于其生来就受天眷顾,天生灵力深厚,生来就是五阶灵力,只要稍加修炼,便是到七阶也是很容易的事情。
然而,有得必有失,妫族同时也寿命短暂,大多数活不过五十岁,在修仙界遍地几百岁的情况下,实在是短寿。窥探天命是逆天的行为,更会耗损寿命。
并且,妫族的能力是靠着母女生育传承的,生下孩子,便会失去窥天命的能力,自身的灵力,也会急速下降,更有甚者,一身修为尽废。
又有一些忌惮妫族能力的人,因此,这个远古大族也渐渐势微,事到如今,已经变了姓氏,改为第五,族中也不剩几人了。
我的母亲,便是为数不多的妫族人,第五林澜。
我们妫族为了延续生存,从来都是聚众而居,因此,血液中有着感知族人生死的能力。
我能感知到,自我母亲第五林澜死后,我的族人已经全部都死了,这种能力本就不该存在于世间,所以我的族人都不愿意生育延续这种能力。寿命尽了,自然都死了。
而我,是第五家族唯一的传人,第五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