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的审讯室，窗户破了洞，呼呼往里灌凉风，窗外夜色已经深了。
两个赤军军官，裹着大棉袄，坐在火盆旁边，拿着笔做记录。桌对面是一个面色惊恐的梁兵，双手被绳子拴在桌腿上，盔甲已经剥下来，灰衣服上大片的血凝固成黑色。
“我们赤军优待俘虏，不会滥杀无辜，等会审讯结束，还会给你们热饭吃，管饱。”左边脸很白的赤军军官说，语气温和，“毕竟，你们也是梁国的老百姓，农民，小商贩，被无耻的梁王强抓来打仗，我们是同情你们的。”
梁兵连连点头，松了一口气。
“但是！”右边脸黑的军官横眉立目，用锤子大的拳头咣咣砸了两下桌子，桌子摇晃着简直要散架。
“梁军的贵族军官，驱赶着你们打仗，驱赶着你们屠城杀人，犯下无边恶业，滔天大罪，一定不能姑息！必须严惩不贷！我希望你不要替你们部队的大官隐瞒！你要清楚你的立场，是和我们在一起的！”黑脸军官嗓门很大，“接下来问你的问题，你要如实回答！虽然我们优待俘虏，但是只优待配合的俘虏！”
梁兵浑身一哆嗦，拼命点头，“我说，我都说。请您二位问。”
“很好。”白脸军官微笑，笑容像是老师看全班第一，“你的名字？”
“王勇。”梁兵说。
“职务？”
“将军卫士。”梁兵解释，“就是给蔡俊将军的帐篷守门。”
两个审讯的赤军军官同时眼神一亮，像是捡了宝。
“蔡俊在哪里！？”黑脸军官嗓门大的像打雷。
梁兵一缩脖子，“不知道。他可能跑了。”
“不可能。”白脸军官摇头，“我们俘虏你们的时候，搜战场，找到了蔡俊的将军服，扔在草堆里，还温热，说明刚脱下来不久。肯定是蔡俊畏罪，偷偷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跟普通小兵换了，伪装成普通兵。不出意外的话，蔡俊此刻就在俘虏堆里。”
梁兵木呆呆地，不说话。
“我们审问你们，就是想了解蔡俊的动向，冯大人下命令了，必须把蔡俊抓到。”白脸军官说，“你好好回忆回忆，有没有听到或者看到一些蔡俊的去向？”
梁兵摇头，“真不知道，我就是个站帐篷外边看门的。你们来打的时候，营区大乱，又是半夜，到处都是狼咬人，我忙着打狼去了，打完进帐一看，蔡将军已经不见了。他有很多卫士保护，说不定已经偷偷从小路跑了。”
两个赤军军官对视一眼。
“好，最后一件事。”白脸军官说。
“冯大人已经下命令了，像你们这种普通的兵，都是被无辜抓到战场上来的。现在给你们三条路，你自个儿挑。”
“第一条，是就地加入我们赤军，军饷每月10白鹿币，管吃管住，发武器衣服。”
“第二条，成为霁人，等着分配你们去霁国的乡下，给你们一些田宅种地，头两年的收成，除了自己吃的要上缴，两年之后就自由了。”
“第三条，就是回你老家。会给你十白鹿币的路费。前提是你要答应，不再加入梁军。”
梁兵很茫然地看着白脸军官，似乎是没想到还有这种选择。一时间手足无措。
“要我说，就加入赤军吧。”黑脸军官也难得温柔下来，放低了声音，“赤军和你们梁军不一样，官兵平等，有吃有喝，无战不胜。你加入赤军，不会因为你是梁人而区别对待，进来就是自己人。等打到梁国，你可以在老家拿一块封地。”
梁兵脸色发白，犹犹豫豫，抿着嘴一言不发。
“好，这种决定确实很重大，给你一夜时间好好考虑，跟战友们聊聊。”白脸军官说，“明天早晨，会把你们这些梁兵都集合起来。蔡俊的军师已经答应帮我们辨认蔡俊。等把蔡俊找出来，你们这些人该入伍的入伍，该发钱走人的发钱走人。”
黑脸军官拿起桌上的小刀，一刀割开梁兵手上的绳子，“行了，走吧。”
梁兵站起来，摸了摸被绳子勒红的手腕，出门去。
等门关上，白脸军官用手摸了摸头，“刚刚这个卫士，我觉得不对劲。”
黑脸军官皱着眉头，“我也有这种感觉，他神态不对，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
“反正跑不了，再说吧。”
“嗯，再审下一个。”
······
穿过长长的走廊，就是战俘营。
说是战俘营，其实就是一个用篱笆围起来的山头，整整六千名俘虏聚集在山头上。有人被绳子捆着手，这是还没去谈话的。很多人已经自由地走来走去了，都是已经结束谈话的。篱笆外是巡逻的赤军，一队又一队，扛着强弩。一旦有敢逃跑的，刚跳出篱笆就会被射成刺猬。
红光遍地闪耀，前面燃着很多篝火，俘虏们一大堆一大堆地趴在篝火边，鼓鼓囊囊的黑棉袄，像一群海象挤在沙滩上。土冻的石头一样硬，如果没有这些火，今晚就能冻死至少一千人。
蔡俊茫然地走了一会儿，冻的流鼻涕，风吹的脸疼，于是找了一处偏僻的篝火，在旁边坐下来，抱着腿缩着烤火。
刚刚的审讯算是蒙混过关了，王勇这个名字是他随口胡编的，因为梁军里有很多叫王勇的人，应该不会引起怀疑。
那天半夜，看到狼群疯狂咬死满营的士兵时，蔡俊就意识到兵败了，他只有三十岁，这是他第一次带一万人在陌生异国孤军深入，还太缺乏经验和历练，出征前占了一卦，“大凶”，就一直惴惴不安。
等目睹到遍地鲜血，他所有的恐惧都爆发出来了。
让自己当将军根本就是个错误，自己太年轻，根本管不住一万人的部队。
敌人的包围让他胆寒，惊慌之下脱了将军服，扒了身死兵的衣服穿上。
本想偷偷逃跑，结果一直没机会，被押到这里来。
梁军抓了战俘，大部分都是坑杀了事。赤军会不会也这么干？
蔡俊恐惧至极，跟着其他臭烘烘的兵一起害怕了一个白天，没有等来乱箭和坑杀，却等来了热粥。所有人都饿疯了，拼命抢着喝。平时在军帐里，蔡俊的饮食都有专人给送来，抢饭的事儿从来没经历过。他只能呆在旁边，挨饿。
审讯一开始，听说优待俘虏，蔡俊激动了，有交代自己真实身份的冲动。
结果，黑脸军官明确地提他名字，说”滔天大罪，一定不能姑息！“
吓得蔡俊冷汗直冒。小兵们可以优待，自己作为将军，被认出来一定要被杀头！
越来越多的兵被审问完了，来篝火边坐下躺着，呼呼大睡。
蔡俊周围很快睡倒了一片人，臭烘烘的，拥挤不堪。蔡俊还是头一次和这些兵距离这么近，他感到很梦幻，前天他还是威风凛凛的大将，今天就成了俘虏，和这群人混在一起。
“明天早晨，会把你们这些梁兵都集合起来，蔡俊的军师已经答应帮我们辨认蔡俊。”
“等把蔡俊找出来，你们这些人该入伍的入伍，该发钱走人的发钱走人。”
蔡俊脑子里又想起这句话，发起抖来，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害怕的。
现在差不多已经快过子时了，天很快就要亮。天亮以后，自己就会被认出来，然后枭首示众。
蔡俊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梁国讲武堂里学兵法。有一次看到书上“枭首”两个字，跑去问老师，什么叫枭首？
老师说，枭是一种不孝的鸟儿，生下来以后，一直待在窝里，等母鸟叼食来喂。等母鸟年老体衰，没法出去觅食了，小鸟就争相啄食，把母鸟的身子都吃光，只剩没有肉的鸟头。人砍头以后，血淋淋的脑袋挂在高处，就像枭鸟最后剩的脑袋一样。
蔡俊又想起自己这些年从军打仗，杀人放火，勾心斗角，男盗女娼，封官进爵，往事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闪。
“蔡俊！这次把一万人的部队交给你，是对你的信任和考验，不要付出太大伤亡，两日内攻克安素，不得有误！”
“是！请将军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出征前裘直严肃的脸又出现在眼前。
蔡俊仰望天空，感到一阵发自骨髓的寒意。
一万人啊！
整整一万人，就让自己弄没了！
死了四千人，俘虏六千人！
全是因为我的失职！
蔡俊掉下眼泪来，形容枯槁，脸色苍白。
他突然站起身，离开周围酣睡的兵，走到黑暗的角落，坐在冰冷的地上。
哭了一阵，他突然抄起地上的石头，往自己头上猛砸，试图把自己砸死，他下手狠，砸的头上鲜血飞溅，血肉模糊！
巡逻的赤军惊呆了，迅速冲过来，夺下石头，把他按倒在地，用绳子捆起来，送往医营。
“不用找了！我就是蔡俊！杀了我吧！”蔡俊嘶声叫喊起来，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