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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乡愁图

    上夜课农民大哥,农民大嫂,陆陆续续离去。留下女贞、党参、剪秋、我二伯父瞿麦,兴致勃勃,还在商量什么机密大事。

    我大爷爷记得,女贞这个花一样的外孙女,当真有用。那是她八岁还是九岁的时候,随奶奶瞿香来添章屋场,给舅爷爷祝寿。女贞用一片大荷叶,包着一份特殊的礼物,打开一看,是一包半干半稀的黄牛粪。

    老古板人讲,三岁看老,八十看老。八九岁的女贞,晓得肥是农家的宝,庄稼少不了这个道理;晓得一粒谷、一粒粟,来之不易这个道理。不怕臭,不怕脏,这样的女孩子,恐怕打着灯笼都难寻呢。

    我们西阳塅里的农哈哈、农哈巴们,自古以来就讲,吃的靠粪,住的靠粪,穿的靠粪。没有一缸粪,饿得人发困。

    所以,有个时候,我们常常骂那些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的小痞子,是吃了自家的饭,屙野粪的人,常说一寸长的木头,都可以做水车叶子的背闩子,冒得卵用的小痞子,做个背闩子,都没有资格。

    我大爷爷枳壳,二爷爷陈皮,无论天晴落雨,雷打不动的规矩是,天毛毛亮,雄鸡公子还未穿上裤子,出声打鸣,就得出门去捡野粪。一人一把四块指的收粪扒子,一人一担高竹椅箢箕,顺着人与动物的足迹走,阡陌小道走。山沟里,河洲上,有水草的地方,牛羊必至,牛粪、羊粪,狗粪,必多。若是捡到夜行人的粪便,那简直是捡到宝了。

    收回来的粪便,倒在大粪缸内,让其发酵。之后,浇在刚烧好火土灰堆上,那可是一等一的水稻底肥、追肥。

    生发屋场的生发饭铺,掌柜是滑石痞子。唷嗬咧,他老人家一年四季,喜欢弯着个筲箕子腰,双手反套在后背的袖笼里,像个吃禾叶子的老螳螂,一步一点头,走十几二十岁,打一个响亮的喷嚏,打完喷嚏之后,高叫道:“哪个女人又在和我合八字?”

    厚朴痞子骂他:“白蚁看见你吞口水,你还有心思讲骚狗公子的一样的话。”

    滑石痞子说:“屌弹不扯,心里不好。不讲不叫,阎王不要。”

    吐完一口大大的浓痰,滑石痞子用脚尖把浓痰拖成一个惊叹号。

    滑石痞子不管家中有事没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早晚各一次,往我家添章屋场跑。他那瘦竹杆样的女人,坐在竹椅子上,巴掌拍在膝盖骨上,咒骂老男人:“你是怕脚板心里的虫子,不得死吗?又出去垂死呀。”

    “垂死”,是西阳塅里的正宗土话,意思是去寻死路。滑石痞子“呸”了老堂客一口:“长发妇娘,你晓得几个初一十五,莫老是叫叫叫,叫得老子心烦躁,送你逆风两个耳括子,你才舒服,是吧。”

    任何事,习惯了就好。滑石痞子的老堂客们,晓得自己的老倌子,喜欢出去垂死,就他去垂死吧。有时候,老倌子没有准时出去垂死,老帽子便催促:“怎么还不出去垂死?”

    滑石痞子到我添章屋场,无非就是聊天、打屁、翻古、讲新闻。吸几口水烟,喝一杯老柄茶叶沏的、浓得比牛婆子尿还黄的茶水。

    我大奶奶慈菇,专门给滑石痞子配了一个蓝荷花的粗瓷饭碗,开水是我七姑母紫苏,用一个外形像牛角的沙窝子烧的,茶水用烟火的气味,没办法,滑石痞子就好这一口。

    对不起,带白芽子的头春茶,我家是舍不得拿出来的,要拿到神童湾老街上,或者是濲水街上,去换糙米子,或者是去换晒干了老红薯米的。毕竟,填饱肚子,是家里一等一的大事。

    滑石痞子喜欢趁热喝茶水。滚烫的茶叶子水,久久含在喉咙里,烫得喉咙舒舒服服。然后,“咕咚”一声吞下去,肝、肺、脾、心,无不爽爽利利。

    每喝完一次茶,茶水的颜色,就会在碗内留下一条等高的海岸线,或者是喀斯特地貌多彩的褶皱线。时间长了,海岸线或者是褶皱绒,层层叠叠。我的祖辈们,从不担心,海岸线和褶皱线,会引发什么地震、海啸。

    一个礼拜的时间,我大奶奶会吩咐我七姑母:“紫苏,你把滑石痞子的茶碗,夹到红炭火里,煨一煨!”

    烧剩下的木炭头,通红通红,用火钳夹在碗中,一擦、一抹、一转、一拭,海岸线和褶皱线,消失不见了。这个方法,剪秋族长的父亲雪胆老倌子说,那是一个山顶洞人的老倌子教的。

    喝完浓茶,就该好好享受一口好烟。

    滑石痞子的爷老倌子,曾经在东京做过同盟会的会员。滑石痞子本人,在南京一住就是十几年,早就喜欢加了香料烤炒的香烟。

    滑石痞子从耳朵上取下半截多长的纸媒子,我爷老子决明,扒开火塘,夹来尚有红色的木炭头,滑石痞子一点,一吹,纸媒子红了,冒着小青烟。

    我二奶奶茴香,从神龛下四方大桌子上,捧来磨得发光的铜烟壶,递给滑石痞子。老痞子掏出皱巴巴的油纸团,慢慢地展开,里边是南京寄来的黄灿灿、香喷喷的烟丝。滑石痞子娴熟地将烟丝填满铜烟壶的烟斗口,猛地吹燃纸媒子,点上火,嘴巴在弯曲的烟杆嘴口猛吸几口,烟壶的水声“咕噜咕噜”,像是秦淮河畔,驰过一列小火车。

    吸完一斗,再吸一斗,还吸一斗,滑石痞子半闭着嘴巴,仰面朝天,老半天不做声,嘴里、鼻孔里,慢慢地漏出烟雾,等到烟雾漏完,才完全张开嘴巴,大声喘气,按着就是一场剧烈的咳嗽,咳得眼角上出了泪水。咳完后,吐出一团荷包蛋一样大的浓痰,用快穿底了的布鞋底擦拭干净,才伸出瘦脖子,说:

    “舒服,当真舒服啊!”

    照例,滑石痞子再装满一斗烟丝,将铜烟壶、油纸包、纸媒子,递给我大爷爷枳壳老倌子。

    我大爷爷平时吸的烟,是自家种的旱烟,又叫山烟,辛辣,够劲,劲呛。卷喇叭筒的纸,先是一本《三字经》,后是一本《增广贤文》。由此可见,我大爷爷满肚子都是诗文和古训呀。

    山烟远不及滑石痞子从南京买过来的香烟,香烟醇是醇,更多的是烟里有太多的市侩井气息。我大爷爷猜想,吸多了城里香烟,就会变作奶油小生,男人的根,可能也会吸没了。

    吸上山烟,才会给男人蓬勃的力量。

    虽然说,吸香烟不过瘾,但是,滑石痞子每天送上六斗好烟丝,就是天大的人情呀。若不晓得滴涓之恩,当涌泉相报,这种人,与动物有什么区别呢?还不如养一条看门的狗,狗都晓得摇尾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