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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公英

    澧州府华容院子的稻田,我大爷爷枳壳,二爷爷陈皮,带着我大伯父茅根,二伯父瞿麦,还有邻居砂仁、黄柏等一大帮赤脚板红脖子们,去当个扮禾佬。

    去当个扮禾佬的赤脚板红脖子们,自然晓得,那是上上等的肥肉子田呀。一年种的双季稻,四四方方一丘,少则五方亩,多则十一二亩,完全不是西阳塅里的梯田,什么斗笠丘,蓑笠丘,茶盘丘,夯巴牯打滚丘,鸡啄丘,狗撒欢丘,巴掌丘,弯丘,曲丘,长不像个冬瓜,短不像茄子。

    华容院子里的水田,冬天不用修草皮子,烧火土灰;不用沤围子荡,不用施猪粪牛粪鸡鸭粪。冬季种上红花草子,春季两犁两耙,沤烂了,水都是黑色的,全是肥。不用担心天旱,旁边就是洞庭湖,到处是大沟大渠,闸板一扯,几十分钟可以灌满一丘水。

    而我们西阳塅里的田,不是青膏泥底的田,就是黄泥板底的田,当真是屙屎不生蛆呀。过了立秋,天老爷不肯下雨,只得从西阳河里,用水车子车进小沟渠里,或者用肩膀挑水,累死人呀。

    吃过元宵酒,农业功夫到了手。犁田耙田、修田墈,搭田埂,育秧,施底肥,插秧,扯野慈菇草、四方格子草、烫舌子草、鸭舌子草、水草子、游草子,再中耕踩田,落水晒田,施追肥,打石灰。过了中秋,眼巴巴盼望开镰。

    小暑时节,华容院子的稻子,可以收割了。一群穿得烂衣落索的赤脚板汉子,穿上麦秸秆草鞋,千里迢迢,风餐露宿,心安理得做扮禾佬。能吃上几天饱饭,塞进几块肥猪肉,做梦都想啊。

    响堂铺街上厚生泰药房的东边,是一处三角形的水塘,一亩三分地大的面积。在西阳河的上游,有一道河卵石、草皮筑的草坝子,叫贺家坝。坝水沿着六里路长的水沟,自西向东,汇入三角塘。

    梅雨季节,从直冲水库、牙塘、上鸦雀塘、下鸦雀塘、安门前塘冲下来的山洪水,一路滔滔,泻入三角塘。

    三角塘不过是过水的塘,自然不能养家鱼。平日里,里边的小杂鱼,鲫鱼,白条,马口,鳑鲏,溪石斑,翘嘴,泥鳅,爬沙鲛,刀鳅,小鲤鱼,一年四季都有。

    白条喜欢贴着水面箭一样飞渡,正所谓无风起得三个浪。绿羽的小翠鸟,藏在柔柔的柳条中,忽然一个箭头一样,钻入水中,横着叨出一条花花绿绿的、扁扁的鳑鲏鱼,飞到树上,两只小眼睛,盯着坐在拴马石上的闲人们,似乎在问,苦胆的鳑鲏鱼,你们吃不吃?你们若是不吃,我就不客气了。见没有人搭理,小翠鸟好生失落,将横叼的鱼,打个转,活生生的吞下去。

    翠鸟的肚皮还在蠕动,似乎,鳑鲏鱼还没有放弃最后一次挣扎。

    厚朴痞子的徒弟,一个十七八岁、白脸书生一样的青年,外号叫做瘦鲢鱼子,闭来无事时,憋足一口气,潜入丈余深的水中,总会摸出几条肥肥的小鱼儿。

    我爷老子决明,虽然只有七岁半,潜水捉鱼,早已是一把好手。在三角塘周边的水草里,能摸出大鲫鱼。折一段柳条,捋掉叶片,下面打个结,穿上鱼腮,总有一大串。

    厚朴痞子和阿魏痞子都喜欢吃黄鳝。黄鳝这东西,贼溜得很,浑水去摸,是摸不到的,一靠用装蚯蚓的钩子去钓,二靠晚上用灯火照着,用夹子去夹。

    我爷老子决明,夜里,左手举着松脂做的小火把,右手拿着一个剪刀样的竹夹子,一夹一个准。

    我两个奶奶,看着小蛇一样的黄鳝,嫌太腥,又有股土气,煎鳝鱼片时,耗油太多,叫我爷老子,赶快去送给两个盟伯父。

    三角塘的出口处,两边安放着花岗岩的厚石板,中间各有一条凹槽。平日里,农田要灌水,放下湿松木做的大闸板,挡住水。湿松木做的闸板,不容易腐烂,水浸千年松嘛。

    到了洪水季节,闸板才会扯上来。但是,水流若是湍急,没有三四百斤臂力,莫想扯上来,除非是从外婆家里想起来!

    不是夸我大爷爷,关键时候扯闸板,只有他老人家才做得到。

    我大伯母黄连,溜到我大姑母金花家里,抱着芡实,站在响堂铺回廊下边,眼巴巴地盯着东边的兵马大路。

    仿佛,空中低旋的燕子,都是我大伯父的影子。燕子们每叫一声,都是我大伯父喊着我大伯母的名字。

    七个月大的芡实,在我大伯母怀里,不停不住地演绎着乾坤大挪移,干嚎着。

    我大姑母金花,实在看不下去,冲芡实吼几句高腔:“我前世不晓得造了什么恶孽,生下你这个翻天太公。”

    芡实哪晓得什么安危,侧身就往母亲怀里爬。金花生怕芡实,从空中掉下来,慌忙接住。芡实用那张沾满米粉糊糊的的尖嘴,拱进母亲的衣裳,准确无误地含着母亲的乳头,吸吮了几口,吮不到任何汤水,用头砸着母亲的胸膛,装模作样干嚎几声,头枕在母亲的肩膀上,低呜了一两声,睡觉了。

    睡梦中,还不肯罢休,“呦呦”地哭两三声,表示他有崎岖不平的梦径。

    我大奶奶慈菇,最近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总是担心我大伯母黄连,身体与灵魂,各自为政。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还不见儿媳黄连的影子,心里苦涩,不是味道,扯着嗓子喊:

    “紫苏,紫苏哎,做点好事,快去喊你大嫂嫂回来吃中午饭啰。”

    我七姑母紫苏,古历二月十五日,也就是花朝节那一天,正好满了十二岁。她站在半月形的灶台边,踮起脚尖,正在炒绿皮菠菜。

    间或中,还要往灶中送几根柴火,正忙着呢。

    我七岁半的爷老子,忙说:“我去喊嫂嫂。”再小的男人,也是男人,灶台边,不是男人的用武之地。

    我爷老子跑十几步,喜欢右脚踮一下,跳几步;接着又乱跑十几步,再踮一下,跳几步。过了响堂铺街上,没看到我大伯母,心里想,黄连肯定在金花家里。

    过了大小两个王麻子的铁匠铺,小圳巷边上,就是大姑爷常山家里。

    我大姑爷常山,与我大姑母金花,头胎生的是女儿,四岁多一点的女儿,叫公英。那小嘴巴,不晓得有多少说不尽的话语,活像个叫喳喳的喜鹊子;两条小腿走路。活像个飞溜溜的禾雀子。

    公英最喜欢我爷老子玩耍,见到我爷老子,嘴巴子像涂了蜂蜜一样甜,细舅舅细舅舅,喊个不停。

    其实,公英就是喜欢跟着细舅舅到圳巷子里抓鱼,鲫鱼,马口,白条,鳑鲏,泥鳅。

    细舅舅抓的鱼,放在木桶里。公英抓着鱼,一条一条玩,非把全玩死不可,全搅烂搅熟不可。小手抓不稳泥鳅,泥鳅趁机跑了,公英喊:“细舅舅,细舅舅,泥鳅回家家去了!”

    我大姑母骂金花:“小麻姑,你做好事修点德啰,鱼鳞沾在手臂上,以后长到肉里去,就是鱼鳞珠,用刀子刮都刮不下来的!”

    公英哪管什么鱼鳞珠不鱼鳞珠,有奶奶老帽子疼着,才不怕娘老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