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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悲一喜的人世间

    青葙痞子见辰砂痞子和七五斗桶带着警察过来,像一只斗鸡公子一样,在地坪里跳来跳去,对我大爷爷说:“枳壳,你不是猖狂得狠吗?你有种,还跳不跳?”

    我大爷爷阴沉着一张脸,两只眼睛,各自流下一滴血,踱到地坪中间,打量着辰砂痞子和七五斗桶。

    青葙痞子见我大爷爷不做声,以为我大爷爷怕了,手指尖,差一点戳到大爷爷的脸上。我大爷爷右手一捉,捏住青葙痞子的脖子,提起来,就像捉住一只待宰的叫鸡公子。

    “青葙痞子,你信不信,我稍微用一点力,可以捏断你的喉咙!”

    老族长雪胆,自己五兄弟,和五个儿子,我大爷爷二十四个盟兄盟弟,和我大爷爷同辈份的三十三个堂兄堂弟,个个在怒吼:

    “捏死他!”

    “扭断他的鸡脖子!”

    “斗风三个耳光,打得他杨三不认得四白眼!”

    “踩死他,就像踩死一只食人的蚂蚁!”

    三四条长枪,一齐指向我大爷爷。我大爷爷说:“你们有种的,就开枪!老子若是眨一下眼皮子,老子不算是好汉。”

    辰砂痞子见过大世面,晓得若是开枪的话,枳壳手中提着的青葙痞子,只怕小命难保;他养的一帮赌徒,小命难保;自己带来的几个人,小命难保。

    青葙痞子的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紫。呜呜咽咽,说不出一句话。

    滑石痞子推开手枪,对我大爷爷说:“枳壳,枳壳!你莫冲动,放下青葙痞子,有话好说。”

    老族长雪胆说:“放了青葙痞子,警察就会抓走枳壳。枳壳的爷老子,大黄,冤死了!”

    青葙痞子的堂客,只晓得跪在我大爷爷面前,哭喊着,要我大爷爷放过青葙痞子一命。

    滑石痞子说:“青葙的堂客,你不晓得求去辰砂痞子?”

    青葙痞子的堂客,转身朝辰砂痞子磕头。

    兵马大路上,还有许多赤脚板汉子,拿着扁担锄头,急吼吼地赶过来。辰砂痞子估计,这帮穷叫化子,有六七百人,围住自己。

    辰砂痞子说:“枳壳,你先放下青葙痞子。”

    雪胆说:“辰砂痞子,你答应不捉拿枳壳。”

    辰砂痞子说:“不捉。”

    “你讲的话,算不算数?”

    “算数。”

    雪胆又问青葙痞子的堂客:“青葙痞子出老千,逼死了我是兄弟大黄,这个衣殓棺槨的钱,你们家里,必须承担。”

    青葙痞子的堂客,她晓得,大黄的尸体,躺在自家堂屋里,若衣验棺槨的钱都不出,这帮穷叫化子,疯狂至极的时候,会把自家的房屋扒平,就地安葬大黄。

    我大爷爷松开手,青葙痞子一下子歪倒在泥地上,老半天才开始喘息。

    雪胆说:“青葙痞子,你杀人不用刀,诈了大黄最后十亩水稻田。现在,我们不要你全部退还,但你,必须把卢丘、上牙丘、下牙丘退回给枳壳。不然的话,我们这帮穷汉子,扒掉你家的房子,就地安葬大黄。”

    青葙痞子把头颅,左摇三下,右摇三下,喝过半杯茶水之后,才勉强说:“我…答应…”

    辰砂痞子、七五斗桶和四个警察,巴不能得,早点溜走。招呼也不打,溜之大吉。

    那些骑在头上屙屎屙尿的人,那些想把你一脚踩进阎王殿下,还想再踩上几脚的人,当真没有必要,对他卑躬屈膝,对他阿谀奉承,对他逆来顺受。我大爷爷枳壳的骨子里,就是这么一个性格。

    我太公大黄之死,传得老远了,传得老久了。直至成立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里集体劳动,晚上评定工分,生产队长问某个社员:“你今天有没有出工?”

    社员答复:“给我写一壶。”意思是说,计上十分工。

    我大爷爷二十五岁的时候,去犁头嘴泥埠湾那里挑生石灰,一担三百斤,十一二里路远,挑回来,中途不用放下担子,歇气,只需偶尔换换肩膀。

    经过菊花塘,看到一户人家,屋后的土墈上,长着一丛丛老楠竹。其中一棵,不小不大,碗口粗,竹节均匀,做一副高椅箢箕的架子,正合适。

    瞧瞧四下无人,我大爷爷放下担子,跑过去,双手握住楠竹子,用力一拔,连同竹兜子、竹马鞭,硬生生地拔了出来。

    不料,竹马鞭的断裂声,惊动了屋子里女主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帽子。

    老帽子缠着小脚,戴着黑大布平顶帽子,穿着斜襟上衣,颤颤巍巍,好像走路要人牵扶,长相却有点像南海观世音。

    老帽子并未责怪我大爷爷偷她家的楠竹子,问:“后生仔,你讨堂客没有?”

    我大爷爷窘笑着,说:“老人家哎,你不晓得,我家里穷得叮当响,哪里有钱,去讨堂客啰。”

    老帽子说:“我向你打听一个事哒,你认不得,西阳塅里那个枳壳的汉子?”

    “认得。”我大爷爷说:“老人家,你问枳壳干什么?”

    “你既然认得枳壳,我就得给他做一个媒。”老帽子说:“你这么大的力气,双手能扯出楠竹子,不会,你就是枳壳吧?”

    “老人家,我就是枳壳呢。”

    “你当真就是枳壳?”老帽子似乎大喜在望:“那你随我进屋去,喝口茶水。顺便给你介绍个女子。”

    我大爷爷不知道老帽子,唱的是《蔡云山耕田》,还是《七仙女下凡》,心里诚惶诚恐,跟着老帽子,进了屋。

    “枳壳,你自己找一条凳子坐,我去给你烧茶水。”老帽子说:“唉!枳壳,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家里呢,有一个细妹仔,小时候,我叫她缠脚,她死活不肯缠。如今呢,一双大脚板,怎么嫁人呀。ot

    “我看到我大姐,瞿香,小时候缠脚,痛得阴喊阳叫,太痛苦了。”

    “枳壳,瞿香是你的姐姐吗?你不是嫁在吉祥寺那边的林家湾吗?她那公公婆婆,正是我的姐夫姐姐呢。”

    “这么说,我们还是亲戚啰。”

    “话莫讲散了,枳壳。”老帽子说:“大脚板女人,你要不要?”

    “要!”

    老帽子大喊道:“慈菇哎,你莫躲在闺房里,出来见见枳壳啰。”

    闺房里传来声音:“娘哎,你说过,做闺女的,坐莫摇身,笑莫露齿,更不能抛头露面,我得听您的话,是不是?”

    “慈茹哎,你做点好事,出来帮娘做做饭菜啰。我告诉你吧,家里来的客人,叫作枳壳呢。”

    老帽子和她的闺女慈菇,都听说过我大爷爷手提青葙痞子的故事。老帽子曾经问慈茹:“闺女哎,你刻底想嫁一个什么样的男子汉呀。”

    闺女说:“力大九不输,我要嫁人,就嫁枳壳一样的大男人。”

    如今,枳壳就坐在自家的堂屋里,慈菇把帘子一掀,便成了我的大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