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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民国十六年那个端午节

    我大奶奶急忙问我大伯母黄连:“是不是你爷爷大黄,又托梦给你了?”

    黄连似乎睡眠不足,神形萎琐,说:“是的呢,爷爷一字一句告诉我,要我们快点去,爷老倌子在胡麻台上,那棵歪脖子油子树下,还有一口气在呢。”

    没有人怀疑黄连的话,是否真实。只要有一线救索,我一家人,绝不会放弃。最紧要的任务,是在最短时间内,找到我大爷爷!

    我二爷爷陈皮,在膝盖深的水中,连爬带滚,后面跟着我七岁半的爷老子,决明。我二爷爷训斥我爷老子:

    “你做点好事修点德,这么大的洪水,你过得去?我没有时间照看你。”

    我爷老子决明,天天是看牛,砍柴,割草。天气稍微热一点,像一只水猴子,泡在懿家坝下的深水潭里,在乱石头的缝隙里,摸鲫鱼子,桂鱼子。眼下,这么浅的一点水,难不倒他。

    紫苏,夏枯,半夏,曲莲,黄连,手牵着手,试图趟过安门前塘上方的进水沟口,吓得我大奶奶尖叫道:

    “你们几个野丫头,胆撑了屁眼,是不是?自古历来讲,欺山不欺水。你们几个人,不懂水性,出了什么事情,还不是剜我心头上的肉吗?”

    我二奶奶茴香,想得周到,连忙喊:“紫苏,你快点喊你大姐夫常山过来!”

    紫苏抹着眼泪,小脚板走路,就像秋风翻动青冈木落叶子一样,飞也似地跑去了。

    我二爷爷陈皮,我爷老子决明,借着熹微的晨光,趟过水田,一边摸索着,一边痛呼着,终于摸到了那棵歪脖子油子树。

    我爷老子不小心,踩到了一软软的物体。那物体发出艰难的、微弱的喘息声。

    那个物体,正是我大爷爷枳壳!

    我大爷爷没有死!

    他还活着!

    我大爷爷斜躺在土墈上,腰中系的棕绳子,不晓得什么原因,缠绕在油子树的树干上。他的双脚,还泡在水中,腿上黑色的粗布大裤子,已被什么东西挂得稀巴烂。从洪水退潮的水迹来看,当时,我大爷爷被棕绳子缠住时,水位到了肩膀的位置,仅仅是头颅露出水面。

    我二爷爷和我爷老子,将我大爷爷扶起,依靠着油子树干,斜坐着。我二爷爷用我爷老子的汗褂子,蘸着干净水,抹去我大爷爷眼睛里、鼻孔里、嘴巴边上的泥沙。

    我大爷爷右手的中指,终于可以动一动,慢慢地睁开眼睛,望着晨光,脸上有了微微的笑意。

    我大爷爷甚至想抬起手,去抚摸我爷老子泪水乱流的脸,他更想大声说话,想大笑几声,想喝酒。

    隔着三四十丈的远的田垅,我爷老子冲我大奶奶大喊:

    “娘哎,娘老子哎,我大爷老子还活着,活着呢!”

    我爷老子自从过继给我二爷爷、二奶奶做儿子,喊我大爷爷为大爷老子,喊我二爷爷为爷老子。

    这个时候,我大奶奶的口气,有点像佘太君,喊道:

    “决明,我晓得你大爷老子,老虎一样的人,不会死的!”

    我的四个姑母,大伯母,都是喜极而泣。是啊,老祖宗曾经说过,会做人的,绝不会放弃鲜活自己的生命。

    从下鸦雀塘决口处,到歪脖子油子树处,至少二百三四十丈的距离,在巨大的洪流中,一条生命,犹如树叶之轻。简直无法想象,我大爷爷是怎么渡过来的。

    常年与厚朴痞子打交道,我二爷爷也学得一手救援之术,先让我大爷爷平躺,然后,双手用力挤压我大爷爷的胸膛,每挤压一下,我大爷爷的口里,便吐出几口黄汤水。

    我大姑爷常山,背着歇凉用的躺椅,和几个精壮汉子,急吼吼地赶过来,将我大爷爷移到椅子上,扛着椅子,急匆匆地往添章屋场赶。

    到了家里,天已大亮,从东边已升起一道绚丽的彩虹。我二爷爷晓得,天虹日头西虹雨,南虹北北虹发大水。如今东边升起了彩虹,表示近段时间都是艳阳天。

    厚生泰药房的厚朴痞子,听说我大爷爷差点丢了性命,背着个樟木做的箱子,赶到添章屋场。看着神志不清的盟弟,厚朴痞子掉下几点猫泪,说:

    “枳壳,枳壳,你怎么这样懵懂呢?鱼重要,还是自己性命重要呢?”

    厚朴痞子右手按住我大爷爷的额头,左手捏着下巴,掰开我大爷爷的嘴巴,一口一口把我大爷爷的痰和泥水吸出来。

    “常山,把你岳老子放下来,平躺在床上。”

    厚朴痞子跪在我大爷爷的身旁,双手交叉在一起,用力挤压我大爷爷的胸膛和腹部,挤得我大爷爷连吐了几十口黄汤寡水,有泥沙草屑,有被快消化掉了的饭粒菜叶,差一点点,苦胆水都被挤出来。

    弄了一个时辰,我大爷爷的嘴角上,终于露出浅笑的弧度,右手的中指,朝我大奶奶勾动。

    俗话说,知夫莫若妻。我大奶奶自然晓得,我大爷爷是什么意思。

    “你想喝酒?是不是肚子的那几条酒虫发瘾了?不行呀,我得听听盟兄的主意。”

    我七姑母紫苏,端着青花瓷的小酒杯子,用瓷调更喂了半调更酒,我大爷爷迅速吞下,双唇嗡动着,表示不过瘾。

    厚朴痞子帮我大爷爷做挤压手术,身上的洗刷汗都出来了。写完处方的厚朴痞子,看到我大爷爷喝酒,训斥道:

    “盟弟呀,你看见酒,就像看见一只肥野鸡,忍不住用鸟铳子来打。这样很伤肠胃的,你晓得吗?”

    我大爷爷仅喝了半调更米酒,忍不住剧烈咳嗽,又吐了几口黄汤水,苍白的脸上,慢慢有了红潮。

    我大奶奶抓住我大爷爷的右手,我大爷爷试图在我大奶奶的手心里,写下几个字。看到我大奶奶不停地流泪,便笑了,便醉了。

    是啊,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泪水更幸福、更痴情的文字呀。

    到了上午十一点,我大姑母金花抱着芡实,我大姑爷山牵着公英,我二姑母银花,挺着个大肚子,我二姑爷空青,牵着贼头贼脑的儿子木贼,我三姑母曲莲,未拜堂的夫婿方海,我四姑母半夏,未拜堂的夫婿天冬,都来给我两个爷爷、两个奶奶拜端午。

    我大姑母金花,抓了一只老母鸡,在厚朴痞子的药店里,买了当归,党参,黄芪,龙眼,枸杞,红枣,熟地几味中药。哪晓得自家的婆婆,拿根牢骚把子,在撒柱上敲得“乒乒”响,大喊大叫:

    “这个家,有得一两个败家子,怎能不穷呀!天哟,我怎么不死呀。我若是眼珠子一闭,眼不见鱼尽了!”

    好在邻居地舍,都晓得这个老帽子,是个捏着尺子不肯松一寸的守财奴,没人理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