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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党参的理想

    树老根多,人老话多。

    砂仁是个宁愿嘴憋得发臭的人,一扒头,也挖不出几句话。即使有几句话,也是直来直去,不怕顶得别人人仰马翻。

    黄柏和我大伯父茅根是连襟,总要找几句话,打发了长途跋涉的寂寞。

    砂仁说:“这个做天公公的,不晓得做天公公了,老是颠三倒四,一会儿大涝,一会儿大旱。唉!地里种的红薯、花生、黄豆、蔬菜,只怕是要旱死了。”

    我大伯父茅根说:“姐夫,你这个人,老是吃一碗的饭,操着一担米心。俗话说得好,雷公不打种田人。说不定,到了立秋,犯了秋,雨水就多了呢?”

    “妹夫,你不晓得,一家子人,四张嘴巴,食口如撮箕,全指望着土里出的东西呢,不然的话,我家堂客们,又得带着三个小家伙,出去讨米了。”

    党参天生是个靠嘴皮子吃饭的人,他对二伯父瞿麦说:“瞿麦,有一句话,我一直未对你说,心里老是不安。”

    瞿麦说:“那你大胆地说出来呀,别憋在心里,憋出什么毛病来,我担当不起。”

    “你替我引开乡公所的警察,自己被抓去,挨了毒打,罚了款,是我牵连了你,叫我如何报答你?”

    “什么报答不报答的?”提及这件事,我二伯父心里就来了气,不过,即使有气,也从来没有考虑过,气往党参身上撒。瞿麦说:“党参哥哥,你千万别这样说,我们西阳塅里有一句老话,叫作朋友要得紧,不怕锅子敲到顶。这件事,我只是恨死了辰砂痞子和七五斗桶那帮官痞子,不能怨你,怪你。”

    瞿麦和辛夷被抓,在西阳塅里,传得舵晕晕,船晕晕,水晕晕,黄柏当然有所耳闻。黄柏问:

    “党参,你到底是犯了什么野鸡公子的法呀,引得警察来抓你?”

    “硬要说我犯了法,是土豪劣绅给我安上来的罪名。”党参说:“你们或许听说过,半个月之前,发生在砂干铺那件冤案。”

    黄柏除了守着自己租种的一亩三分田之外,就是守着太公山上的几块茅耕土,哪还有心思,去打听其他的事情。

    黄柏问:“党参,你说来听听。”

    “砂干铺,靠近洪山殿,那里出煤炭,你们应该晓得吧?”

    “听说过。”我大伯父说:“王麻子的铁匠铺,每一年,都要到那里去挑煤炭,挑回来烧炉子,打铁。”

    “端午节前,龙城县上里,都发了大洪水,砂干铺的矿井,进了水,淹死了六个在煤窑子背煤的窑牯佬。”

    待洪水退去,煤窑洞里的水排干,六个窑牯佬,都只剩下一具具骨架了。”

    连平时不肯说多话的砂仁,忍不住叹息一声:“惨呀!”

    “以前,发生这种事,都是交乐善乡公所处理。你们都晓得的,乡公所的人,被那个黑心的煤老板,花钱买通了。”

    “六个死者的家属,亲戚朋友,把这件事,提交到农会,要农会的人,帮他们讨个公道。我党参痞子,那时,是农会的组织者。”

    “我带着农会三十六条硬汉子,找煤矿老板理论,煤矿老板,总是以各种借口,拒绝赔偿。”

    砂仁插了一句话:“六条人命啊,能这样不了了之?天上,天下,当真没有了条条框框,限制他们了?”

    “忍无可忍的赤脚板汉子们,愤怒到了极点,把煤矿老板的家,砸了个稀巴烂。”党参说:“可是,谁也没有料想到,乡公所的警察们,赶过来,开了枪,又打死两个人。”

    “这不是黑了天吗?”砂仁讲话,把痰水都喷了出来:“反了,反了!撸起袖子,捋起裤脚,敞开胸口,跟那帮狗日的,干了!”

    瞿麦替党参作了回答:“砂仁老哥哎!你以为党参他们,是水泊梁山的一百零八单的绿林好汉,替天行道吗?不是的呢!”

    “党参,那你们是怎么干的?”砂仁又问道。

    “什么是农民的命根子呢?”党参反问砂仁。

    “这个,这个事,我从来不曾思考过。”砂仁说。

    “房屋?”我大伯父犹犹豫豫地说。

    “不对。”党参说:“农民的命根子,不是房屋,不是耕牛,不是农具,是土地,是土地!试问一下,如果我们都有自己的土地可耕种,我们何必千山路远去做苦兮兮的扮禾佬呢?”

    “是啊,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可耕种,马马虎虎能填饱肚子,这么热的火烧天,谁不晓得翘起二郎腿,歇南风凉呀。”我大伯父说。

    “我们农会的人,就是把那煤矿老板家的土地,分给了死去的六个窑牯佬,和后来被打死两个人的家属。”

    “我不懂你的话。”砂仁说:“那些土豪劣绅,哪里会心甘情愿,把土地奉献出来?”

    “土豪劣绅,当然不会心甘情愿把土地奉献出来的。”党参说:“可我们的农会,是革命的农会,不会是那么温文尔雅,不会是单兵作战。我们拥有的千千万万的赤脚板兄弟,团结一致,没有什么事情是干不成的!”

    黄柏问:“当地乡公所,警察,他们会袖手旁观吗?”

    “当然不会,他们维护的,是反动派的势力。”

    “那你们的农会组织,拿他们,怎么办呢?”

    “端掉他们!”党参说:“我们从前是烂泥里跪着的好隶,现在,我们要站着,挺直腰杆子,堂堂正正地站着做人!”

    “党参,你说得太好了。我呢,大半辈子都是跪着做人,手中既无一亩三分地可耕,又无半文钱可用,只晓得风里来,雨里去,没日没夜,拼死拼活,替人打长工短工,阿弥陀佛过日子。”黄柏说:“谁不想站着过日子呀,耕自己的田土,穿自己的衣服,住自己的房屋,吃自己种的粮。啊哟哟咧,这样的生活,只怕在半夜的梦中,都会打着哈哈笑呢。”

    “做好事咧,谁不想站着活呀。”我大伯父茅根说:“我们家的族谱上,卷首中,老祖宗告诉我,做人啊,就得竖着生,站着活,立着埋。”

    砂仁说:“站着活,当然是好事。但谁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呀。”

    黄柏问:“党参,我不是讲泄气的话,我问你一句,你们闹革命,成功了吗?”

    “没有成功。”党参老老实实承认。

    “什么原因呢?”砂仁问道:“党参,你塞高枕头,想过没有?”

    “想过了。”党参说:“我们革命的力量太渺小。今后的革命道路,我们必须有自己的军事力量,去推翻一切反动派的统治,我们的农民兄弟,工人兄弟,才能过上挺直腰杆,站着的幸福日子。”

    “我们不仅要站着做人,将来,我们整个中华民族,要富裕着,强盛着,屹立于世界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