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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大灾之后

    我们这一族的迁湘太公,尧贤公,在三百一十七年前,对他的八个儿子说:“人啊,到了最穷的时候,开动脑筋,想方设法,多劳动,多耕耘,可保命。”

    他老人家这句话,写在道光年间修撰的族谱卷首上。

    趁着下了大雨,我大爷爷枳壳,花了四天时间,将我家租种的六亩八分田,分了小垅,翻耕过来,耙碎。

    我二爷爷陈皮,带着我五姑母夏枯,我七姑母紫苏,我爷老子决明,一人一把草锄子,将厢面上的胚土挖碎,整平,再将垅坑的碎土刨起,盖到四尺多宽的厢面上。

    我二爷爷问:“哥,田里头,要不要种两亩谷麦子?”

    “老弟哎,你想想咯,今年颗粒无收,要等到明天这个时候,才能扮禾,才有新米吃。现在种谷麦子,要到明年五月间才能收,来不及了。先撒播一亩八分田大萝卜菜,小白菜,大白菜,扯根菜。剩下的田,打上垸子,放上大粪灰,统统种灰萝卜吧。”

    我姑母夏枯说:“爷老倌,我晓得,家里的日子难熬。你老人家,干脆把我嫁给那哈巴,算了吧。”

    “哎哎,五妹几,你讲的么子话?”我大爷爷说:“老古板人说:有盐同咸,无盐同淡。我枳壳大爷,即便是饿晕了头,也不能把你火坑里推呀。”

    有了爷老倌这句话,我五姑母夏枯,宽下心来,含着泪水说:““爷老倌,做你的女儿,当真是享福。”

    我大爷爷说:“老弟哎,我记得你和空青,去乌云山,去找那个、那个什么、雪见,怎么没听到回信呢?”

    “空青说了,一有消息,他会来添章屋场,告诉我们的。”

    “哎!问题是,黄连这个苦命人,怀着几个月的孩子,病情日渐深沉了。”我二爷爷说:“怎么得了呀。”

    我大伯母黄连,长在脖子上的脑壳,不晓得是变成了木脑壳,还是变成了石脑壳,每天晚上,自言自语,不晓得她讲的什么鬼话,听得人心里都烦死了。

    “哎!我嫂嫂,当真造了煨巴孽呢。”我五姑母说:“虽说晚上不去疯走了,但是,她只晓得趿鞋下床,穿衣吃饭,头发也不梳,脸也不曾洗。除了一日三餐桌,就是睡大觉。这样下去,再过一段时间,只怕屙屎屙尿,都会屙在裤裆里。”

    我大爷爷他们,回来喝点野菜粥,在响堂铺街上,迎面碰到老汉子,背着一床烂絮被,带着瘦不拉几的老帽子,没精打采,往兵马大路的东头走去。

    “二搲瓢,你们两公婆,到哪里去?”

    外号叫做二搲瓢的老汉子,一脸苦瓜相,叹一声气,才说:“枳壳大爷哎,实在饿得没办法了,我们两公婆,只好去当叫花子了。”

    “你们晓得,方圆百十里,粮食都被绝母子吃光了,你们打算往哪里去讨米?讨米讨米,总得有人给呀。”我大爷爷说。

    “唉,我不瞒你兄弟,我们打算去江西鄱阳湖,那边田土多,总有的余粮,有善心人吧。”二搲瓢眼泪巴涩地说。

    “哎,二搲瓢,你那个孙子,才三岁多一点,你们两公婆,当真下得了狠心,把他一个丢在家里?”

    二搲瓢的儿子,去年夏天,给疯牛犄角一挑,戳进胸膛,未来得及哼一声,当场就死了。他那儿媳妇,半夜里,丢下两岁半的儿子,偷偷摸摸走了,从此杳无音讯。

    二搲瓢的堂客们说:“可怜呢,我那宝贝孙子,发了几天高烧,昨夜里,死了。”

    我大爷爷进了屋,望着我一言不发的的大奶奶,问:“老帽子哎,你怎么不做声咯。”

    我大奶奶说:“到了这个背时的时候,还有什么话好讲?愁都愁饱了。”

    是啊,没有了吃的,哪个不愁?我大爷爷嘴上不回复,但心底里,愁成了一座洞庭湖。

    披了件黑色的烂袄子,扯着水竹子,我大爷爷爬上西南角石墈的缺口,经邓垇坟山,下樟树大丘,担水塘,走到刘家屋场,专门去找剪秋,和他去翻古,谈天,聊几句栾心底子上的话,撒几口浊气,心里才稍微舒服点。

    剪秋愁眉苦脸,在蹲在地坪边上苦楝树下,冥思着什么。见我大爷爷过来,喊屋里一声:“五伢子,搬把椅子来。”

    剪秋最小的儿子,约六七岁的样子,将竹椅子一掼,气冲冲地走了。

    我大爷爷笑了:“剪秋,你家小五,人不大,脾气还蛮大咯。”

    “枳壳哥哥,你莫怪他呢,他天天饿肚子,哪来的好脾气呢。”

    剪秋这个大家庭,爷老倌雪胆死了,三弟苦木死了,还剩三个弟弟,都还没娶妻生子;三个妹妹,还没有嫁出去;自己有五个儿子。一家子人,就像一群饿急了的大白鹅,扯着嗓子,跟在屁股后面,“嘎嘎”大叫。

    绝母子吃尽了粮食,叫剪秋,借粮都没有一个借处。

    一大家人吃饭,就像打仗一样,争抢着饭勺,一个挖一大菜碗。剪秋的第三个儿子,像个霸蛮的小强盗,干脆用手指头当饭瓢,压紧压紧,堆起搞一大碗。

    煮熟的饭,就是一座山,瞬间也会被挖光呀。

    好不容易,剪秋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总是说:“劳动得少,我不饿,我不饿呢。”待到一家人吃完了,才撑着水竹子做的拐杖,颤颤巍巍,端着个烂饭碗,用木饭勺子,在大锅子边沿,黑铅底,使劲地刮,刮下小半碗烧得乌漆麻黑的锅巴,气泡糊糊,斟一点老柄叶茶水,拌着,搅着,浸泡好,偷偷摸摸,躲到烧火的柴角里,含着泪水,也算是尝到了饭味。

    我大爷爷说:“剪秋,你不是外人,我有什么话,第一个和你商量。哎!我大儿子茅根死了!现在,茅根的老婆,黄连这孩子,变成了一个颠子,而且,老了颜。”

    扪着栾心讲实在话,我们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哪个不晓得,黄连变成了一个颠子?我大爷爷所说的老了颜,意思是,定了性,改不了的。

    “你那个空青,还没有消息?”剪秋说:“问题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茅根的血脉呢。茅根死了,他这个遗腹子,可以继承香火。老哥哥哎!你总不能,眼巴巴地看着茅根这一房,断了后,在谱族上打个墨疤吧!”

    我大爷爷说:“绝母子虫,这场天祸,闹得人心惶惶。正所谓娘死爷得命,各人救性命。哪个人不是饿得昏昏沉沉?哪个人,不是图着眼前光,想捞一口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