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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景天

    我家八岁的犟犟,像个暮年的烈士,后腿踩着前腿蹄子刚刚留下的脚印,昂首挺胸,交叉前行,行到我家地坪里的正中间,停住了脚步,

    犟犟四周一扫,唯独不见了我爷老子决明,心里晓得,自己的大限来了,扯着嗓子,大叫两声:

    “唵嘛!唵嘛!”

    意思是说说,来吧,来吧,有卵子的货色,你动手就是。

    犟犟叫得悲怆,我大奶奶慈茹,二奶奶茴香,我五姑母夏枯,我七姑母紫苏,赶紧跪在神龛中的观世音菩萨下边,念什么咒语,无非就是早死早超生,第二世莫到人间变畜牲之类的话。

    我爷老子决明和无患,平生第一次,坐在春元中学的教室里,手脚都不晓得往哪里放。

    教室的外边,高高大大的玉兰树,在二楼的窗口,给我爷老子决明,呈上一朵硕大的、洁白的、微笑的玉兰花。

    我爷老子对玉兰花的殷诚问候,丝毫没放在心上。脑子里满是吉祥寺三百年前古老的、急促的、久久不肯消逝的钟声。

    钟声越过低矮的钟声,归雁的翅膀,回荡在天与地过于狭窄的空间里。在昏昏欲睡的气氛中,朱下观的木鱼声,敲得月色破碎,雪花飞溅,掉落在西阳河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呵呵,那都是痴情的游魂,在学打练唱。一忽儿,老师讲的那个背剑的侠士,荆轲,风萧萧,水寒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屠夫提着一柄从王麻子铁匠铺借来的大锤,挨着犟犟,假装路过。我们家的犟犟,愤怒到极点,锤杀就锤杀吧,为什么要假惺惺,趁机偷袭?

    “唵嘛!唵嘛!”

    戴着眼镜的瘦个子老师,一尺长的小木棍子,敲在我爷老子的课桌上,问:

    “这位同学,你在胡思乱想着什么?”

    “在想家里的牛,犟犟。”我爷老子站起来,实话实说:“在我的脑子里,一条牛,健壮的牛,它的名字叫犟犟,正在享受刽子手的锤杀。”

    “牛?”老师说:“这位同学,你没有认真听课。我正在讲的课,是《论语》中孔夫子的名句,‘知错就改,善莫大焉’,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报告老师,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爷老子说:“我只晓得,一条与我相依为命的牛,一条农夫子变的牛,正在死去。我心里痛得慌。”

    “这位同学,你虽然答非所问,但老师我,还是要表扬你,你是个诚实而有爱心的好学生。”

    老师带着同学们,给我爷老子鼓掌。

    “砰!”

    刽子手那个尖头大锤,又快、又稳,狠狠地砸在犟犟脑门的正中间,我们家的犟犟,轰然倒在深秋的雾霾中,几缕被雾霾折腾得不轻的阳地,慵懒地俯视着不甘心死它的犟犟。犟犟四肢不停地抽搐,口吐鲜血,还未断气,刽子手急不可耐,提起一条牛腿,开始剥皮。

    这时候,天空中卷起一小股龙卷风,像个细长的漏斗,倾斜着,旋转着,裹着枯黄的落叶,裹着桂花树金黄或白色的花瓣,离开地面,迅速向南方卷去。

    我爷老子从这股龙卷风里,闻到犟犟血腥的气味,令我爷老子放肆呕吐,差一点点,把胆汁都吐出来了。

    是人,总得有个相聚的地方。到了空闲月份,响堂铺街上的十字路口,一群饿着肚子的闲汉子,老太婆,坐在厚生泰药铺前面的拴马石上,闲聊着。

    最喜欢凑热闹的滑石痞子,双手缩在袖套里,说:

    “人啊,人啊,八字不要算,自己晓得一大半。这句话,确实是有道理的。”

    我大姑母金花的婆婆,问滑石痞子:“你是讲哪一个?”

    滑石痞子说:“哪一个都不是一样的?穷苦人家,生来的劳碌命,哪个不是天光半夜劳作?哪个不是勤劳发狠劳作?不然的话,哪来的饭吃?哪来的衣穿?就算风吹下来的梨子,捡来可以吃,但起床起迟了,也被早行人捡光了。总不能躺在梨子树下面,张着嘴巴,等着梨子掉下来吧。”

    公英的奶奶,老帽子,又问:“滑石痞子,你到底是讲哪一个?”

    滑石痞子说:“你问清楚了,也没有什么用的。你亲家种的大萝卜菜,昨夜里,被人偷了一背栏呢。”

    老帽子说:“那个贼牯子,是在讨上路食吗?”

    上路食,是我们西阳塅里的土话,是咒骂做贼的人,抢着吃最后一餐的食物。

    滑石痞子说:“上路食不上路食,这个时候,今天不知明日事,哪个不是吃上路食?”

    厚朴痞子说:“老古板人说得好,祸不单行,福不双至。哪个人先晓得,下一场祸事是什么?我听说,官老爷要来收农业税,兵役捐,剿匪捐了。”

    “什么剿匪捐?”滑石痞子说:“我活了五十多岁,还是第一次听见讲。”

    “我是听保长景天说的。”厚朴痞子说:“景天说,江西出了一大帮土匪,场面越搞越大了。”

    “西阳塅里的赤脚板汉子,九成九的农吟哈,老实得出眼泪。就是这帮人,本来过着苦药煎水,当鸡汤喝的日子,已是艰难得活着。这还不算,偏偏还有官家的差役,找上门来,叫你过不了日子。”我大爷爷说道。

    我大爷爷的话还未落韵,保长景天,带着白不堡乡公所的几个警察,大摇大摆地来了。

    几个胆子小的人,先悄悄的溜走了。

    景天说:“乡亲们,正好你们都在,我告诉你们,今年的农业税,兵役捐,剿匪捐,水车捐,大粪捐,是时候交纳了!”

    滑石痞子说:“保长,你也是西阳塅土生土长的汉子,今年的田间地头,遭了绝母子灾害,颗粒无收,仓库里没有一粒谷种,我们拿什么去交?”

    景天说:“皇粮国税,哪个人,都不能任何理由抗交的。滑石痞子,你是个会做事的人,不要在这里摇唇鼓舌,小心兄弟不给你面子。”

    滑石痞子晓得,景天这人,个子虽然不高,却是异常强悍。强悍在什么地方,三百斤的野猪,一张寡嘴。拿我们西阳塅里的话说,嘴巴子里溅出采珍珠来的痰,打得狗死。

    我大爷爷当然认识景天,属于那种当面相逢,都把头偏到一边,装着不认识的那种。

    当然,两个人之间,是有过节的。

    四年前的中秋节,我的邻居家的伯母茵陈,没有现在这么胖,勉勉强强,算得上是一个稍有姿色的妇人。

    茵陈天生的本事,就是风骚到了骨子里。景天这个矮子,毕竟当着保长,有点小小的权力,所以,茵陈必须将保长景天拿下,放到石榴裙下。

    乡下里,这种见不得人的丑事,见多了就怪了,不算什么稀奇事,最多是茶余饭后,人们拿来当笑话讲。

    景天这货色,自己家中有七兄弟、八伙计,都是不讲道理的霸蛮货。自己当着保长,自觉高人一等,哪里会把我的邻居堂伯辛夷,放在眼珠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