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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乱天下:西晋的崩溃——“八王之乱”始末

    第五章 乱天下:西晋的崩溃

    ——“八王之乱”始末

    一 傻皇帝与黑美人

    曹操自建安元年(公元196年)挟持汉献帝迁都许昌后,二十几年中,东征西讨,雄据中原,与蜀、吴三分天下,然而始终未能统一中国。魏文帝曹丕篡汉后,在位仅七年而卒,传子曹睿,是为魏明帝。明帝一朝,司马懿西拒蜀汉的诸葛亮,东灭辽东的公孙渊,战功卓著,威震朝野。明帝在位十一年而卒,养子齐王曹芳即位,遗诏由太尉司马懿与魏宗室、大将军曹爽共同辅政。曹爽嫉妒司马懿的威望,处处排挤,遂奏拜司马懿为太傅,外尊其号而内夺其权。司马懿以退为进,隐忍数年,突然于嘉平元年(公元249年)正月发动了一场不流血的政变,诛杀曹爽及其亲族党羽。

    自此,曹魏大权完全归于司马懿。

    曹魏末年,其政局与东汉末年极其相似,而其最终的命运,竟然也与东汉如出一辙。

    嘉平三年(公元251年),司马懿卒,其子司马师为抚军大将军(后又拜大将军),继父秉政。司马师杀朝臣,废皇后,骄纵跋扈,大权独揽。正元元年(公元254年),司马师废黜曹芳,另立曹丕之孙、年仅十四岁的高贵乡公曹髦为帝。

    曹髦即位的第二年,司马师卒,其弟司马昭继任大将军辅政。司马昭当政的第五年,又进封为相国,封晋公,赐九锡。小皇帝曹髦不甘为傀儡,喊出了一句流传千古的名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不能坐受废辱!”遂于景元元年(公元260年)五月,率领殿中侍卫仓促出宫,欲讨伐司马昭,却被司马昭的党羽在混战中刺死。随后,司马昭迎立常道乡公曹奂为帝,是为魏元帝。

    元帝即位时年仅十五岁,又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皇帝。五年后,即公元265年,司马昭卒,其子司马炎胁迫元帝禅让,建立西晋,改元泰始。

    司马氏祖孙三代从把持朝政到篡夺帝位的整个过程,与四十五年前的曹魏篡汉几乎一模一样。曹操父子如何赢得天下的,司马氏祖孙就如何将其窃夺。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天道循环。不知道,当年驰骋天下、叱吒风云的曹孟德,可曾想见这种冥冥之中的历史定数?

    晋武帝司马炎篡魏之前已经灭掉了蜀汉,太康十年(公元289年)又一举扫平了东吴,从此结束了自董卓之乱后长达九十一年的分裂局面。

    三国时代终结,天下复归一统。踌躇满志的司马炎看着自己亲手完成了将近一百年来无数英雄未尽的霸业,不禁有些飘飘然。

    江山已定,大业告成,接下来要干什么呢?

    那当然是“幸”尽天下美女了。

    早在十几年前,司马炎便两度下诏大选嫔妃,仅第二次就多达五千人。他选美的时候,天下人一律不准婚嫁,也不得藏匿,否则就是犯罪。平定东吴后,他又把孙皓后宫的数千美女占为己有。掖庭的美女一下子激增近万人,就算天子一天临幸一个,可怜的美女们也要排队等上三十年,把青丝熬成白发。

    美女盛宴令司马炎无从下箸,这个也想嗅嗅那个也想尝尝,实在难以取舍。司马炎最后想了个办法,就是坐一驾羊车在宫里晃悠,羊停哪他就幸哪,省了拣择之劳。美女们也聪明,争着在自己的香闺前插竹叶,洒盐汁,诱惑那只决定她们一生命运的羊。

    四海升平,天子忙着和历朝历代皇帝比赛后宫规模,而一般的王公贵族闲着没事,就竞相斗富,比比看谁更奢侈。武帝的舅舅、后将军王恺用糖水涮锅,大司马的儿子石崇就把蜡烛当成柴来烧饭。王恺在他家门前的道路两旁,用紫丝编成四十里的屏障做迎宾路,石崇就用比紫丝更贵重的锦缎,铺设了长达五十里的屏障。

    看见舅父王恺在斗富大赛中落败,皇帝马上出手相助,把宫里珍藏的一株世上罕见的珊瑚树赐给了王恺。于是王恺特地宴请了石崇,想好好显摆显摆。酒过三巡,王恺命人把珊瑚树捧了出来。那株珊瑚足有两尺多高,枝条扶疏,色泽鲜艳。

    石崇瞥了一眼,忽然抓起一把铁如意砸了过去。举世无双的宝贝立刻粉身碎骨。王恺心痛不已,大骂石崇嫉妒。

    石崇说:“你生什么气?我还你就是!”

    石崇当即让随从回去取。片刻后,石崇的随从拿着东西过来了。王恺的眼前顿时出现了一片光彩夺目的珊瑚林。几十株珊瑚树中,三四尺高的就有六七株,大的竟比王恺的高出一倍,株株条干挺秀,异彩纷呈。

    石崇很爽快,说要让王恺任选。王恺睁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臣子们一个比一个富有,武帝司马炎很欣慰:这说明国家的经济增长了,人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也说明当今天下是个千年难遇的盛世啊!于是武帝居安思危,汲取了东汉与曹魏亡国的经验教训,出台了两大举措。

    第一个举措,是恢复封建。司马炎认为,曹魏是因王室孤立而亡,因此他就大封宗室子弟二十多人为王,籍以巩固中枢、屏藩王室。

    第二个举措,是削弱地方兵权。司马炎认为,东汉末年之所以四海分崩,是因为地方大员“内亲民事,外领兵马”,军政大权集于一身,从而造成了军阀割据。所以,他就下诏取消了州郡的军队,只在大郡保留武装人员一百人,小郡五十人。

    司马炎觉得如此一来,天下就能永保太平康乐了,所以就改元“太康”。可他断然没有想到,这两大举措是在给自己的帝国送终。

    天下仅仅“太康”了十年,那些拥兵自重的同姓诸王就开始同室操戈,骨肉相残,祖孙三代都加入了疯狂的大混战,天下整整大乱了20年。而地方大员们手无兵权,根本无力与重兵在握的亲王们抗衡。紧接着又是匈奴入侵,洛阳、长安相继沦陷。中原大地血雨腥风,胡骑驱驰,天下又复分崩离析。

    西晋仅历52年而亡,成为两个乱世之间的一个短暂过渡。

    晋武帝司马炎虽然是中国历史上数得着的好色皇帝,可他的智商还算正常,也颇有纳谏的雅量,所以在位二十多年,国家也没出什么大乱子。可没想到,英明神武的晋武帝竟然生了一个傻头傻脑的白痴太子司马衷。皇帝想废了他,另立太子,就跟杨皇后试探。皇后勃然作色:“立嫡以长不以贤,岂可动乎?!”皇帝惧内,只好悻悻作罢。

    傻太子一年年长大了,皇帝就想给他娶个聪明贤淑的太子妃补救一下。皇帝看上了卫瓘的女儿,认为她有五大优点:天性贤淑,容貌美丽,身材修长,皮肤白皙,家族人丁兴旺(有多子多孙的基因)。

    司马炎阅尽天下美女,他的眼神绝对错不了。可杨皇后偏偏不干,硬要太子娶侍中、尚书令贾充的女儿贾南风。皇帝跟老婆摆事实讲道理,说贾南风有五大缺点:天性善妒,容貌丑陋,身材矮短,皮肤黝黑,家族人丁稀少。

    总而言之,和卫氏比起来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皇后却一口咬定贾氏。因为,贾充的老婆早就未雨绸缪地打点了皇后的左右亲信,成天在皇后面前夸奖南风小姐秀外慧中、德才兼备。杨皇后经不住左右软磨硬泡,时间长了就发觉贾南风果然很耐看。你说她丑,我觉得她长得很个性;你说她黑,我觉得这叫阳光肤色;你说她矮,我说浓缩就是精华。

    司马炎的耳根子又一次软了。于是,比太子还大两岁的贾南风就成了太子妃。

    其实,武帝最终没有废掉这个傻儿子,这里头还有一桩暧昧的隐情。

    即将给太子娶妃的时候,武帝知道这傻小子不懂床帷之事,就特意从后宫中挑选了一位叫谢玖的才人去对他进行性教育。这谢才人之所以会被选上,除了姿色过人之外,恐怕这“侍寝”的功夫也是一流。可武帝又是如何洞悉这层内功的呢?很显然,他早就和这个美女交过手了,所以才派她去给傻小子当启蒙老师。

    谢才人果然功夫了得,很快就有了身孕。而这时候,南风小姐也过门了,看着这个美女成天腆着大肚子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恨得咬牙切齿。谢才人恐有不测,就回到了皇帝的后宫,之后就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取名司马遹。

    几年后的一天,太子司马衷去给老爸请安,看见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孩在和一群皇子玩耍,就笑呵呵地过去牵他的手。皇帝刚好走出来,就说:“这是你儿子啊!”

    于是,阔别数年的父子终于团圆。可是,司马遹到底是司马衷的儿子,还是他的弟弟,恐怕是一团永远解不开的谜。

    总之,武帝司马炎对这个小皇孙(皇子?)是喜欢得不得了。反正傻儿子只是个过渡,最后还是要由司马遹入继大统的,所以皇帝才容忍了司马衷继续当这个太子。

    司马遹也果然是天赋异秉。有一天深夜,宫中失火,皇帝带着司马遹焦急地登上高楼观望。年仅五岁的司马遹忽然牵着祖父(老爸?)的衣襟,带他走进了黑暗的角落里。皇帝大惑不解。司马遹眨着晶亮的大眼睛,仰着头对皇帝说:“黑夜之中,事发仓促,应注意防患可能存在的危险,所以不可以让亮光照见人主。”

    皇帝大为惊奇,过后马上对群臣说:“这孩子跟高祖爷(司马懿)太像了!”从此,朝野上下无不对小小的司马遹寄予厚望。正是有了这个聪明可爱的儿子(弟弟?),傻太子司马衷才最终当上了皇帝。

    杨皇后在泰始十年(公元274年)病逝,临终前,担心好色皇帝给傻儿子找个坏心眼的后妈,就把头枕在皇帝的膝上,眼泪汪汪地说:“我叔父杨骏的女儿杨芷有美德,有姿色,希望陛下能将其纳入后宫。”

    司马炎一听,顿时感动得无以名状。

    他岂能不感动呢?杨皇后不但从没吃过后宫那一万个小老婆的醋,而且眼下都快死了,还惦记着给皇帝找一个暖被窝的,并且还是她自己才色俱佳的堂妹!所以司马炎一听这话,当然是一边频频点头,一边眼泪哗哗地。

    随后,司马炎便将杨芷纳入宫中,发现她果然温婉可人,遂于咸宁二年(公元276年)立为皇后,拜其父杨骏为车骑将军,封临晋侯。

    永熙元年(公元290年),司马炎终于在一万个美女的包围圈中油尽灯枯了。遗诏由汝南王司马亮与杨骏共同辅政;杨骏升任太傅。傻太子司马衷继位,是为晋惠帝。那个五短三粗的阳光美人贾南风,也就此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杨骏为人刚愎自用,独断专行。武帝死后,他便矫诏命司马亮出镇许昌,朝中大权一手独揽,凡事仅与女儿杨太后商议。傻皇帝司马衷大权旁落,成了傀儡,可还是一脸憨厚的表情。贾皇后眼睁睁看着这父女二人垄断朝纲,却咽不下这口恶气。

    这位黑美人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早在她当太子妃的时候,就因为争风吃醋亲手杀了好几个妃子。有一次,一个怀孕的妃子又不知好歹地在她面前显摆。黑美人一怒之下,抓过一把戈戟就刺进那个滚圆的肚皮。

    那个身怀六甲的妃子当场死亡。随之毙命的,当然还有她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小皇孙。

    武帝闻讯,立马就想废了贾南风的太子妃之位。可小杨皇后却顾全大局,极力替她求情,皇帝才放了她一马。可是,在黑美人面前,小杨皇后却以“婆婆”的身份训了她好几次。贾南风挨了骂,从此便怀恨在心,不但不领小杨皇后的救命之情,还把小杨皇后视为眼中钉。

    而今,杨氏父女又目中无人,把持朝政,把皇帝和皇后全给晾在一边,这口气岂能吞得下!刹那间,新仇旧恨一起涌来,贾南风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一个揭地掀天的计划就此浮现在她的脑中。

    二 劫难的开端

    殿中中郎孟观和李肇与杨骏素来不睦,贾后就命心腹宦官董猛将二人召来,进行了一番密谋。随后,他们便暗中联络被杨骏排挤出京的汝南王司马亮,劝他举兵讨伐杨骏。老成持重的汝南王拒绝参与政变。贾后等人便转而怂恿都督荆州的楚王司马玮(武帝第五子)。司马玮是惠帝的弟弟,正值血气方刚之年,遂欣然应允,并主动联络都督扬州的淮南王司马允(武帝子),约他一同入朝,伺机发动政变。

    元康元年(公元291年)三月初八。深夜。

    傻皇帝正在暮春的睡梦中流连,忽然被孟观和李肇唤醒,让他签署一份诏书。

    诏书的内容是:杨骏谋反;宫廷内外全面戒严;派遣使者奉诏废黜杨骏,仅保留侯位回府听候处置;命东安公司马繇率四百名禁军去逮捕杨骏;命楚王司马玮屯兵司马门;命淮南相刘颂为三公尚书,率兵驻守宫中。

    惠帝本来就不辨事理,半夜又被人从床上拉起来,稀里糊涂就签了字。杨骏的外甥段广正在宫中当值,慌忙跪地进言:“杨骏孤公无子,岂有谋反之理?愿陛下慎重考虑!”

    沉默。俯首在地的段广只听见一阵沉默。等他抬起头来时,只见惠帝面无表情,双目微垂,好像又睡过去了。

    此刻,杨骏的府邸灯火通明。

    政变的消息传来,杨骏的部下和幕僚全都聚集一堂,摩拳擦掌,准备和贾后来一场大火并。智囊团团长(主簿)朱振首先发言:“这场宫廷政变的目的一目了然,一定是阉宦和贾后一起设计阴谋,要对主公不利。依在下之见,应该火烧云龙门来引起混乱,然后以追查肇事者为由,乘乱打开万春门,引入东宫及外营兵,拥太子入宫擒拿奸人,宫内震恐,必然斩杀主谋献出。不然的话,无以免难!”

    杨骏一向色厉内荏,如今大难临头,早已吓得六神无主。他犹豫了半晌,只吞吞吐吐地冒出一句话:“这云龙门是魏明帝时建造的,花费的财力物力甚巨,怎么好说烧就烧了呢?”

    此言一出,众人狂晕!

    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这位堂堂的太后之父、权倾内外的当朝首辅杨骏杨太傅,居然万事不提,惟独只惦念着一座前朝旧门!要说花费,这偌大一片洛阳皇宫,哪一座门花费少了?要说是文物,这破门也不过六十年历史,谈得上吗?退一万步说,就算它是价值连城的文物,可跟您杨太傅与杨太后的身家性命比起来,跟在座精英的颈上人头比起来,孰轻孰重,难道您杨太傅就掂量不出来?!

    济济一堂的文官武将们面面相觑。他们知道,问题不在这,而是杨太傅脆弱的神经已经在突如其来的危险面前绷断了。他此刻的智商不会高于傻皇帝司马衷。

    所有人的斗志被这一句话瞬间瓦解,沮丧之情像一盆凉水从头顶泼到脚底。

    侍中傅祗第一个站了起来,对尚书武茂使了个眼色,向太傅请求和武茂一起进宫了解事态,接着对众人说:“宫中可不能没人哪。”然后作个揖就走下台阶。众人心领神会,一个个脚底抹油,顷刻间溜得一干二净。惟独尚书武茂陪着太傅傻坐着。他可能还在苦苦参究:一个老政客的智商,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跌破正常人的水平线呢?

    傅祗回头看见武茂也傻了,赶紧说:“先生不是天子之臣吗?现在宫中内外隔绝,不知天子何在,你还能安心坐在这?”武茂如梦初醒,慌忙跟着傅祗走了。

    太傅府灯火通明的大堂内,杨骏一个人坐着,神情恍惚,面白如纸。

    府外,杨骏的党羽、左军将军刘豫已经布置好了军队随时待命。忽然看见哥们儿一个个垂头丧气地溜出来,连忙拦住右军将军裴頠,问:“太傅呢?”

    裴頠看了他一眼,随口一扯:“太傅带着两个人,乘车从西门跑了。”

    刘豫一下傻眼了,忙问自己该怎么办。裴頠说:“你应该去廷尉那自首。”

    刘豫一听,他娘的这些人都疯了!他掉转马头,把一支整装待发的军队扔在原地,一个人跑了。与此同时,贾后已经下诏命裴頠取代刘豫,兼领了左军,驻兵万春门。

    被困在宫中的杨太后心急如焚。她知道父亲凶多吉少,无奈之下,只好写了一面帛书射出皇城外,上面写着:救太傅者有赏。

    帛书马上就被人捡了,送到了贾后的手上。贾后一声冷笑,当众宣布:“太后参与造反!”随后,军队便开始进攻杨骏的府邸。杨府大门紧闭,士兵就纵火焚烧,并且派弓箭兵登上高处,万矢齐发。杨骏府邸顿时箭如雨下,府中守兵完全被压制了,动弹不得。很快,府门就被攻破了。杨骏东躲西藏,最后在马厩里被乱刀砍杀。

    孟观等人随即发兵收捕了杨骏之弟杨珧和杨济,以及杨骏的党羽段广、刘豫、武茂等多人,当天夜里夷灭三族。

    次日,贾后授意大臣上书,以“谋危社稷”为名,废黜杨太后并诛杀其母庞氏。贾后假惺惺地“诏不许”,而大臣“复请”,她又不许。如是几次三番,把戏做足了,贾后便很无奈地“诏可”。于是杨太后被废为庶人,囚禁于金墉城(晋朝专门幽禁被废的后妃与皇族之所)。其母庞氏“付廷尉行刑”。临刑前,太后蓬头散发,抱着母亲痛哭不止,并上表自称臣妾,哀求贾后保全母命。

    贾后装聋作哑,愣是不搭理。

    次年,杨太后在被贾后断绝了八天饮食后死去。下葬时,贾后特意吩咐,不让她仰卧入棺,而是覆面入棺(即面朝地、背朝天),并且在棺椁中张贴了乱七八糟的符箓。按照古人的逻辑,贾南风这么做,是为了防止杨太后的冤魂化成厉鬼来找她索命。

    政变成功后,楚王司马玮、东安公司马繇、宦官董猛等人全都加官晋爵。汝南王司马亮被征召为太宰,与太保卫瓘共同辅政。司马亮也许是因为当初拒绝参与政变,而今又无功受禄,有些难为情,所以想取悦众人,一上任便大肆封侯拜将,受其封赏者多达一千零八十一人,可谓空前绝后。同时,贾后的宗族也跟着鸡犬升天,族兄贾模、表舅郭彰以及外甥贾谧全都参与国政。

    倒杨虽然获得了成功,可倒杨集团的成分却过于复杂——大臣、宗室、外戚、宦官应有尽有。这些人精,有可能在同一片蓝天下共存共荣吗?老王爷司马亮和老臣卫瓘能坐稳辅政的位子吗?别人暂且不说,光是贾南风就不会答应。她费尽心机搞死杨骏,就是想夺回朝政大权,如今却白忙一场,替别人做了嫁衣,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再说了,卫瓘的女儿当年差点抢走她的太子妃之位,事败后,卫瓘又经常别有用心地劝武帝废掉太子,这桩桩件件,贾南风一直记在心里,此仇岂能不报?而司马亮当初自命清高,一口回绝了政变的提议,末了又厚着脸皮入朝辅政,贾南风又岂能容忍他窃取胜利果实?

    所以,不把司马亮和卫瓘置于死地,贾南风绝不收手。

    换句话说,一次政变显然不够。

    于是,由精明皇后口述,痴呆皇帝笔录,一道罢免司马亮和卫瓘的诏书就交到了司马玮手上。随后,司马玮派遣公孙宏、李肇发兵包围了司马亮的府邸,派遣清河王司马遐收捕卫瓘。

    汝南王府外一片人喊马嘶,侍卫长李龙立刻请命,要率兵抵抗,可司马亮不同意。等到外面的士兵攻上围墙,喊声震天,司马亮才慌了手脚,立于堂前阶上大声质问:“吾无二心,何至于是?”并要求看诏书。公孙宏根本不把他当回事,催促士兵进攻。长史刘淮再次对司马亮说:“这肯定是阴谋,府中勇士如林,犹可力战!”

    可是,让李龙和刘淮大失所望的是,老王爷还是没有同意。

    这位从曹魏时代起就驰骋沙场的老将、司马懿的第四子、堂堂当朝太宰,此刻居然紧步杨太傅之后尘,毫不抵抗,束手就擒。当李肇命人把他五花大绑后,司马亮才大声叹息:“我之忠心,可昭示天下也!”大难临头之时,司马亮与杨骏的反应如出一辙。唯一的区别只是:杨骏死于怯懦,而司马亮死于愚忠。

    次日上午,被露天看押的老王爷暴晒在夏日的阳光中,看守的士兵于心不忍,拿扇子给他遮阳。直到日近中天,仍然没有人敢对他下手。司马玮下令:“能斩亮者,赏布千匹!”

    重赏之下,怜悯和道义荡然无存,士兵们的刀枪剑戟争先恐后地落在司马亮的身上。据《晋书》记载,司马亮死后,被扔在北门的墙脚下,尸体惨不忍睹,“鬓发耳鼻皆悉毁焉”。而就在司马亮惨死的前天夜里,太保卫瓘和儿子卫恒、卫岳、卫裔等祖孙九人,也早就被司马玮干掉了。

    两个辅政大臣一死,司马玮和贾南风的统一战线就自动宣告破裂了。

    司马亮被杀当天,司马玮的幕僚歧盛就劝他,应趁此兵势诛杀贾后及外戚集团,以绝后患,可司马玮却犹豫不决。

    与此同时,太子少傅张华与宦官董猛也在对贾后说:“楚王既诛二公,则天下威权尽归之矣,人主何以自安?”于是劝她以矫诏滥杀的罪名诛除司马玮。贾后深以为然,便又让傻皇帝写下一份口述笔录体的诏书,然后遣使出宫,宣布楚王矫诏,命众将士不得听他指挥。

    诏书一宣,士兵们当即扔掉武器,哗然四散。司马玮旋即被捕。临刑前,司马玮仰天痛哭:“有幸生在帝王家,却不幸如此冤死!”他死后,手下的公孙宏和歧盛均被夷灭三族。

    八王之乱中,楚王司马玮是第一个因参与政变而死于非命的。此后,几乎所有西晋帝国的亲王都将步他的后尘。

    爆发于元康元年(公元291年)的这两次政变,导致王公大臣及其家族死难者达数千人。这一年,帝都洛阳的风中都飘着血腥味。可是,对于即将陷入重重劫难的西晋帝国来说,这才仅仅是个开始。

    三 惟恐天下不乱

    从元康四年(公元294年)开始,帝国西北部的胡人就爆发了大规模的叛乱。同时,荆、扬、兖、豫、青、徐等州也连续几年发生严重的水灾。关中各地则是连年旱灾,瘟疫流行,灾民纷纷饿死。

    元康九年(公元299年),死人的消息终于传到了洛阳的皇宫。惠帝司马衷一听,百思不得其解地说:“百姓没粮食吃,为什么不吃肉糜(肉粥)呢?”

    还有一次去华林园游玩,听见池塘里的蛤蟆叫,他忽然很严肃地问左右说:“这个叫着的东西,是官家的蛤蟆呢?还是私人的蛤蟆?”

    可爱的司马衷制造这两个经典笑话的时候,已经四十一岁了。可是,数十年的岁月沧桑显然未曾改变他的童心与纯真。这一生,司马衷誓将可爱进行到底。

    与此同时,四十三岁的阳光美人贾南风也十年如一日地保持着勃勃春情,持之以恒地搜刮着天下美男。最初,她是以身体不适为由把太医令程据叫来,让他摸这摸那。程据不愧是太医令,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是哪里不舒服了,于是对症下药,手到病除。贾南风被他伺候得舒舒服服。可日子一久,阳光美人的身体就产生了抗药性,光吃这一副药让她很厌倦,她想多尝些生猛的。

    于是,接下来的好些年头,洛阳城里的很多帅哥俊男走在半道上就经常被人用蒙汗药捂了鼻子,然后装进一口大木箱往皇宫里抬。美少年们醒来后,通常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第二眼看到的就是一个又黑又矮的丑娘们脸上的淫笑。

    然后,他们就被先奸后杀了。

    不过,也有个别人比较幸运,不但没被强暴,还吃上了软饭。

    比如城南有个后生,长得玉树临风,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只是收入微薄,平时穿得很寒酸。忽然有一天,他浑身名牌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朋友们惊诧之余,都怀疑他夜里去做贼了。这位美男急忙声辩说:“事情是这样的,前几天在街上走,忽然被一老婆子拦住,说她家里有人得了怪病,算命先生说需要一个城南的年轻男人才能化解,说麻烦我陪她走一趟,必有重谢。我一听有钱挣,何乐而不为呢?就跟她上了车,躺进一口大木箱里。大概走了十多里路,过了六七道门。箱子一打开,哇噻!一片金碧辉煌的殿宇啊!我问说这是哪啊?老婆子说是到了天上。接着就有人过来伺候我沐浴熏香,换上华服,又吃了一顿美餐,然后进入殿中,看到一个妇人,约摸三十五六岁,身材矮小,脸色青黑,眉角还有一颗痣。我陪她共度了几个良宵,临走就送了我这些东西。”

    众人听完,恍然大悟,原来他不是去做贼,而是做鸭。而且这主顾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第一夫人贾南风。

    大伙掩嘴窃笑,小帅哥这生意可做大发了,天下第一鸭啊!

    西晋帝国的这一对最高统治者就是这么富有娱乐精神,经常制造一些笑话和丑闻,来丰富人民群众的业余文化生活。

    太子司马遹眼看老爸(老哥?)和后妈一把年纪了还坚持战斗在娱乐第一线,他作为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当然要吸引更多眼球,于是就在东宫里摆摊设点、杀猪卖肉,捎带还卖些酒。太子打小就聪明,再加上他外公的遗传基因(母亲谢才人出身于屠夫家庭),所以他这个掌柜的专业素质非常过硬,卖酒卖肉都不过秤,用手一拎,几斤几两分毫不差。

    其实,太子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制造爆炸性新闻。他是有苦衷的。

    朝廷给的月俸只有五十万钱,根本不够他花销,他常常预支两个月,还是不够。被逼无奈他才自谋职业。铺子开张后生意兴隆,他就增加了葵菜、蓝子、鸡、面等品种,把酒肉铺扩大为副食品门市部。同时,司马遹又利用业余时间刻苦钻研阴阳命数,还自学建筑设计,亲手画了许多房屋结构图,另外又学习雕刻工艺等等。总而言之,年轻的太子胸怀大志,准备实施多元化经营,搞个跨行业的集团公司什么的。如果不是因为后妈贾南风的扼杀,假以时日,他肯定会成长为一名优秀的企业家。

    东宫大臣杜锡眼看太子就要弃政从商了,就苦口婆心地劝谏。太子觉得讨厌,就在他常坐的那块毛毡上插满针头,把杜锡的屁股刺得鲜血淋漓。

    贾南风的外甥贾谧和司马遹是同龄人,他看见太子这么有才,心里很不舒服。而且每当他去东宫,司马遹就扭头望天,给他一个很酷的后脑勺。贾谧气得流鼻血,就怂恿姨妈废了太子,另立储君。贾南风早有此意,便着手行动。

    她首先大力宣传太子的种种缺点,造成了很多对他不利的舆论,其次又发挥她一贯擅长的娱乐天赋,自导自演了一场小品。小品的名字叫《怀孕》。贾南风命人把自己的寝殿布置得像产房,所有妇产科设备一应俱全,然后往自己的肚子塞了一大堆稻草,又暗中抱养了一个刚出世的小外甥慰祖,准备等肚子里的稻草“呱呱落地”后,就让慰祖取代太子。

    一切就绪后,贾南风就设计了一场酒宴,把太子灌得酩酊大醉,然后拿出一封早已写好的谋反信让他照抄。贾后找的枪手很厉害,是当时名满天下的美男作家潘岳。他知道太子是个愤青,所以这封密信就写成这样:“陛下应该赶快自行了断,不自行了断,我要进宫了断他;皇后也应该自行了断,不自行了断,我要亲手了断她……”后面又说什么要和生母谢妃约定日期,两边发动,在日、月、星三辰下“茹毛饮血”云云。总之,让人一看就知道这个人不喜欢写作文,不但语气直白,颠三倒四,而且乱用成语,把“歃血为盟”写成了“茹毛饮血”。

    司马遹醉得不醒人事,抄了一半就歪倒了。贾后模仿他的笔迹帮他抄完,立刻呈给了皇帝。傻皇帝司马衷一看,气得血压都高了(可惜智商没高),立刻召集文武百官和宗室亲王,当庭宣布要赐死太子。大臣张华和裴頠认为事有蹊跷,应该仔细调查。会议讨论了一整天,到太阳都快下山了还没结果。贾后怕夜长梦多,就提议将太子贬为庶民。皇帝同意了。

    当天,司马遹奉诏换上布衣,和太子妃王氏还有三个孩子,坐在牛车上被押往金墉城。王氏看见太子已经自绝于人民了,就深明大义地跟他划清界限,提出了离婚申请。朝廷马上就批准了。

    聪明的王氏这婚离得相当及时。就在她哭哭啼啼回娘家之后,司马遹的生母谢氏和另一个妃子蒋氏就被砍头了。随后,司马遹被逐出洛阳,囚禁在许昌。

    太子被废,朝野一片公愤。几个东宫旧臣都想废掉贾后,可是力量薄弱,不敢举事。思来想去,想到了手握重兵的右军将军、赵王司马伦,于是便联络司马伦的幕僚孙秀,让他劝赵王发动政变废黜贾后,恢复太子之位。司马伦是司马懿的第九子,这些年看见帝国政坛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本来就有点不甘寂寞,所以正中下怀,立即知会宫中的通事令张林和省事张衡,让他们做内应,准备起事。

    孙秀为人狡诈多谋,即将发动之前,忽然觉得不妥,就向司马伦进言:“太子聪明刚猛,若还东宫,必然不会受制于人。明公您一向是贾后之党,路人皆知,就算您拥太子复位,为其建功,可太子仍然会认为您是迫于百姓之望,不得已而举事来免罪。因此,太子一旦复位,也不过暂时忍下对您的宿怨,并不会真心感戴您的恩德。您稍有不慎,就随时可能被诛杀。依在下之见,不如暂缓起事。这段时间内,贾后必害太子。等太子一死,您便假托为太子报仇之名废掉贾后,如此一来,非但可以免祸,更可以得志!”

    司马伦深以为然。

    随后,孙秀便故意放出消息,说有人想废掉皇后,拥立太子。贾后一向在民间安插了很多耳目,而今频繁地接到密报,不免有些恐惧。此时,孙秀与司马伦又趁势怂恿贾谧早日除掉太子,以绝后患。贾后终于下了决心,让老情夫程据配了毒药,派宦官孙虑赶赴许昌,毒死了司马遹。

    永康元年(公元300年)四月初三,司马伦、孙秀假称皇帝诏命,召集禁军长官宣布诏书:“皇后与贾谧等杀吾太子,今使车骑入废中宫,汝等皆当从命,事毕,赐爵关中侯,不从者诛三族。”

    众人领命。司马伦、孙秀旋即率领禁军进入宫门,陈兵御道,派齐王司马冏把傻皇帝挟持到东堂,下诏令贾谧入宫。

    深夜闻诏,贾谧就多了一个心眼。到了殿前,眼见刀枪林立,他知道大事不妙,拔腿便跑,口中大喊:“阿后救我!”贾谧一路狂叫着跑到西面的钟楼下时,士兵们的刀枪就从后背刺入了他的心脏。

    随后,齐王司马冏率兵冲进贾后的寝殿,睡眼惺忪的贾南风惊恐地看着他,说:“你为什么来这里?”司马冏说:“有诏令逮捕皇后!”

    贾南风冷笑:“诏令都是出自我手,你奉的是谁的诏?”

    司马冏不说话,命左右冲上去把她绑了。被五花大绑的贾南风经过上阁时,远远望见了傻坐着的皇帝,便歇斯里底地大喊:“陛下的女人被别人废掉了!接下来被废掉的就是你自己了!”

    今夜星光灿烂。皇帝仰着头,张着嘴,正在独自欣赏夜色。此刻,他的世界是如此恬静而柔美。政变和阴谋属于别人,心如止水属于他。

    贾南风一阵苦笑。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司马冏:“起事的是谁?”

    司马冏说:“赵王和梁王。”

    贾南风怔了一会神,喃喃地说:“绑狗要绑脖子,我竟然只绑尾巴,难怪落到这步田地!”

    是夜,贾后被废为庶人,幽禁于建始殿。贾南风的母亲、妹妹及众党羽,皆被逮捕诛杀。大臣张华、裴頠等人也被斩杀并夷灭三族。数日后,一杯毒酒送到了贾南风面前。风流皇后贾南风终于结束了她暴虐荒淫的一生。

    政变成功后,司马伦自封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且总摄百官职事,军政大权集于一身。同时大封诸子为王侯,任命孙秀为中书令。

    司马伦就此架空了惠帝司马衷。然而,孙秀也就此架空了他。实际上,这场政变自始至终都是由孙秀策划和领导的,司马伦也自始至终都对他言听计从。从决定发动政变的那一刻起,孙秀就成了司马伦的灵魂。

    在这场政变中,孙秀的谋略和胆识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司马伦唯一起到的作用,仅仅是他身为老王爷的资历。政变成功后,谋略和胆识足以促成孙秀掌握实权,而对于司马伦而言,老王爷的资历只能给他换来一个有名无实的傀儡地位。

    史称,此后的孙秀“威权振朝廷,天下皆事秀而无求于伦。”

    在西晋帝国短暂的历史上,身为寒士而一朝之间炙手可热的,绝不仅止孙秀一人。此后接二连三的政变,还将不断涌现孙秀似的人物。在太平盛世中,像孙秀这样的人可能终其一生都只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幕僚。只有乱世,才能让他们一步登天。所以,寒士们一生只牵挂着一件事,那就是——惟恐天下不乱。

    四 人人都在重蹈覆辙

    赵王司马伦和孙秀擅权揽政,惠帝之弟、时任骠骑将军兼中护军的淮南王司马允看出了他们的篡位之心,便密养死士,准备诛除赵王和孙秀。司马伦和孙秀知道司马允生性沉稳刚毅,军中将士皆敬服他,内心深为忌惮,便改封他为太尉,外示尊崇,实际上是夺其兵权。司马允托病不受。孙秀命人持诏收捕他的部下,并弹劾他拒绝诏命、大逆不道。

    司马允接诏,一看就知是孙秀的笔迹,遂勃然大怒,斩杀来使,厉声对左右说:“赵王欲破我家!”当即率领帐下士兵七百多人冲出王府,一路高呼:“赵王造反,我将攻之,佐淮南王者袒露左臂!”一路不断有军人响应。

    司马允本欲率兵攻入皇宫,先控制中枢,无奈大门紧闭,守卫森严,一时难以拿下,于是转而围攻司马伦的相府。司马允手下皆精兵,司马伦仓促迎战,冲杀数次皆败,死了一千多人。司马允又于承华门前结阵,万箭齐发。一时间,相国府中飞矢如雨。司马伦险些中箭,手下挺身遮挡,随即倒地,剩下的人全都躲在树后不敢动弹,每颗树都中了几百箭。

    形势对司马允非常有利,如果不出意外,司马伦和孙秀必死无疑。

    可是,意外偏偏出现了。

    原因是中书令陈淮帮了倒忙。陈淮和司马允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他担心司马允短时间内拿不下赵王府,万一司马伦的救兵赶到,事情就麻烦了,于是就命禁军将领伏胤率四百名骑兵去助司马允攻打赵王府。

    伏胤率兵刚到门下省,就遇见了一个人。这个人是司马伦的儿子、时任侍中的汝阴王司马虔。司马虔本来是想去搬救兵的,一看到伏胤,立马计上心来,当即把伏胤叫到暗处,劝他临阵倒戈,并许诺说:“富贵当与卿共之!”伏胤在心里一拿捏,若助司马允,只不过是在执行陈淮的命令,属于秉公办事,并无功劳;若助司马伦,就挽救了这个当朝首辅的全家性命与一世功业,凭着这份天大的人情,自己转眼便可飞黄腾达。

    刹那的权衡,伏胤内心的天平便倒向了司马伦。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普通军官的念头就改写了西晋帝国的历史。

    伏胤随即折回宫中,去弄了一道空白诏书,然后率兵出宫。司马允见宫中诏使率援兵抵达,大喜过望,立刻开阵让伏胤进来,并从兵车上跳下,跪地接诏。说时迟,那时快,伏胤手起刀落,淮南王的人头就滚落到了地上。

    淮南王的士兵一下子全懵了。他们紧紧盯着伏胤。可是,他手上有皇帝的诏书,而且四百名骑兵皆已刀剑出鞘地围在他们身边。

    没有人做出反应。一场胜利在望的政变就此流产。

    本来,司马伦被箭雨困于相国府时,洛阳的百姓就争相传告,说司马伦已被擒拿,大伙无不拍手称快。可转瞬之间,就传来了司马允被杀的消息,人们纷纷摇头叹息。

    司马允死时,年二十九岁。三个儿子亦随之被杀。

    在八王之乱中丧命的,淮南王司马允是第二个。

    司马允败亡后,司马伦和孙秀旋即展开政治清洗。一时间,被株连夷灭者多达数千人。其中,有两个是西晋时期的重量级人物:一个是天下无双的美男子潘岳,还有一个是富可敌国的公子哥石崇。

    孙秀说他们参与谋反,实际上是在公报私仇。几年前,孙秀还只是潘岳门下的一个小吏,多次因渎职而遭到潘岳鞭打,遂怀恨在心。而孙秀之所以跟石崇结下梁子,是因为石崇的一个爱妾绿珠。孙秀得势后,看上绿珠,就派人索要。石崇对来人说,我的侍妾都在这,任你选。来人说不行,孙大人就是要绿珠。石崇勃然大怒:“绿珠吾所爱,不可得也。”这一来,就把孙秀往死里得罪了。

    趁着大清洗之机,孙秀大笔一挥,就把潘岳和石崇的名字圈进了司马允一案的株连名单。

    石崇被捕,巨额财产被悉数抄没。临刑那天,石崇仰天长叹:“这些奴才,不过是贪图我的财产罢了!”

    身边的捕吏瞥了他一眼,忽然说:“知财致害,何不早散?”

    石崇哑口无言。当年与皇亲国戚斗富的时候,石崇绝对想不到,他最终带进坟墓的竟然只是这么一句简单而平凡的真理——知财致害,何不早散?

    通向帝座的道路全都扫清了,司马伦和孙秀一刻也不愿再等待。永宁元年(公元301年)正月,司马伦派义阳王司马威入宫夺取了皇帝玺绶,签署了禅位诏书,并把惠帝囚禁在了金墉城。初九,司马伦登皇帝位,改元建始,并尊惠帝为“太上皇”,改金墉城为永昌宫。

    孙秀、司马威等人全都加官晋爵,其余党羽,皆为卿将,超阶越次,不可胜记,乃至奴仆兵卒也都鸡犬升天。由于官爵封得太多,印章来不及镌刻,时常用白板应付了事。

    司马伦当上了皇帝,可他篡夺的只是一个名号,孙秀才真正篡夺了一个皇帝的实权。

    孙秀专执朝政,司马伦所出的诏令经常被他随意更改,有时干脆作废,由孙秀自书诏令。所以往往朝令夕改,百官像走马灯似地轮换。

    天下似乎成了孙秀一个人的。

    然而,那些拥兵自重、坐镇一方的亲王还是让他心存忌惮,尤其是坐镇许昌的齐王司马冏、坐镇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和坐镇关中的河间王司马顒。为了控制并安抚他们,孙秀一方面将亲信不断地安插在他们左右,进行严密监控;另一方面加封他们大将军名号,加紧笼络。

    可亲王们不吃这一套。

    这一年的三月,司马伦刚刚做了两个多月的皇帝,齐王司马冏便突然传檄天下,发兵讨伐司马伦。檄文称“逆臣孙秀,迷误赵王,当共诛讨。有不从命者,诛及三族”。一时间,天下诸王纷纷响应。齐王司马冏自许昌发兵北上,成都王司马颖自邺城(今河南安阳市北)引兵南下,呈两面夹攻之势。司马伦大为恐慌,急忙分兵抵抗。交战伊始,朝廷军两路皆有小胜,尤其是北路军,在黄桥歼灭了司马颖的军队一万多人。捷报传来,司马伦和孙秀大喜,立即为北路的士猗、许超与孙会三个将军庆功,让他们都秉持符节。

    然而,骄兵必败。三个将领各自居功,而且手上都有号令军队的符节,谁也不服谁,号令不一,再加上麻痹轻敌,遂被整兵再战的司马颖打得大败而逃。司马颖乘胜追击,大军渡过黄河,直逼洛阳。

    前线失利,洛阳守军顿时群情汹涌,准备诛杀司马伦和孙秀。孙秀惶惶不可终日,躲在中书省,不敢出门半步,与败将士猗、许超、孙会等人日夜商讨对策。有人说要聚集残部决一死战,有人说要焚烧宫室、挟持司马伦逃亡南方,还有人干脆劝孙秀乘船东逃入海……

    正在众人各执一词、莫衷一是之际,一场兵变就突然降临了。

    这一年的闰三月初七,左卫将军王舆率禁军七百多人从南掖门进入皇宫,直接杀进中书省。孙秀、许超、士猗等人猝不及防,被乱刀砍杀。王舆逼迫司马伦发布退位诏书:“吾为孙秀所误,以怒三王。今已诛秀,其迎太上皇复位,吾归老于农亩。”

    初九,惠帝司马衷复辟,改元永宁。

    十三日,惠帝下诏赐死司马伦及四个儿子。凡司马伦和孙秀任命的官员绝大多数被罢免。此后,三王相继进入洛阳。齐王司马冏最后一个到来,身后是旌旗蔽日、浩浩荡荡的数十万军队,京师大为震动。

    这次政变引发的战役历时仅六十余日,伤亡就将近十万人。

    在八王之乱中丧命的,赵王司马伦是第三个。

    复辟成功,诸王大受封赏。齐王司马冏获封大司马,加九锡,辅政;成都王司马颖为大将军,加九锡,都督中外一切军务;河间王司马顒为太尉、侍中,加九锡;长沙王司马乂为抚军大将军,兼领左军;新野公司马歆进封为王,都督荆州一切军务,加镇南大将军。

    一个骄横的王爷倒了下去,可更多的王爷站了起来。而且,还是三个“加九锡”的少壮派军人。

    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加九锡”意味着什么。从西汉末年的王莽,到东汉末年的董卓,再到篡汉的曹操、篡魏的司马昭,直至最近的赵王司马伦,一旦“九锡”加身,接下去要做的就是篡位称帝。而今,居然有三个少壮派亲王“加九锡”,明眼人不用想也知道,更多的流血事件还在后面。

    亲王们踌躇满志,纷纷怀着微妙的心情去祭拜祖陵。

    其间,新野王司马歆对齐王司马冏说:“您与成都王司马颖同建功勋,按说应该留他在京城辅政,如果您并无此意,应该削去他的兵权。”

    与此同时,在同一片山陵的另一面,长沙王司马乂也正在对成都王司马颖说:“天下者,先帝之业!王,您应该匡正维系它!”司马颖是司马衷之弟,同属武帝司马炎这一正脉,司马乂言下之意,接下来做皇帝的应该是司马颖,而不是齐王司马冏。

    司马颖当然想当皇帝,问题是司马冏实力太强,暂时还无法与他抗衡。因此,幕僚卢志遂劝司马颖以退为进,暂避齐王锋芒。司马颖采纳了他的建议,以母病为由,归返邺城。

    是年底,司马冏的三个儿子都被封王。

    第二年,即太安元年(公元302年)五月,司马冏为杜绝司马颖依序继位的可能性,就立年方八岁的清河王司马覃为太子,然后自封为太子太师,以东海王司马越为司空。

    司马冏总揽大权后,开始大兴土木,终朝宴饮,不进宫参加朝会,却安坐府中接受百官朝拜。一时间,群臣侧目,朝野失望。

    很显然,此时的齐王司马冏,正在亦步亦趋地重蹈司马伦之覆辙。

    危机正在酝酿。而对于有些人来说是危险的,对于另一些人则是机会。

    比如翊军校尉李含。

    这是又一个出身低微的寒士。他原本是河间王司马顒手下的一个长史,被征召入朝,在司马冏帐下参预军机,本欲大展宏图,不料却发现司马冏的左右数人皆是他的旧仇家。李含整日战战兢兢,生怕仇家伺机报复,深感出头无日。有一天,他忽然从洛阳出走,暗中来到长安,找到了他的旧主子司马顒。

    李含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说自己带来了天子密诏,命司马顒举兵讨伐司马冏。

    司马顒不理会密诏是真是假,当即一口答应。因为,他自己早就在觊觎辅政之位,李含此来,无疑给了他起兵的借口。随后,司马顒发出檄文,历数司马冏的罪状,并声称已勒兵十万,将与成都王司马颖、新野王司马歆等人一同起兵,会师洛阳。同时,司马顒还派遣李含、张方率领军队向洛阳挺进,并让李含给身在朝中的长沙王司马乂送了一封密信,让他在京师做内应。

    司马冏得知司马顒欲与司马乂里应外合的消息,大为震骇,便先下手为强,派兵攻袭司马乂。司马乂旋即率百余名勇士飞驰入宫,关闭诸门,挟持惠帝,诏命禁军反攻司马冏的大司马府。

    这天夜里,洛阳城杀声四起,火光冲天,双方军队展开激战。大司马称“长沙王矫诏”,长沙王称“大司马谋反”。惠帝被挟持到上东门的城楼上。司马冏军队飞矢如雨,纷纷射到皇帝面前。臣子们簇拥着他左闪右避,不断有人被箭射死,尸体层层叠叠地堆积在皇帝脚下。

    大战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最终,司马冏的军队被打败,其手下长史赵渊赶紧倒戈,把司马冏捆起来押进了宫中。傻皇帝挂念他让自己复位,起了恻隐之心,想留他一条活命。司马乂立刻命左右把他拉了出去,斩于阊阖门下,把头颅传遍六军。随后,又将司马冏的所有党羽全部捕杀并夷灭三族,死者达二千多人。

    在八王之乱中丧命的,齐王司马冏是第四个。

    五 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

    政变之后,长沙王司马乂近水楼台先得月,夺取了辅政大权。为了增强实力,司马乂又与远在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结成了联盟,无论政事大小皆与其咨商。

    如此结局,完全出乎始作俑者李含的预料。

    他原本以为,长沙王司马乂弱小,迟早要被齐王司马冏干掉,所以才投靠了河间王司马顒。他的如意算盘是:唆使司马顒打败司马冏,然后废掉皇帝,由司马顒把持朝政,自己随之飞黄腾达,成为孙秀第二。可如今,司马乂在朝辅政,司马颖在外遥控,率先举事的司马顒却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捞着,自己更是白忙了一场。

    这一切,司马顒无法忍受,李含更无法忍受。于是,司马顒便密令李含等人设计谋杀司马乂。不料,李含还没来得及动手,事情便泄露了,旋即被司马乂捕杀。

    司马顒大怒,遂以清君侧为名,派遣张方为都督,率精兵七万,出函谷关直扑洛阳。成都王司马颖风闻司马顒起兵,赶紧发动二十万大军南下洛阳。当然,他并不是要来帮司马乂的,而且要跟司马顒拼抢胜利果实。

    太安二年(公元303年)八月,司马乂眼见大兵压境,情急之下,便把傻皇帝司马衷推到了南线战场的最前方。一个多月里,皇帝的车辇一直在枪林箭雨中辗转。哪里战事告急,司马乂就把天子车驾推到哪里。这一招果然奏效。张方的军队遥见天子车驾,心有顾忌不敢进攻,遂被司马乂斩杀五千余人,只好在距离洛阳七里处筑垒储粮,准备打持久战。

    北线战场上,成都王司马颖的二十万大军也频频失利。从八月到第二年正月,军队被长沙王司马乂歼灭并俘虏了六、七万人。

    就在长沙王司马乂即将获胜的节骨眼上,又一场突如其来的宫廷政变,扭转了整个局势。

    这一年正月二十五日夜,时任司空的东海王司马越突然发难,与宫中的禁军将领合谋逮捕了司马乂。次日,司马越胁迫皇帝下诏罢免了司马乂的官职,把他囚禁在金墉城,同时大赦天下,改元永兴。

    数日后,张方率兵进入金墉城,将司马乂扔进火堆,活活烧死。

    司马乂死时,年二十八岁。

    八王之乱中丧命的,长沙王司马乂是第五个。

    司马乂执政之初,洛阳坊间便流传着这样一句民谣:草木萌芽杀长沙。果不其然,年轻的长沙王司马乂没有活过这个春天。

    政变后,成都王司马颖被任命为丞相,东海王司马越被任命为尚书令。司马颖派遣将军石超率领五万士兵驻守洛阳的十二座城门,同时将他看不顺眼的禁军将领一一砍杀,全都换上自己的人,并将齐王所立的皇太子司马覃废黜,仍为清河王。

    做完这一切,司马颖回到了老巢邺城,逍遥自在地遥控朝政。

    河间王司马顒为讨好大权在握的司马颖,上表请立司马颖为皇太弟。随后,天子御用的衣服车驾便都送到了邺城。至此,邺城成了实际上的西晋都城,司马颖也成了实际上的皇帝。作为回报,司马颖就任命司马顒为太宰、大都督,兼领雍州牧。

    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

    西晋帝国的这些亲王们,没有一个能够逃脱这条政治学的铁律。

    司马颖掌握权力后,紧步前面诸王之后尘,腐败日渐升级,令朝野再度失望。永兴元年(公元304年)秋,东海王司马越再度发动政变,勒兵进入云龙门,下诏召集三公和文武百官,宣布帝国进入警戒状态,共同讨伐司马颖,并恢复司马覃的太子之位。司马颖的心腹石超猝不及防,只好狼狈逃回邺城。

    数日后,司马越自封大都督,传布檄令,召集了十多万军队北征司马颖。司马越跟司马乂学了那手绝招,把傻皇帝推到阵前,浩浩荡荡向邺城进发。司马颖的左右一听天子御驾亲征,就劝他出城请降,司马颖大怒:“主上是为群小所逼,你居然想让我束手就擒?!”随即派石超率五万人马迎战。

    两军在荡阴展开遭遇战。石超知道司马颖并不顾忌天子,故而奋勇作战,大败司马越军。惠帝身中三箭,脸上也挨了一刀。百官和侍从各自逃命,惟有侍中嵇绍站在天子车辇上挺身护驾。士兵们把他拉下车,打算乱刀砍死,傻皇帝忽然大叫一声:“忠臣也,勿杀!”士兵们说:“奉太弟令,惟不犯陛下一人”。嵇绍遂死于乱刀之下,血溅帝衣。

    过后清理战场,司马颖的幕僚卢志才在荒草丛中找到了傻坐着的皇帝司马衷,将他带回了邺城。左右要换洗傻皇帝的血衣,这个低智商的皇帝忽然说了一句很多高智商的人说不出的话:“嵇侍中血,勿浣也!”

    司马颖与司马越鹤蚌相争,河间王司马顒趁机坐收渔翁之利,派张方悄悄袭取了京师洛阳,并再次废黜太子司马覃。司马越前方兵败,后路又被斩断,只好灰溜溜地逃回自己的封国东海。

    西晋帝国的亲王们自相残杀,祸乱天下,蠢蠢欲动的天下人当然会跟着趁乱而起。幽州军阀王浚坐山观虎斗已经很久了,眼看司马颖与司马越打得两败俱伤,趁势联合鲜卑、乌桓的部落骑兵,与东海王司马越的弟弟东嬴公司马腾合兵,南下进攻邺城。司马颖急遣王斌、石超率部迎战。胡骑凶猛善战,王斌、石超节节败退。

    王浚的前锋很快打到邺城。邺中大震,百官和士兵纷纷逃亡。卢志劝司马颖奉惠帝还洛阳。当时尚有士兵一万五千余人,卢志连夜做好了撤退的准备。次日黎明,司马颖之母程太妃眷恋邺城,迟迟不愿动身,司马颖也犹豫不决。最后的一万多人遂哗然四散,司马颖和卢志只好带着几十名骑兵拥着骑在牛车上的惠帝逃往洛阳。

    慌乱之中,无人携带钱物,惟独一个宦官身上带了三千私钱。皇帝实在饿得不行了,就下诏向他借贷,勉强买了些食物裹腹。路上跑得急,皇帝的鞋子也掉了,只好穿上随从的鞋子。一路狼狈不堪,总算逃到了洛阳郊外的北邙山。张方出城迎驾,看见皇帝,准备下马跪拜。灰头土脸的皇帝很有自知之明,劝他不用拜了。

    连跟一个宦官借钱买吃的都要下诏书,傻皇帝即使再傻,也知道自己这个所谓的天子早就不值钱了,再讲究这套虚礼也没多大意思。

    惠帝回洛阳后,手握兵权的张方把持朝政。成都王司马颖无兵无权,形同废物。

    张方的军队在洛阳时间已久,早把这座帝都劫掠得差不多了,大兵们看见再也无利可图,纷纷吵着要奉惠帝迁都长安。这一年的十一月初一,张方突然率兵闯入宫中,要劫持皇帝西走长安。惠帝吓得躲进了御花园的竹林中。士兵们把他抓了出来,强行架上车。惠帝嚎啕大哭。张方骑在马上,跟他点了个头说:“而今寇贼纵横,宫中宿卫力量单薄,望陛下驾临臣的军营,臣当尽忠竭力,以防不测。”当时大臣们都逃散了,只有卢志一人在侧。皇帝眼巴巴地看着他。卢志说:“而今之计,陛下只有听从将军了。”

    皇帝进了张方军营,张方就下令士兵洗劫皇宫。穷凶极恶的大兵们冲进宫里,奸污宫女,争抢宝物。宫中自魏晋以来的所有珍藏被扫地一空,丝毫不剩。洗劫完了,张方准备一把火把宫室和宗庙都烧了,断绝众人回来的想头。

    一百多年前,董卓将洛阳焚为死城的惨烈一幕,眼看又要重演。所幸,此刻军阀的身边还站着一个文人。卢志劝张方:“董卓无道,焚烧洛阳,怨毒之声,百年犹存,何必学他?”

    张方这才作罢,随后劫持惠帝和司马颖到了长安。

    这一回,终于轮到河间王司马顒坐大了。不久,他就让皇帝下诏废掉了司马颖的皇太弟身份,改立豫章王司马炽。

    永兴二年(公元305年)七月,休整了一年的东海王司马越卷土重来,以“奉迎天子,还复旧都”为名传檄天下,发兵征讨河间王司马顒。一时响应者甚众。王浚等人公推司马越为盟主。司马颖的旧部公师藩为主子打抱不平,也在河北起兵。司马顒只好任司马颖为镇东大将军,象征性地给了他一千名士兵,打发他和卢志一起回老家去招抚叛乱。

    司马越获四方响应,又得幽州军阀王浚的胡骑之助,声势浩大,挥师直逼长安。司马顒恐惧,就派人杀了张方,试图跟司马越求和。可司马越仍然一路西进。第二年四月,大军挺入关中,司马顒兵败,单枪匹马逃进太白山。百官也都落荒而逃,躲在山中以像树果实为食。司马越的前锋祁弘率领先头部队杀进长安,其士卒大多为鲜卑人,野蛮凶残,大肆掳掠,杀了二万多人。四月十四,祁弘奉迎皇帝东返洛阳。祁弘一走,司马顒才重新夺回了长安,但是关中各地皆归顺东海王司马越,司马顒的长安成了汪洋中的一座孤岛。

    七月,惠帝回到旧都洛阳,改元光熙。八月,任东海王司马越为太傅、录尚书事;任其堂兄范阳王司马虓为司空,镇守邺城;封王浚为骠骑大将军,都督东夷、河北诸军事,领幽州刺史。

    司马越独揽大权后,立即让皇帝下诏搜捕成都王司马颖。

    成了丧家之犬的司马颖情急之下,抛弃了老母和妻子,只带着两个小儿子渡过黄河,想去投奔老部下公师藩,不料中途被捕,被扔进了邺城的监狱。

    物是人非。曾经高高在上、显赫一时的成都王司马颖,而今却是以一个阶下囚的身份回到了这座本来属于他的城市。

    邺城的新主人范阳王司马虓只把他囚禁了起来,不忍心杀他。可是,司马颖的运气太背。仅仅两个月后,司马虓忽然暴病而亡。司马虓手下的长史刘舆知道这座城是司马颖的老巢,倘若不杀他,他随时可能东山再起。所以刘舆秘不发丧,私下做出了一个决定。

    大雪纷飞的冬夜,成都王司马颖站在冰冷而潮湿的牢房中,凝望着狭窄的囚窗外那一角黑暗的夜空。

    邺城的天空让他既熟悉又陌生。

    身后传来叮叮铛铛的钥匙开门声。司马颖没有回头。他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狱吏田徽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份“诏书”。年轻的王爷很认真地读了一遍“诏书”,忽然明白了什么,抬头问田徽:“范阳王死了吗?”

    田徽说:“不知道”。

    司马颖又问:“您今年多大?”

    田徽说:“五十。”

    司马颖问:“知天命了吗?”

    田徽说:“不知道”。

    司马颖忽然咧嘴笑了一下,把目光又转向窗外。

    片刻之后,司马颖转过头来。田徽看见这个年轻王爷的目光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他听见司马颖说:“我死之后,天下安乎?不安乎?我自放逐,于今三年,身体手足不见洗沐,取数斗汤来。”

    两个儿子在一旁放声大哭。司马颖挥了挥手,让人把他们带了出去。司马颖洗沐完毕,把头发散开,头朝东而卧,对田徽说:“动手吧。”

    田徽上前,用绳子勒死了司马颖,随后又杀了他的两个儿子。

    司马颖死时,年二十八。

    在八王之乱中丧命的,司马颖是第六个。

    司马颖死后数年,河南开封突然有传言说他的一个儿子藏匿在民间,年已十余岁。东海王司马越闻讯,立刻派人杀了那个孩子。

    至于那个孩子究竟是不是司马颖的后人,司马越才懒得去查。

    六 最后一根稻草

    光熙元年(公元306年)十一月十七日夜,司马颖死后仅月余,西晋帝国的第二代皇帝司马衷吃了一块有毒的饼,第二天就在显阳殿驾崩了。

    谁在饼中投毒?

    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三日后,东海王司马越拥立惠帝之弟、豫章王司马炽为帝,改元永嘉,是为晋怀帝。

    惠帝司马衷在位十六年,死时四十八岁。

    他的死,无论对于帝国还是对于他自己,都是一个解脱、一件好事。

    综观其一生,在父亲武帝的眼中,他是一个傻儿子、一个过渡人物;在母亲杨太后的眼中,他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需要人呵护的孩子;在妻子贾南风眼中,他是一个废物、一个摆设、一个戴了无数绿帽子的名义老公;在诸王眼中,他是一个傀儡、一个玩偶、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在群臣眼中,他是一顶象征性的冠冕、一件空洞无物的龙袍;在百姓眼中,他是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一则百听不厌的笑话;在历史眼中,他是一个昏庸皇帝、一个无知天子、一个警鉴后世的反面教材……

    他什么都是,可似乎很少被当成一个人。

    如果他不是皇帝,而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那么他起码可以守着一亩三分地,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庸幸福,起码不会三更半夜从被窝里被人拽起来,逼着签署杀人的诏书,也不用三天两头被人推到两军交战的枪林箭雨中,吓得魂不附体,更不需要永远活在历史中被遗笑万年……

    然而,他却是一个皇帝,而且君临天下整整十六载。

    这就决定了他所有的幸与不幸。

    一千多年来,当人们一次次嘲笑那句“何不食肉糜?”的“名言”时,似乎也不应该忘记,他还说过一句——“嵇侍中血,勿浣也!”

    陆续发动政变的八王先后死了六王。除了东海王司马越,就只剩下困守在长安孤城中苟延残喘的河间王司马顒了。

    同年十二月初一,太傅司马越以怀帝名义下诏,征召司马顒入朝担任司徒。

    司马顒忐忑不安地走出了府邸。

    时值深冬,天地一片肃杀。一驾孤独的马车缓缓驶离了长安。车里坐着司马顒和他的三个儿子。呼啸的北风吹起了一角车帘,司马顒最后遥望了一眼长安,泪水忽然模糊了他的眼。其实司马顒明明知道,此去洛阳凶多吉少,但他别无选择。因为时至今日,他早已不是那个拥兵自重、坐镇一方的河间王了,只要司马越一声令下,就可以把孤城长安夷为平地。

    自从赵王司马伦篡位称帝后,司马顒便不失时机地参与了每一次政变。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他觉得距离最高权力仅有一步之遥时,冥冥中总有一种力量把他推离权力中心。他本以为只要把握时机,当皇帝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可奇怪的是他越折腾,局面就变得越糟,到最后非但没当上富有四海的皇帝,反而连坐镇一方的藩王资格都丧失了。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司马顒至死也弄不明白。

    数日后,来自长安的这辆孤独而惶惑的马车驶进了新安地界的雍谷。前方忽然出现了一队人马,为首的将军叫梁臣。

    梁臣是南阳王司马模的部下。司马模是司马越的亲弟弟。梁臣是奉命前来“迎接”他们的。办完公事后,梁臣即刻带领人马绝尘而去。

    司马顒的马车永远停在了雍谷。风雪拍打着它。车里的四具尸体很快就冻僵了。

    在八王之乱中丧命的,司马顒是第七个。

    该死的都死了。东海王司马越笑到了最后。

    踏着同姓诸王的鲜血和骸骨,司马越迈着矫健的步伐登上了帝国权力的顶峰。

    他开始呼风唤雨了。

    永嘉二年(公元308年)二月,司马越杀死了曾经多次被立为太子的司马覃。

    永嘉三年(公元309年)三月,司马越突然派遣军队入宫,当着怀帝司马炽的面逮捕了十几个大臣,旋即将他们全部诛杀。新皇帝眼睁睁看着自己刚刚培植起来的一干亲信身首异处,只能垂泪叹息。几天后,司马越又将宫中的所有宿卫军官全部罢免,让自己手下的将军和东海郡士兵入宫宿卫。

    《晋书》称,此时的东海王司马越“专擅威权,图为霸业。朝贤素望,选为佐吏;名将劲卒,充于已府。不臣之迹,四海所知。”也就是说,司马越正在加紧积蓄实力,随时准备篡夺帝位、称霸天下。

    然而,此时此刻的西晋帝国,想称霸天下的又何止他一人?!

    帝国西北,匈奴刘渊于永兴元年(公元304年)据左国城(今山西离石市东北)自立为汉王,此后逐年南侵,声势日盛,遂于永嘉二年(公元308年)在平阳(今山西临汾市西南)称帝,国号大汉。

    帝国西南,氐人李雄亦于永兴元年据成都称王,光熙元年(公元306年)称帝,国号大成。

    帝国东北,鲜卑的四大部族慕容氏、段氏、宇文氏、拓跋氏各自割据一方,连年混战。

    除此之外,江夏地方则有张昌邱沈之乱,江东有陈敏之乱,邺城有汲桑之乱,汉中有流民邓定之乱,南阳有流民王如之乱,湘州有刺史杜弢之乱……

    西晋帝国到处是烽火狼烟。

    司马越还没有得到天下,天下早已分崩离析了。

    自永嘉元年(公元307年)以来,汉王刘渊的前锋、安东大将军石勒便率领他的数万铁骑横扫中原,所向披靡。永嘉四年(公元310年)十一月,石勒渡过黄河,大军直逼洛阳。

    眼看京城危在旦夕,司马越不得不挺身而出,率军开往许昌迎战石勒。

    永嘉五年(公元311年)二月,石勒攻陷许昌。司马越忧惧不已,随即又获悉怀帝司马炽发密诏给青州刺史苟晞,命苟晞讨伐他,司马越顿时急怒攻心,于三月十九日暴毙在项城的行营中。

    司马越一死,晋军群龙无首,无心恋战,只好扶着他的棺柩向东海郡(今山东郯城县北)方向逃窜。堂堂西晋帝国的正规军,此时变成了一支凄凄惶惶的送葬队伍。

    石勒闻知司马越死讯,立刻亲率一支轻骑兵在后面穷追不舍。四月,石勒在苦县(今河南鹿邑县东)宁平城追上了晋军。石勒一声令下,凶悍的胡骑呼啸着冲进晋军队伍,开始狂砍滥杀。毫无斗志的晋军士兵丢盔弃甲,争相逃命,被胡骑杀死和自相践踏而死者堆积如山。

    十几万军队转眼之间全军覆没。

    躺在棺材里的东海王司马越绝对想不到,他死后,还有十几万帝国士兵给他做陪葬。

    这天夜里,石勒剖开了司马越的棺椁,一把火焚烧了他的尸体。看着熊熊火焰中飘起的缕缕青烟,石勒大声说:“乱天下者,此人也!吾为天下报之,故烧其骨,以告天地!”

    随着石勒的话音落地,“八王之乱”终于落下了帷幕。

    然而,石勒的闭幕词并不准确。乱天下者,难道仅仅是此人吗?

    这些年来,内有宗室群王骨肉相残,外有异族胡人相继侵扰,上有军阀官吏肆机反叛,下有流民百姓揭竿而起,中间又有谋士幕僚上下撺掇……人人惟恐天下不乱,人人都想南面称尊!要把这一切都归罪于任何一个人,恐怕不仅是失之武断,甚至是失之荒谬了。

    司马越死后仅六年,即公元317年,西晋覆灭。

    如果说,西晋帝国是一只不堪重负而最终被压垮的骆驼,那么,东海王司马越充其量只是最后一根稻草而已。先他而死的七王,难道不是另外七根稻草?在“八王之乱”中趁火打劫的各色人等,包括他石勒本人,难道不是一根又一根往上加的稻草?

    乱天下者是谁?

    答案只有一个:天下人。

    【知识点】由于当时封官太滥,平日的贩夫走卒、阿猫阿狗都能大摇大摆地登上朝堂,以致每次朝会时,满座都是貂尾蝉羽装饰的帽子(王侯大臣的官帽)。时人为此讥讽:“貂不足,狗尾续”。这就是成语“狗尾续貂”的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