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秋的一天,一个身材魁梧的军人带着几个随从,来到了山东堂邑县,他在武训生活过的村庄逐个走访当年和武训同时代的老人,参观武训当年兴办的学校,在武训曾经住过的低矮的草房面前,这个军人流下了眼泪,嘴角里挤出来一句话:“作为将军,我愧不如一个乞丐。”
1927年秋的一天,一个身材魁梧的军人带着几个随从,来到了山东堂邑县,他在武训生活过的村庄逐个走访当年和武训同时代的老人,参观武训当年兴办的学校,在武训曾经住过的低矮的草房面前,这个军人流下了眼泪,嘴角里挤出来一句话:“作为将军,我愧不如一个乞丐。”3年后,这个军人辞去了师长,1932年,他带领全家来到漠北高原——当时绥远的五原一带,倾其所有,招徕流民,屯垦开荒,在荒原上建起了一座新村。为了这个新村,他耗尽了家财,4个儿子全部死在荒原上,此人名叫段绳武,是当时的一代名将。
段绳武1896年出生在直隶定县高头村,15岁从军,在北洋军王占元麾下当兵,一点点靠战功升上去。老直系的王占元部被后起之秀孙传芳接掌后,段绳武成为孙传芳麾下的一员大将,是直系军阀中的知名人物。我在做军阀史研究的过程中,在许多著名战役中,都能找到他的名字。1921年夏天,湖南军阀赵恒惕乘湖北内乱,想拣王占元一个便宜,派兵以“援鄂”为名抢地盘。但孙传芳在羊楼司一带硬是把气势正盛的湘军挡了八天八夜,为王占元赢得了争取援助的时间。这其中,段绳武出了大力。
在北洋军阀诸系统中,直系的军人相较而言是比较有抱负、有想法的,直系军队的纪律也相对好得多,能吃苦,能打仗。但比起其他军阀,尤其是皖系和奉系来,也比较土气。段绳武是军阀混战中的失败者,虽然他的部队被国民党政府收编,他依然是师长,手里有一支军队。但长年的征战,不仅没有使国家富强,反而导致政治混乱,社会失序,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老百姓生命财产被南来北往的军队随意践踏。这一切一直在困扰着这个质朴的农家子弟。战败后寄人篱下的困境,更是深深地刺激着他,最终,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军队,放弃了高官厚禄。在当时的军阀中,能做到这一点其实相当不容易。军队是军阀的生命,不仅意味着巨大的利益,而且是生存的依据,跟别人交易的筹码。放弃军队的人,往往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属于彻底输掉了的人,像段绳武这样,还有实力就解甲归田,实属罕见。
当然,段绳武解甲是有想法的。这个想法,既来自他家乡米鉴三父子的乡村建设,也来自他驻扎山东时武训事迹给他的刺激。他想为自己长期因陷于战乱而苦难深重的家乡做点儿事情,为日益增多的流民找一条出路,也开创一条乡村建设的新路。1931年,“九一八事变”发生,更加坚定了他的信念。他的乡村建设设想,增加了屯垦卫边内容,地点选在已经成为前线的绥远。1933年,黄河泛滥,河北、河南、山东一带大片农田被淹,成千上万的农民流离失所,段绳武和河北籍的清末最后一个状元刘春霖等河北乡绅,组织河北移民协会,开始具体实施他的计划。
就这样,昔日的段将军变成了段村长。他在五原一带购买了大片的土地,先后把几千河北流民迁移到五原,开荒屯垦。他先后建了三个新村,都是他任村长。他把全家都带到了荒原上,脱掉皮袍皮鞋,布衣蔬食,跟农民一起劳动,一起开荒。村里有自卫团、自治会、良心省察会,村民大会是新村的最高权力机关,所有大事均由村民大会议决。但是由于他的军人特色,新村的组织还是具有军队编制色彩,所有的行动者都非常整齐划一。村民们用土坯盖房,修建宿舍、教室、礼堂、活动室,还修建战备工事。清晨一起出操,每日都有“朝会”,他和一些自愿来帮忙的知识分子大学生给农民做“精神讲话”,激励农民发愤自强,灌输民族国家意识,讲国家自1840年以来被帝国主义侵略的历史,讲“九一八”的痛史。农事的间歇,则进行军事训练,为此还筹集到了一些枪支弹药。在开始的时候,新村的农民连吃饭都在一起,由食堂供应。后来有的农民家眷来了,有家室的农民则在家里吃,但集体活动依然按组织进行。为了更好地支撑农民开展生产,村里还组织了供给、信用、运销、利用合作社,发给农民农具、牲畜、大车,抵做给农民的低息贷款,农民可以分4年还清。当时,国民党政府开展新生活运动,提倡所谓对社会的“教、养、卫、管”,段绳武也把这个口号接了过来。不过,国民党政府的“教、养、卫、管”只着限一个“管”字,但新村却真的落实了所有的四个字。
在有幸留下来的老照片中,可以看到穿着整齐、精神饱满列队出行的农民,还看到了一人一个大海碗,习惯于蹲在饭厅地上吃饭的农民;也看到了坐在教室里上课的农民和农民的孩子。当然,我们还看到了一些穿的跟农民一样,同样晒得黝黑,但却被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暴露了身份的知识分子。他们既是学校的教师,也是为村庄管理服务的志愿者。还看到了整齐干净的街道、房舍和碉堡。
虽然段绳武是武人出身,但他最关心的却是农民的教育,以及如何培养农民的自治精神和能力。为此,他在建村伊始就筹建了武训小学和各种形式的扫盲班以及妇女识字班,教农民识字,教各种科学常识。段绳武感到当时通行的学校教材不切实际,于是组织人员自编具有乡土气息的教材。这一点,跟许多有志于平民教育的人士想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得到了晏阳初、陶行知和顾颉刚的支持,许多有志于平民教育的知识青年,来到五原帮助他。武训小学在开办时只有段绳武夫人王庚尧一个人任教,后来许多知识分子来了,不仅教学条件大大改善,还根据实际情况动手编写自己的教材。
当然,段绳武最钦佩的人还是武训。因为当年在武训家乡的考察深深地打动了他,也是促使他解甲归田、从事乡村建设的一个原因。在河北新村,所有的公共场所——礼堂、教室都悬挂着他请人画的武训像,村中特别建有武训纪念堂,陈列武训的事迹,供村民参观。武训小学的学生,早晨进学校要向武训鞠躬行礼。他还请人根据他对武训事迹的考察,编写了《武训典学》的连环画,在顾颉刚主持的北平通俗读物编刊社印制出版。对他而言,他所从事的事业,就是武训事业的延续,他就是要做当代的武训。
当代武训的事业,毕竟具有现代化的意味。跟晏阳初、梁漱溟以及陶行知的乡村建设一样,不仅着眼于农村的组织建设、平民教育,而且着手全面的社会改良和生产生活改善。新村由于是在荒原上起家,从建设规划起就着眼于耐用整齐,从上注意卫生,特别注意修建公共厕所,培养村民良好的卫生习惯。长年的军旅生涯,使他对厕所之于环境卫生的重要性有深切的体会。新村通过示范、教育、组织村民自我反省等方式,从根本上杜绝不良的行为,在几年内实现了新村没有人随地便溺、随地吐痰、人人衣着整洁的良好风尚。为了解决村民看病和医疗保健的问题,段绳武还从大城市请来了喝过洋墨水的医生,在包头开办诊所,服务延伸到新村。五原地区靠近黄河,段绳武组织村民兴修水利,修建了两条干渠、八条支渠,引来黄河水灌溉新开的土地,并且试种水稻。在这方面,新村得到了河套地区著名的水利名人王同春的儿子、水利专家王乐愚的帮助。
段绳武的新村建设是中国20世纪30年代农村建设浪潮中的一朵浪花,有着上流社会关注农村、关注农村改良的大背景。在这个背景下,不管是中国本土的有识乡绅还是留洋的知识分子,甚至一部分政界和军界的上层人士,都程度不同地对乡村建设表示出了一定的热情。当时能真正投入这个事业的人并不多,像段绳武这样牺牲自我、毁家兴业、全身心投入的人,尤其不多见,仅仅梁漱溟和陶行知可以比拟。由于有这样的环境和气氛,段绳武的事业争得了社会各界的支持,有传统的乡绅,比如刘春霖、张清廉,他们跟段绳武一起发起组织了河北移民协会。也有当地的乡绅,比如王同春家族也给了段绳武一定的支持。还有著名的学者如梅贻琦、顾颉刚、杨钟健、张星娘等人,他们发起组织西北科学考察团,组织年轻的大学生来新村考察,其中顾颉刚还和段绳武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顾颉刚不仅亲自来到新村,而且给新村带来了乐意投身乡村建设事业的大学生,带来了新村稀缺的女青年。知识分子的加入,使得段绳武的事业不仅有了干部和技术的支撑,还有了思想和理论资源的供给。
当然,握有大权的军界和政界人士的支持,也是新村事业的一项重要资源。显然,跟有识乡绅和知识分子不同,这些有权者的支持是需要利用段绳武个人的关系的。在军界和政界人士中,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宋哲元、河北省长冯治安和北平市长秦德纯等二十九军的将领是比较热心的,段绳武为此将河北新村三个村分别以上述将领的字来命名:明轩村(宋哲元)、仰之村(冯治安)和幼青村(秦德纯)。这种支持,显然跟他们同为直系将领的经历有关。而同样热心乡村建设的山西军阀阎锡山,则对段绳武的事业不热心,显然,好名的阎锡山担心段抢了他的名头。由于阎锡山的缘故,实际统治绥远的晋系将领傅作义虽然也支持,但显得比较矜持。
引起我对段绳武关注的,是一个摄影师留下的老照片。照片记录了1937年夏天河北新村的一场集体婚礼。事情的原由是这样的:由于新村是由河北流民组成,这些流民男女比例失调,男多女少,青壮年村民的婚姻成了大问题。鉴于此,当时任北平特别市市长也是段绳武老朋友的秦德纯,特意从北平救济院找了20名年轻妇女。这些年轻妇女大多为从前受虐待的使女、流浪儿和妓女,很乐意到新村过正常人的生活。正好顾颉刚率领科学考察团也要来五原考察,所以顺路请顾颉刚他们把人带来。这些妇女“生力军”来到之后,跟村中特意挑选出来的青年村民经过一个短时间的接触,配成了20对新人。新村为他们组织集体婚礼,用当时的术语,叫做“集团结婚”。
婚礼由段绳武主持,新娘身穿淡雅的旗袍,身佩红花,手上拿着一大捧当地出产的豌豆花。新郎身穿土布的中山装,胸佩红花,带着当时时兴的礼帽。段绳武亲手把一个个新娘交到新郎手上,新人们对孙中山像鞠躬,对武训像鞠躬,对主婚人鞠躬。礼成,新娘挽着比新娘还羞涩的新郎,一起步入洞房。全体村民一起欢呼,绕村游行一周,以示庆贺。
用自己的照相机记录了这场婚礼的摄影师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最初我以为救济院女择配垦民是不值一笑的事,可是经过实际的考察,便观点大异。每一对新人我们都亲自拜访了,我们问遍几个新郎:‘你喜欢她吗?’‘咋子不喜欢呀!’新娘的答话虽不如新郎的爽快,但也在羞答答的表情之下默认高兴。每一个新家庭有一间土屋,屋内的桌子凳子都是土的,端庄而大方,炕面铺着用红柳条编成的席子,舒软不亚于钢丝床;门是积棘草编织的,美观而适用,这一切都是土产。因为后套盛产红柳和积棘,凡无庄稼处,差不多遍生此种植物,为修渠筑堰的重要材料。北平市市长送给每位新妇一只柳条箱,一套新衣,有了这些初步的设备,他们的家庭生活也就顺利地开始了。”的确,我们在他留下的老照片中,可以看到每对新人都洋溢着羞涩而幸福的笑,可以看出,那是发自内心的笑。
新村的新人们的笑,告诉我们,段绳武的新村建设,的的确确给那些流离失所的流民安了一个家,一个简朴但幸福的家。而他自己,就是这些家的大家长,一个由将军变成的老村长。
抗战爆发后,段绳武应召担任军政部主管伤病安置的工作,为此尽心尽力,鞠躬尽瘁,人称“荣军之父”。1940年7月,他因劳成疾,在重庆逝世。临终前呓语,依然说,我要回河北新村,做村长去。一个旧军人,在村长的位置上找回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