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青烟缭绕，面上一直挂着笑容的胡雨从阴影中钻出，站到阳光下，和陈子弘四目相对。
“许丰好手段。”
看着立在身前的男人，陈子弘立刻通过预言得知了胡雨能够找到这里的原因。
许丰是想让胡雨杀掉他吗？
他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没有丝毫动作的男人。
不对，许丰不是那种人。
自己在对方的眼里依旧是一团迷雾，对于未知的事物，许丰不会轻举妄动。
那就代表……是胡雨向许丰索要了他的信息，以另外的目的主动来找他的。
心中落定了想法，陈子弘冷哼一声，沉声道：“我是没看出来，原来归一教和那位的交情如此深厚啊。”
可面前的胡雨却是装傻，满脸疑惑地问道：“那位是谁？我可真不认识。”
“不得直呼其名，不可细思其容，许丰对此心知肚明，你也是。”
陈子弘侧目，看向高立于台上的佛。
佛慈眉善目，却是闭着眼，透出一股冷淡疏离，高高在上。
胡雨也循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去，好奇地笑道：“您说它是佛？”
可陈子弘只是摇头，并没有回答胡雨的问题。
因为，他，也无法回答。
即使历经一世，陈子弘也只知那位的实力，却不知那位的名姓。
因为只是知道，就会被察觉。
“哎，何必如此防备我呢？您的消息是我从许丰那里偷偷拿来的，除了您，不会有人知道我来见过您。”
见陈子弘还是这个态度，胡雨面露悲伤，矫揉造作地擦了擦眼角：“只是托付一点信任而已，这于您而言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毕竟，您可是先知啊。”
虚伪。
即使不通过预言，不借助前世的经验，陈子弘也是立刻就判断出了胡雨话中的虚情假意。
一上来就开始试探他的“先知”身份，又何来的信任可言？
但，对于胡雨来此的最终目的，他有着另一种考量。
“‘双面鬼’，你想做什么，晨曦会不会掺合。”陈子弘双手插进兜里，并没有在意对方故作可怜的扮相，只是将头转回来，平静地叙述着组织的立场。
可听到这冰冷的回绝，胡雨的眼里却是冒出了光：“那您呢？您的立场是什么？”
“胡雨，毁灭归一教并不是一件易事。”
他并未选择回答胡雨的问题，而是微微抬头，说出了一句仿佛毫不相干的话：“更何况，‘棋魂’根本不在乎归一教。”
你也一样。
陈子弘在心里补充了这最后一句话。
前世，就是胡雨推动了归一教自我崩塌的进程，从上至下，对归一教的内部进行了一场疯狂的“大清洗”。
自此之后，这个人类便再也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我知道啊。”
胡雨的声音从前方响起，他看着对方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道：“先知，说的就好像谁在乎一样。”
“我只是，必须要去做这件事罢了。”
两人的影子迅速拉长，越下寺庙高耸的台阶，穿梭于车水马龙，延伸到了一辆飞驰的电动车的阴影里。
黄宁风不发一言地紧抱着父亲的身体，可父亲也同样没有说出一句话，只是满腹心事地向着家的方向驶去。
将电动车推到楼下的小库房里，黄志荣走在前面，黄宁风跟在他的身后，两人走在阴暗的楼道里，晨曦的光透过窗，想要为两人画上一道明显的分界线。
可黄宁风却是轻松跨了过去，紧紧拽住了黄志荣的衣角。
“爸爸。”
黄志荣听到这声轻唤，于是便下意识地回过了头去。
在他的注视下，年幼的孩子眨了眨自己的眼睛，乌黑的眸子盛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竟是透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你有心事吗？”他听到儿子问道。
“……说什么呢，我哪有什么心事？”
听到这句问询，黄志荣脸色一白，本能地快步向上走去，差点带倒身后的黄宁风：“就是工资没下来，过几天就结了，你好好学习，这些你别考虑。”
“哦。”
一听这话，黄宁风当即乖巧地点了点头。
黄志荣心中混乱，手却是轻轻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试图借此让对方感到心安。
然后，他的手背就落上了一抹温热柔软的触感。
大脑发出了如敲击佛钟般沉重的嗡鸣，无名之火猛然窜上黄志荣的心头，他当即拍开黄宁风的手，怒喝道：“我都说了多少遍，别碰我的手，你这孩子怎么回事，为什么就是不听！”
没有任何光亮的瞳孔死死地盯着低头不语的孩子，即使再如何气愤，他的声音还是刻意压得很低。
现在时间还早，他怕有人在睡觉。
想到这里，理智又迅速回笼，愧疚的情感在黄志荣的心底滋生，以至于他在看到黄宁风抖动的越来越厉害的身体时便慌了神。
“小风，我……”
他不该说话那么重的。
他吓到小风了。
于是，他蹲下身，试图像从前一样将黄宁风揽进自己的怀里。
“我怎么就不能碰了！”
可下一刻，黄宁风却是死死抓住了他伸过去的双手，大声喊道：“我们都一样了，我凭什么不能碰你！”
孩子因愤怒而变得尖细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黄志荣的面色登时一片惨白，心脏砰砰直跳，他慌不择路地拉过黄宁风的胳膊，匆匆将对方拽进了家里。
“黄宁风，你在说什么？”
黄志荣关上房门，不可置信地看向站在客厅里的黄宁风，见那孩子不发一言，音调猛地拔高：“我他妈问你，你在说些什么！”
“我……”
似是被成人的愤怒吓到了，黄宁风攥紧自己的衣服，胆怯地抬起眼睛，声音打起了颤：“我知道你杀人了。”
小心翼翼的话语犹如当头一棒，让黄志荣几乎站立不稳。
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声音从喉咙里挤出，仿佛要呕出自己的血：“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两年前。”
两年前……
是黄宁风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
也是他第一次帮许丰杀人的时候。
小风什么都知道了。
小风这几年都是如何看他的？
这一发现让黄志荣几近崩溃，他跪在黄宁风的面前，却是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
双手合十护不住他的心，低声祷告减不轻他的孽。
可他还是忍不住开始祈求，祈求神佛让小风原谅他。
正在他六神无主的时候，他听到了黄宁风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随后，是一个极尽温柔的拥抱。
“没关系的，爸爸。”
他听到黄宁风轻声说道：“你永远都是我的爸爸，我从未把你当成坏人。”
一听这话，泪水便如决堤般夺眶而出，黄志荣用力回抱过儿子的身体，脸几乎埋在了孩子瘦小的胸膛里。
他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胸口犹如堵上了一块巨石，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别哭，爸爸。”
孩子单纯而温柔的声音落入他的耳中，就像是救赎的福音。
可下一刻，他听到黄宁风笑道：“真的没有关系的，爸爸，杀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我也杀……”
“别说出来！”
黄志荣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挣脱黄宁风的拥抱，死死捂住了对方的嘴。
他看着儿子充满了疑惑与担忧的眼睛，不禁连连摇头，哀求着说道：“别说出来，小风，求求你了，别说出来。”
杀手杀了那么多人，却听不得一个孩子的嘴里也蹦出“杀人”这两个字。
“你别说出来，你别说出来，你别说出来……”
像是着了魔一般，黄志荣单调机械地重复着这几个字，血丝遍布双眼，指甲也是赤红一片，如一柄尖锐的刀刺进了黄宁风的脸颊。
血液顺着指尖滑落，配着孩子含着泪的眼睛烫的黄志荣迅速抽回了手。
他呆愣愣地看着黄宁风脸上的数道血痕，又后知后觉地看了看自己沾染了鲜血的手，浑身发起了抖。
他，他刚刚想要做什么？
“爸爸？”
儿子怯生生的声音让已经做了爸爸的成年男人回过神来，他张开嘴巴，从喉中挤出几声无意义的音节，突然僵硬地抬起手，照着自己的脸打了好几个巴掌。
清脆的响声激的黄宁风不管不顾地冲上前来，死命按住了黄志荣的手。
“爸！”
黄宁风大声吼着，看着黄志荣鼓起来的脸颊，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爸爸，你别丢下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要杀他的。”
说完，在黄志荣呆滞的注视下，那身高尚才到达腰腹的孩子又将他紧紧抱了起来：“爸爸，是，是他先打我的，我不是故意的啊！是他逼我的啊！”
耳朵听着，他的脑袋只感觉天旋地转，香甜的气味从黄宁风的脸上飘进他的鼻腔，将他的思绪近乎搅成一团烂泥。
他直勾勾地看着那正从黄宁风的脸颊上流淌而下的血液，口水不受控制地在口腔中分泌，让他的呼吸都不免粗重了几分。
儿子的血应该会很好吃。
念头刚一出现，黄志荣便大惊失色地推开黄宁风，迅速冲进卫生间，反锁了房门。
“爸爸，爸爸！”
可没过一会儿，孩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又从房门外响起，直到这个时候，黄宁风才真的变成了一个孩子。
可此刻的黄志荣却是根本没有精力理会黄宁风，他在卫生间里用力啃咬着自己的手，断掉的指头混着血吞进嘴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可下一刻，那断掉的伤口又迅速愈合，不出一会儿便又恢复了原貌。
但他还是像刚才那样用力撕扯着自己的身体，机械反复地重复着这一行径。
如此，腹中的异样感才渐渐淡去。
跪在一地血水里，近乎看不出人形的黄志荣痛的直不起身来，可他却是口干舌燥，想要喝水的本能驱使他拧开花洒，冰冷的水浇在身上，让他的理智得以回归。
他听到了激烈的敲门声，听到了儿子沙哑的哭喊，黄志荣难过地捂住了脸，冷水顺着指缝滑落，混着泪和血流进了下水道里。
黄宁风是黄志荣的希望，是他的盼头。
他希望黄宁风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过一个幸福的人生，不要像他一样，混了三十多年，混了个没出息，混成个杀人犯。
可他把自己的儿子带歪了。
他的希望被他亲手毁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