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此时此刻，在这日暮西沉的时分，无人能够回答陆文心中的疑惑。
唯有一只墨色的鸟从窗前划过，在绚烂昏黄，如晕开在水中的染料般唯美的画布上擦过一抹刺目的痕迹。
而那抹痕迹，伴随着清脆的鸟鸣声，最终落在了陇云市一处干枯的枝桠上。
在龙国东部，东云省拥有两座出名的城市，临昌，陇云。
一个多山，一个多水，隔了四百公里的距离，风土人情却是有着太多的不同。
而这份不同于某些人而言，则恰恰是一种阻碍。
毕竟，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离开生养自己的土地。
将疲惫不堪的视线从那处落了黑鸟的枝桠收回，黄志荣站在临湖的某处摊位旁，浓重的黑眼圈挂在他的脸上，一看就是没有睡好。
那如死人一般惨白的脸色轻易便能吸引旁人的注视，更不用说此刻正坐在摊位上，与黄志荣仅仅隔了几条鱼的老大爷。
上了年纪的老人拢了拢自己的袖子，胆怯又小心地收回伸出去的脚，将抽了一半的烟扔到地上，正襟危坐了起来。
可黄志荣只是定定地看着那鱼，并没有看到老大爷的小动作。
“这鱼多少钱？”在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他终于是开口问道。
声音异常沙哑，如砂纸磨过喉管，铁红的碎屑在胸腔翻腾，刺痛着五脏六腑，让他的面色又苍白了几分，身体克制不住地抖动了一瞬。
正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带有浓重乡音的话语，掺着如释重负的情感：“啊？你买鱼啊？吓死我了。”
黄志荣微微一愣，随后抬起了头。
看到老人慢慢放松下来的神情，他明白是自己在刚才吓到对方了，顿时不好意思地扯起嘴角，点头应道：“对，买鱼，是新鲜的吗？”
说着，他调动体内的血液，让自己的脸色稍微红润了几分，不至于像刚才那般吓人了。
“新鲜的嘞，你看这还喘呐。”
在他充满歉意的注视下，老大爷用手指挑了一下摆在最上面的一条鱼，那条鱼大睁着眼睛，尽力汲取着周围的空气，死气沉沉的眼睛里却是什么都没有。
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眼里又放得下什么呢？
看着那鱼，黄志荣心神一颤，原始的渴望让他狠狠咽了一口口水，指着那条鱼，又急切地问道：“可以剖开吗？”
“啥？”
“可以剖开吗？”
“这……咱没有带工具啊。”
老大爷挠了挠下巴，他并不是个正经卖鱼的商贩，只是闲暇时候来钓鱼，顺便赚点钱，并没有带除了鱼竿以外的工具。
陇云市的湖，最不缺的就是鱼，只是在湖边待了一天的时间，他就钓到了足以摆摊卖的数量。
脑子里突然想到前几天市里评选的鱼王，老大爷禁不住咂了咂嘴。
他要是也能钓到那么大的鱼就好了，说不定也能上上市里的电视，让街坊邻居羡慕一次。
“可以剖开，是吗？”
“嗯？啊，当然可以，只要你有工具啊。”
黄志荣的声音唤回了老大爷飘远的思绪，他捞起那条鱼，将其递给黄志荣：“你开就行，这鱼我也就是钓着玩，不买也没事。”
“谢谢。”
黄志荣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指甲抵在鱼腹上，轻轻一划，那鱼就成了一条死鱼。
鲜红的血从手中滴落，他的嘴角不可遏制的扬起了一个夸张的弧度，呼吸骤然急促了起来，似是一条刚刚捞上岸的鱼。
血液顺着粗糙手掌的弧度缓缓流淌，淌进袖子里，滑过黯淡无光的红玉串珠，脏了他的新衣服。
可黄志荣的眼睛依旧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片鲜红，身体如抽搐一般颤抖起来。
对于鲜血的渴求与人类的理性相互交锋，可只是僵持了一瞬，理智便溃不成军。
他终是迫不及待地将嘴凑到近前，把腥臭的血液吃进了嘴里。
昨晚，在废弃高楼坍塌的那一刻，他因为愣神而没有来得及动用能力，身体因此受到了非常严重的损耗。
要不是恩人送给他的串珠，他绝无可能在短短半天的时间就恢复行动能力。
可令人遗憾的是，等他从短暂的昏迷中苏醒过来，那串珠子就彻底黯淡了下去，似乎已经失去了原本的作用，成了一件普通的装饰品。
要不然，他也不会如此急切地来到这里，想要缓解因过度使用能力而产生的副作用。
再不喝点血，他会疯的。
可这样诡异的一幕却着实吓到了坐在对面，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老大爷，对方迅速起身，向后退去，试图远离黄志荣。
“我给你钱，不会抢你的。”
很显然，刚刚才恢复了一点理智的黄志荣理解错了老大爷的意思，他心疼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新衣服，随后掏出手机，看向对方，问道：“您说，一条鱼多少钱？”
“我多买两条，您……”
“不要钱啦不要钱啦，你拿走吧。”老大爷忙不迭地朝满嘴是血的黄志荣摆了摆手，拾起马扎就要转身离开。
黄志荣见状也是明白过来自己是吓到对方了，慌忙用衣袖擦掉嘴上的血，另一只手上前拽住了老大爷的衣服：“大爷，我得给您钱，我不是疯子，您不要怕我。”
“哎呀，我真不收你的钱啊，这些都给你了！”
“不行，我得给钱，您不收钱我不会收这些鱼！”
两人一阵拉扯，黄志荣不知何时变得尖锐的指甲不慎划伤了老大爷的手背，血珠顺着细小的伤口滴落到地上，淡淡的血腥味飘进了黄志荣的鼻腔。
好香啊……
独属于人血的香甜气味勾起了黄志荣的欲望，刺激了他的味蕾。
他感觉到了饥饿。
眼前的一切瞬间失了色彩，天地颠倒，整个世界都仿佛沉入了水中，碧波荡漾，他听到了禅钟嗡鸣。
“老黄，对不起。”
许丰的声音透过禅钟，在他混乱不堪的思绪里翻腾起来。
黄志荣好像看到了一条鱼，一条腐烂发臭，却还在呼吸的鱼。
苟延残喘的鱼摆在供桌上，享受贡品的空心佛高坐在血红色的灵堂里，它的面上满是悲苦，似乎下一刻就要落了泪。
可空心的佛又哪里来的泪？
心里想着，黄志荣的视角却是骤然一变，灵堂的天花板落入他的眼中，他成了那条鱼。
随后，佛的声音飘进了他的耳朵里：“老黄，你想让我活吗？”
“我……”
黄志荣张开口，浑浊的眼睛却是看不到佛此刻的神情。
“老黄，你是个好人。”
可一阵熟悉的声音却是拦下了他的话语，将他的想法堵在了心口。
可他的心里并无半分怨言，只是吃力地转动眼球，看向那突然出现在灵堂里的事物。
一个泥人，一个与陈子弘万分相像的泥人。
只是看上一眼，黄志荣的心就跟着剧烈跳动了起来，愧疚与心虚让他慌乱地移开了视线。
他不能被陈子弘看到。
这样丑恶的自己，肯定会玷污陈子弘的眼睛。
可当他刚想要移动身体，逃离这里之时，那泥人却是双手合十，不去跪佛，而是跪在了他这个贡品的面前，神情之中满是悲悯：“老黄，回头吧。”
“莫要再错了。”
“啊！”
刺耳的尖叫划破长空，空心佛伴随着血红色的灵堂骤然崩塌，黄志荣的意识回笼，世界再次有了色彩，却仍旧是铺了满眼的红。
“杀人啦，杀人啦！”
谁杀人了？
黄志荣迟钝地抬起头，愣愣地环顾四周，却发现所有人都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他眨了眨迷蒙的双眼，过了许久，迟钝的大脑才得出了答案。
他们在害怕我。
为什么要怕我？
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气味，像是刚出炉的面包，像是价值不菲的香水，可再仔细一闻，却更像是一锅刚煮的粥，一小碗西红柿鸡蛋面。
舔了舔嘴唇，甘甜的滋味让他精神了些许，混沌的思绪慢慢清明了起来，他低下了头。
老人倒在他的身前，脖子上的肉被咬去了一大块，肚腹皆空，鲜血在脆弱的人类身下汇成了一汪浅浅的湖泊，老人张着嘴，努力汲取着周围的空气，成了一条被钓上岸的鱼。
这鱼长的真大啊，可不就是这陇云市的鱼王吗？
人们在尖叫，在逃跑，湖边的两人俨然成了所有人的焦点，兴许，他们今晚就可以上电视了。
而老人，也确实可以成为街坊邻居数日的谈资了。
滴答，滴答。
血液从伤口涌出，滴落在地上，与一地墨色交融在一起。
而那墨色，则是来自于那原本停留在枝桠上，此刻却是平摊在老人身边的黑鸟。
鸟儿失了双翼，破了肚腹，颤动着脚，身体如积雪般慢慢融解，化成一片浓稠的墨汁，顺着血液织构的河流汇入了暗沉的湖。
自此，这个世界上再无它的踪迹。
滴答，滴答。
有什么东西要流尽了。
浑身是血的怪物流下了眼泪，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眼中猩红一片，再也找不到一丝为人的痕迹。
对不起……
他无声哽咽着，将染了血的脸埋进了同样猩红一片的手掌中。
黄志荣杀死了鱼。
黄志荣“杀死”了自己。
如血的夕阳终是自天边褪去，整片天空再无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