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道沙哑的不似人类的声音，一阵难以言喻的寒意骤然窜上了元音的脊背。
他小心翼翼地朝后退了一步，将自己略显单薄的身体紧紧贴在了背后的车门上。
“不需要害怕，我马上就会离开，不会给你添麻烦。”
隐藏在灌木丛中的高大身影似是察觉到了元音的恐惧，便语调平静地出声劝慰道。
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那道身影从灌木丛中站了起来。
是人类。
即使面部已经被猩红的血液遮挡了大半，元音也能确认，那确实是一张属于人类的脸。
普普通通，既不凶狠，也不憨厚，既不帅气，也不丑陋，是一张没有任何特点的脸。
“是吗？哈哈，有点尴尬哈……你是来看病的？”
看到对方扛在肩膀上的黄狗尸体，元音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还是勉强维持住了讨好的笑容：“需要我带路吗？那里的精神科应该挺难找的……”
“我认识路。”
高大健壮的男人一口回绝了元音的提议，他用力甩了甩头，将所有粘在头发上的碎肉甩掉后，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
即使驼着背，元音也能明显看出，对方比他高了大半。
正午的阳光洒落在高大男人的头顶，随着他的逼近，庞大的阴影笼罩住了矮小男人的身体，就像一堵坚不可摧的高墙。
令人作呕的腥臭味一股脑地涌进元音的鼻腔，他仰起脸，朝对方露出了一抹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随后他侧过身，朝着医院大门的方向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谢谢你。”
男人见状，便收回看向车内的视线，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朝着元音手指的方向走去。
看着对方渐行渐远的背影，元音将头靠向微微打开的车窗缝隙，低声问道：“给医生打过电话了吗？”
那个傻大个一看就是不能招惹的类型，像这种危险的人还是交给医生他们处理吧。
可出乎他的意料，车内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一连串急促到快要失控的呼吸声。
“盗者……”元音有些担忧地轻唤一声，想要伸手打开车门。
可是下一刻，一道清脆的手机提示音却是突然在他的耳畔响起，生生止住了他的动作。
他疑惑地看了眼车窗，转身翻找出了自己的手机。
在极度简约的通讯界面上，只有一张朱乘云发给他的照片。
半人高的灌木丛，空旷无人的停车场，满身是血的高大男性，所有的一切都在昭示元音，这张照片是刚才拍摄的。
可就是这样一张普通的照片，却是让元音的瞳孔瞬间放大。
只因在这张照片中，那个行为怪异的男子周身攀附着多到无法计数的诡异生物，有肢体互相缠绕在一起的瘦长怪物，有眼睛足有脑袋大小的散发女人，亦有嘴巴张开至胸前，一直保持着夸张笑容的老人……
这都是什么东西？元音不可置信地想道。
他转过身去，想要再看一眼那个还未走进医院的男人。
可映入眼帘的，却是男人骤然逼到近前，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靠！
熟悉的臭味再度扑面而来，元音的面色登时煞白一片，他在心里大骂一声，迅速向着远离男人的方向大步退去。
墨汁从他迅速变黑的指甲里流淌而出，元音用力一挥，飞溅在空中的墨汁便化作一柄柄细长的利剑，刺向四肢趴伏在车顶上的男人。
看着向他袭来的利刃，男人大幅度地晃了晃脑袋，随后，他放下一直背在身上的尸体，张开口，从嘴中吐出了一滩蠕动扭曲，黑白相间的液体。
在元音的注视下，那滩恶心的液体迅速膨胀变大，一张张扭曲痛苦的人脸从其上浮现，又被一只只巨大狭长的眼睛吞没，墨色的利剑没入怪物柔软的身体，声声凄厉的哀嚎淹没了远处人群的尖叫，传入元音耳中，让他顿感头皮发麻。
不是吧？让我一个人打？
看着面前庞大到仿佛遮住了整片天空的怪物，元音突然开始想念歌者了。
要是歌者在这里，怎么都轮不到他上吧？
如此想着，元音胆怯地向后退了一步。
看那样子，似乎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他就会飞也似地逃走。
可他并没有离开，只是全神戒备地看着面前扭曲蠕动的怪物，在手中具现出了一只浸满了墨汁的毛笔，将它横在了自己身前。
他不能跑。
他要是跑了，盗者就完蛋了。
可正当他做好了战斗准备，打算硬着头皮拼一把的时候，一道声音却是让他愣在了原地。
“不能拍照。”
他听到那个隐藏在怪物身后的男人冷淡地说道：“你在侵犯我的隐私。”
啥？
就因为这点事？
这还真是个精神病啊？
元音在心里吐槽着，眼中却是骤然一亮。
他朝着面前的怪物高举起自己的手机，忙不迭地大喊道：“哎哎哎，先别打先别打我，我道歉，我把照片删掉，我删掉可以不？”
“……”
男人因这突如其来的话小幅度地歪了歪自己的脑袋，在漫长的思考过后，他迟疑地点了点头，说道：“可以。”
说罢，他便从车顶跳下，绕过不住发出哀鸣的怪物，走向元音。
很奇怪，男人的身体明明非常高大，可行动却又如猫科动物般灵巧异常，他的双脚落到地上，竟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那，我要删了。”
看着走到近前，直直盯着他的手机的男子，元音干笑一声，突然用力敲了敲手中的手机，像是告诫般再度强调了一遍：“我真的要删了！”
说罢，他怀着忐忑的心情，点开了手机上的相册。
里面只有一张照片，就是刚才朱乘云发给他的那一张。
只是令人在意的是，这张照片上的鬼怪要比元音刚才看到的多了不少，它们簇拥在高大男人的周身，狰狞扭曲的形体几乎填满了整张照片的背景。
可看到这张与刚才相比陌生了不少的照片，元音心里却是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
干的漂亮，01，你果然懂我！年轻的假道士欣喜地想道。
他刚才反复强调的话并不是说给男人听的，而是说给01听的。
即使再不熟悉现代科技，元音也知道拍下来的照片会被储存在手机的相册里。
他之所以要暗示01将朱乘云发给他的照片保存在相册里，是因为他想让面前的男人相信这张照片是他自己拍下的，也只有他自己拥有。
这样，一直藏在车里的盗者就不会被发现了。
元音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想道：好了，现在就是删掉照片，然后通知医生他们，让他们来解决掉这个傻大个。
不过现在……他还有一个问题。
元音扫了眼那张“人山人海”的照片，又抬头看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能从黑白分明的双眸中看出丝丝迷茫的男人，张开口，支支吾吾道：“那个……我这出了个小问题。”
“照片怎么删？”
这不能怪他。
他只看过别人拍照片，没看过别人删照片啊。
“我会，我教你。”
男人一听，似是非常理解地点了点头，便抬手压下元音的手机，指向手机界面上的垃圾桶标志，认真讲解道：“就是这个，点一下，对，再点一下删除，没错，你很聪明，这样就可以了。”
顺着男人的指引，元音顺利地删除了那张诡异的照片。
而在手指触碰到删除照片的按钮之前，整张照片已经被各种狰狞的鬼脸填满，再也找不到一丝曾经的模样。
做完这件事后，元音长舒一口气，他瞄了一眼转头欲走的男人，轻咳了一声，说到：“所以，我把照片删除了，你可以把那个……”
他指了指那个不知为何发出诡异哭声的怪物，继续说道：“把那个东西收起来了吗？我的车在后面。”
“对不起。”男人面上没有一丝歉意地说道，随后便朝着那滩哭地越发刺耳难听的液体拍了拍手。
“啊——————”
一声声痛苦的尖叫随着他的动作骤然响起，滋滋作响的侵蚀声顷刻间便蔓延至它的身体各处，缕缕黑气带着它的血肉飞向空中，庞大的怪物挣扎着挥动手臂，却只能徒劳无功地看着自己慢慢消失。
直到一阵寒风吹过，卷走了它最后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证明。
“谢……谢谢啊。”看着男人没有任何波澜的面孔和车头已经完全凹陷下去的白色轿车，元音皮笑肉不笑地感谢道。
“不用客气。”
男人冷淡地说道：“没事的话，我去工作了。”
“工作？”
男人出乎意料的话让稍稍放下戒备的元音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对方话语中的关键字。
“人类需要工作。”
男人自然地回应道：“我的行为没有问题。”
“……说的对，你确实没有问题。”元音在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面上却是非常配合地应和道。
男人没再言语，只是深深看了元音一眼，便调转回头，继续向着自己原定的目的地走去。
可是在那原定目的地的终点，已经有一个人等在那里了。
是谁？
站的稍远一些的元音有些担忧地看向医院门口。
原本的平民已经因男人刚才召唤出的巨大怪物一哄而散，此刻孤身站在医院门口的身影不免让元音多了几分担忧。
他突然想到，医生还在医院里。
01和盗者将现在的情况告诉医生了吗？
而且，面前这个人口中的工作又是什么？
不行。
“再，再等等！”念头刚一落地，元音便慌乱地大声喊道。
可是话刚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自己一个人拦住对方，好像有些太勉强了吧……
胆怯的念头从心底升起，可正当他想要打退堂鼓的时候，那道站在医院门口的身影突然动了。
一步，一步，向着他们缓缓走来。
在他的腰侧，一柄暗金色的古朴长剑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刺眼的华光。
元音突然间不害怕了。
“还有什么事吗？”男人应声停下，他同样也看到了那抹身影，可他并未在意，而是转过头来礼貌地询问道。
没有一丝焦躁，依旧是那般冷淡平静。
“当然有事，傻大……咳咳，实不相瞒，我有一个问题搞不明白。”
元音整了整穿在身上的衣服，他看着面前需要仰视才能看到脸的男子，底气十足地上前一步，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的工作到底是什么啊？”
“工作……”
高大的男人循着元音的问题仔细回想了一阵，才认真回答道：“杀死医院里的所有人，这就是我的工作。”
唰————
凌厉的破空之声紧随着男人的尾音暴起，散发着寒芒的利刃裹挟着赤红如血的剑气从后方席卷而来，以无可撼动的力量生生劈下他的脑袋，露出了陆文那双漆黑森冷的双眸。
啪嗒，啪嗒。
面容肃穆的男子越过被血液染红了大半的肩膀，冷冷看向那颗弹落到地面上，却依旧没有丝毫表情变化的头颅。
可头颅逐渐涣散的双眼却并未看向这个将他砍下的罪魁祸首，而是看向站在他的眼前，原本属于他的躯体。
在一阵阵不自然的抽动之中，乌黑的血水从高大躯干的脖颈处肆意流淌而出，在声声不知从何而来的凄厉哀嚎中，滴滴哒哒地落到地上……
听声音，就像一场连绵不绝的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