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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脖子长了大疙瘩

    李大发要死了。

    他已经三天没有咽下一粒米。他连牛奶都要吐出来,吐出牛奶后,他又吐出一口绿色的水。

    他的脖子周围长满了大疙瘩,挤住了他的喉咙和食道。就像他小时候看过的神话电影,妖怪一发力,大石头轰隆隆滚下山道,挡住了千军万马。救兵不来,妖怪胜利。大疙瘩,就是妖怪。

    他得了淋巴癌。去年快过中秋的时候查出来。在县医院化疗之后,他还是疼,想动手术。

    医生说:“甭动了,有好吃的就吃点,有好喝的就喝点,动手术是浪费钱。”

    李大发觉得医院瞧不起他这个老农民,他的确腰包紧张,手头能拿出的钱是四位数。可是,他园子里的藤藤蔓蔓很多,他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六个侄子,七个侄女,他们每人资助一点,医好他的病不是问题。一进腊月,他觉得自己的脖子像炸开,他真想一刀剁掉脖子,脑袋直接安在双肩之间。成了机器人,可能就不会痛了。

    他卖掉玉米和花生,存款终于挤进五位数,他把所有的钞票揣在怀里,腰杆笔直地走进医院大门。

    医生问:“家属在哪?”

    李大发说:“我没有家属。”

    医生问:“亲属在哪?”

    李大发说:“我没有亲属。”

    于是李大发自己签了字,他又挺直腰杆,像英勇就义的战士,头也不回走进手术室。

    手术后九天,医生动员他出院。那时候,伤口没有痊愈,总有一只蜈蚣在脖子里动来动去。医生怕他死在这里,他的家属来闹事。这些年,那些出车祸救不过来的,绝症病人死在这里的,家属不但不付医疗费,还有披着白布扎着白头绳的人在门口哭哭咧咧,烧纸磕头。这叫医闹。据说县城附近一个村里,出租职业医闹,每人每天八十块,还管饭,不过就是哭哭喊喊,假装死了的人是自己老爷子或老娘子,哭的时候一定要哭出眼泪外加鼻涕才算合格。很多人表示没事找事瞎哭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诚然如此,比打一天零工风餐露宿强多了。这些医闹闹累了,找个背风的地方一字摆开,有人给他们发方便面、提供开水,他们总是不等面条泡开就吃,并且把面条吸得滋滋响亮。

    李大发说:“我没有家属。”

    医生说:“你总有亲属吧?”

    李大发说:“亲属和家属不都是一回事吗?”

    医生说:“脱了裤子放屁和穿着裤子放屁看着是一回事,脱了裤子屁散到三里地外,穿着裤子放屁出不了裤裆。‘亲属’就是脱了裤子,‘家属’就是穿着裤子。”

    李大发明白了,无论穿了裤子还是脱了裤子,医院就是害怕他们这些穷人放屁而已。他从来不给国家添麻烦,他种地总是将最好的粮食交公粮,于是就听了医生的话,回家去了。

    他的哥哥姐姐们给他凑了一点钱,除了手术他还有盈余。手术后他一度觉得自己身体很轻,但底气又很重。他过去体壮如牛,割去那几个瘤子等于掉了几斤肉。慢慢地他又恢复了以往的光景,转过年来,他春天种了花生,夏天收了小麦种了玉米,到了秋天,他收了玉米和花生。

    他种的庄稼像养的孩子,算得上村里的头牌。庄稼在长,他脖子里有东西在长。玉米还没收获的时候,脖子上的肉瘤长得老大,他常常疼得呲牙咧嘴。

    收了玉米,快到中秋,李大发还去八里地外的镇上赶了个集,他顶着脖子上长出来的肉瘤,在肉摊前站了一会儿。他说:“给我剁二斤排骨,我要肋排,剁得小一点。”

    肉老板在贴棍上噌噌磨了几下刀,肋排剁得像竹板那么大。李大发说:“再剁小点,像麻将那么大。”于是肉老板又把竹板一剁两半,比麻将稍大点。

    找钱的时候肉老板盯着李大发的脖子看了看,说:“老兄,你是粗脖子病。有一年我杀了一头猪,猪脖子那地方,也长满了大瘤子,跟那大白碗那么大,比你的还大,好几个呢。”

    李大发回来后,用液化气炖排骨接近俩小时,平时他都不舍得用液化气炖排骨,他总是用木柴或树枝。他说:“用液化气炖肉有股辣子气。老祖宗用柴火炖了几千年,味道最正宗。”

    他用掉了两个小时的液化气,他没觉得心疼。

    他只吃了一块排骨,这个比麻将大点的排骨,他用了将近五分钟的时间,才慢慢咽下去,确定到了胃里。余下的,给了院里那个养了十三年的老笨狗。老笨狗常年拴在一棵大梧桐树下,吃了三天荤,对李大发狠命地摇着尾巴,这是它十三年的唯一盛宴。

    排骨事件后,他脖子上的肉瘤开始疯长。不但吃饭困难,连说话的声音都被挡住了,像一岁多的学说话的小孩子,需要亲近的人翻译。

    亲近的人,就是他的两个姐姐了。

    大姐在镇上住,二姐在十里地外的山里,每过一段时间,她们就来看看这个小弟弟。李大发混了大半辈子,都没混上个媳妇,是村里五个老光棍之一。

    村里唯一的郎中小名叫锅盖,锅盖顶着锅盖头六十余年,头发已经掉光,没有锅盖可顶。李大发三天粒米未进时,光头的锅盖过来看了看,李大发从被子里伸出手来,锅盖在他老树皮的手腕上按了半天,对李大发说:“你没事,阎王爷那边不收你。”

    走出屋子,锅盖对李大发的两个老姐姐说:“送老衣准备了吗?七八天的光景。”

    他二姐听了锅盖郎中的话,就给在佳木斯的大哥打个电话,佳木斯的大哥耳朵有点背,他听错了:“啊?死了?他那么年轻怎么会死了?呜呜呜……”

    二姐提高了嗓门,差不多在电话里喊了起来:“还没死,快了!还没死……”

    躺在床上的李大发听了个真真切切,他脑门一冲,吐出来一口绿水,他用小木棍敲了敲床头,大姐跑过去,拿卫生纸给他擦去,他看见大姐脸上的皱纹像核桃一样细细密密,但是他喜欢看见大姐的脸。

    二姐还在院子里给天津的二哥打电话,二哥耳朵没背,但是二姐的声音还维持在高位,二哥说:“好好好,明天就回去,见他最后一面。他喜欢吃这里的大麻花,还能吃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