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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涵山(一)

    听闻斥候来报,王耀宗一惊。

    虽说高照早就提醒过他,随着他袭扰鞑靼大军的粮道,鞑靼一定会派兵前来围剿,但在他的预想里,鞑靼主帅怎么样也是在十天后才会派出一支部族军来对付自己。

    可是现在鞑靼主帅不但派来了主力的坦罗骑兵,而且居然是个千人队。

    王耀宗苦笑一声。

    “还真他娘看得起我。都过来,说说看,接下来怎么办。”

    “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撤回西川吧。”

    高顺开口说。

    “不行,回西川必须过白石渡,那里有鞑靼大军,咱们过不去。”

    “那就向西,咱们进连云山。”

    管文勇提议。

    “也不行,羊仙距离连云山有一百多里,又全是开阔地,鞑靼人都是骑兵,我们跑不过他们的。”

    高照摇头。

    “我觉得吧,既然都到这羊仙了,不去涵山溜达一圈怕是有点可惜。”

    王耀宗开口。

    “那还不如去白石渡干一场,至少白石渡没城墙。”

    曹八七说。

    “要不说你是个憨货。”

    王耀宗没好气地白了曹八七一眼。

    “你的意思难道……还是偷鸡摸狗那一套?”

    高照反应过来。

    “也不是不行,但就是不知道涵山有多少守军。”

    “我料肯定不会比东边的坦罗军多。而且按鞑子的习惯,留守的也该是战力比较差的部族军。”

    王耀宗环顾一圈,见除了高照以外,其他人似乎都不甚明白的样子,又解释道:

    “如今咱们东边是一千坦罗骑兵,开阔地野战我们这三百人过去就是送人头,西边进山距离太远,被追上也是一样的死,向南回西川,咱们过不了白石渡,所以只能北上去涵山。就如老曹这憨货所说,涵山城墙高厚,又在战线的大后方,鞑靼人没理由在这种地方布下重兵。”

    “可咱们没有攻城的器械,要怎么攻进涵山里面呢?”

    麻立春问。

    “谁说咱们要强攻?”

    王耀宗从地上捡起一顶鞑靼侍卫的皮盔,拍了拍上面的灰,随即便戴在了自己头上。

    “换身皮大方走进去不行吗?”

    涵山,古称子涵关,天下第一之雄关,大燕第一军堡。

    最早的涵山修建于晋代庆平六年,历时五年才修建完成,在随后的三百年里,涵山久经战火而不倒,见证了两个朝代的更迭。

    整个涵山由一面高近五丈,宽约两里的青石城墙和北侧的瓮城组成。

    在三百年前,它代表着人类的最高筑城技艺。

    七八个鞑靼人部族军蜷缩在门洞里的篝火旁,门楼上,两个巡夜的弓手也早已缩到示警鸣锣后,不断往喉咙里灌着马奶酒驱寒。

    黑暗中,十几个鞑靼骑兵疾驰而来,临近城门处,为首一人才带着哭腔,用鞑靼语大声喊道:

    “涵山里的兄弟,快开门啊,我们主子快不行了!”

    一个哈拉尔(鞑靼什长)慢慢从城楼上探出头,看着城墙下的骑兵队伍,随后又消失不见了。

    “不会露馅了吧?”

    站在队伍中间,怀抱着卧速儿尸体的人低头小声问,仔细看,正是高顺。

    “应该没有,羊嘎的鞑靼语听着挺地道的。”

    在高顺身后的王耀宗小声回答。

    正当两人心里泛着嘀咕,巨大的城门下方打开一道小门,刚刚城楼上的哈拉尔手扶腰刀慢慢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举着火把按着刀的鞑靼部族军。

    “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的?”

    “我们是羊仙镇的祁海拉部族军,羊仙镇被燕人袭击了,我们主子受了重伤,求你们快开门让我们进去。”

    羊嘎满脸焦急地说。

    那哈拉尔迟疑了一下,又来回打量着这支骑兵队伍。

    他从身后接过火把,走到高顺身旁。

    “你叫什么名字?”

    “哈斯察。”

    高顺用突厥语回答。

    整个队伍都是王耀宗和高照精挑细选出来的人,装备着从羊仙镇部族军身上扒下来的甲胄弯刀,每个人都能说一口流利的鞑靼语。

    为首的名叫羊嘎的人更是有一半鞑靼血统,再加上出发之前,王耀宗担心有几人和自己一样燕人特征太过于明显,都做了细致的处理。

    以高顺为例,他的半边脸都被麻布包住,麻布下还有半干的血迹,脸上露出来的部分更是被涂了草木灰,即便是高远来了,不仔细看怕是也很难认出这就是他儿子。

    “你主子是谁?”

    “卧速儿·哈里哈克大人。”

    说着,高顺还微微抬了抬卧速儿尸体的脑袋,让那哈拉尔能看清卧速儿的脸。

    高顺身后的王耀宗心里大呼好运,高照在临出发前在卧速儿的帐篷里找到了大量的军报,这才搞清了这具尸体的身份。

    其实要怪也只能怪卧速儿自己,临跑路了不去销毁这些重要的军报,只想着自己的金银细软,这才给了王耀宗他们可趁之机。

    哈拉尔又围着队伍转了一圈,这才举起火把向城楼上挥了挥,片刻之后,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

    城门打开了。

    羊嘎对哈拉尔行了个俯身礼,就欲打马往城门里走。

    “等一下!”

    那哈拉尔突然大喊起来。

    王耀宗神经骤然绷紧,手也慢慢向背后的弓箭处摸去。

    “进了门向东走,燕人的郎中和奴隶崽子都关在那边。”

    哈拉尔说。

    “多谢哈拉尔。”

    羊嘎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金子便朝那哈拉尔递了过去。

    哈拉尔刚准备接金子,眼睛下意识地顺着羊嘎的皮袍开口处扫了一眼,他原本只想看看眼前这部族军到底揣了多少钱,却瞥见皮袍下,分明就是燕人边军制式的黑色燕人甲,他立即将手一缩。

    “不对,你们不是鞑靼……”

    还没等那哈拉尔喊出声,一把匕首便已将他的喉咙割开。

    一身鞑靼人装扮的麻立春用力一推,那哈拉尔便软软瘫了下去。

    “操!漏了!动手!”

    王耀宗一把扯过背后的大弓,抬手连发两箭。

    城门边两个部族军应声倒地,接着他又举手扬弓,将城楼上的一个弓手射落墙头。

    高顺则一把将卧速儿的尸体掀翻在地,直冲城门而去。

    城门里的几个部族军刚打开门,探出头,却看见十几骑飞奔而来,而地上横着的几具尸体已经说明了外面发生的一切。

    他们迅速缩回城门后,一边朝着城楼上示警的鞑靼人大喊,一边开始操作门边的机括关闭城门,可就在那厚重的城门即将关闭的瞬间,还是被一个人影顺着门缝溜了进来。

    说是人影,还真的就是人影,一阵惨叫之后,那几个鞑靼部族军已经倒在了血泊中,厚重的城门留下一人宽的缝隙,终究没有合上,而那诡异的黑影也如同活物般慢慢蠕动着,退回到城门外的黑暗中。

    躲藏在不远处阴影里的高照颓然坐倒在地,口鼻处不断涌出鲜血,他所施展的影杀秘术是伤人伤己的凶险秘术,不到万不得已,他是绝对不会使用的。

    “参谋!”

    曹八七连忙去搀扶高照,却被高照一把推开。

    “滚蛋!管我作甚,去抢城门。”

    铛!铛!铛……

    黑夜之中,涵山墙头的示警鸣锣发出一阵急促的响声。

    王耀宗和高顺等人已经进了城门,迎面却撞上十几个从门楼上下来支援的鞑靼部族军。

    王耀宗的手里只有一把鞑靼人的弯刀和一把投枪,虽然武器不甚顺手,他却依旧如杀神一般冲向那群鞑靼人,刀起枪落间,无一合之敌。

    前来支援的鞑靼人很快便被杀了个干净,可还没等王耀宗他们喘口气,更多听到鸣锣的鞑靼部族军开始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结矢锋阵!”

    王耀宗弃了投枪,从地上捡起一个鞑靼样式的镶铜小圆盾,站在门洞的最前面,高顺等人则是迅速集结在他周围,形成一个箭头形状的阵型。

    “稳住了,等其他人进了城再往前推。”

    王耀宗说话间,第一批鞑靼部族军已经到了近前,两边顿时杀作一团。

    鞑靼部族军虽然人数众多,可在门洞处,地形狭窄,无法完全铺开,再加上王耀宗几人凶悍无比,一时间竟隐隐占了上风。

    矢锋阵犹如一块屹立在海边的礁石,任凭海浪拍打,始终不移不变。

    可终究是蚁多咬死象,随着鞑靼人一波又一波,仿佛无休止的进攻,武工队也开始出现了减员。

    眼看身边的军士一个接一个倒下,王耀宗仿佛一只受伤的猛虎,口中发出一声巨大的咆哮。

    他把手里的圆盾狠狠甩了出去,巨大的力量将不远处一个鞑靼人的脑袋瞬间砸的变了形。

    “杀光这些燕狗!”

    一个首领模样的鞑靼人站在远处指着王耀宗大喊,几个鞑靼武士顿时朝着王耀宗围了上来。

    王耀宗正恨眼面前都是些不值钱的鞑靼喽啰,没什么高价值目标,忽然听见那首领的喊声,恍惚间看见那人装扮异于其它鞑靼部族军,心中大喜。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来投。

    王耀宗如蛮牛般撞开面前的几个部族军,然后朝着那首领直奔而去。

    可鞑靼人实在太多了,任凭王耀宗左冲右突,却始终近不了那首领的身。

    就在双方僵持之时,也许是王耀宗的勇武感动了老天,也许是鞑靼人自觉胜券在握掉以轻心,那被层层护着的鞑靼首领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不足半人宽的缝隙。

    王耀宗在缝隙出现的刹那间,全身发力,将手里的弯刀猛地掷了出去。

    弯刀打着旋儿,沿着一条笔直的线飞出十来步的距离,不偏不倚,正劈中那首领的左肩。

    鞑靼首领一声惨叫,倒在了血泊之中。

    见王耀宗失了武器,先前几个将他团团围住的鞑靼武士顿时没了顾忌,齐齐举刀向他攻来。

    王耀宗赤手空拳,只能一边贴地躲闪,一边朝着城墙退去,不一会儿便被几个鞑靼武士逼到了墙角。

    “鞑子休伤我家将军。”

    危急时刻,随着一阵破锣似的呼喊,几个燕人军士杀到王耀宗身前,逼退了鞑靼武士,为首的汉子赤着上身,正是曹八七。

    武工队终于杀到了战场。

    “带你的人上城楼!楼上有运兵道,给我堵死咯!”

    王耀宗接过一个军士递来的横刀,连忙指挥曹八七上城楼。

    随着越来越多的燕人军士涌进城门,鞑靼部族军开始逐渐败退。

    “麻立春!管文勇!带你们的人跟着我,冲垮这些狗鞑子!”

    “兄弟们!杀鞑子!”

    “杀鞑子!”

    王耀宗带着人,用力挥刀砍杀,鞑靼人喷溅而出的鲜血几乎将他全身染成红色。

    所谓将是兵的胆,在王耀宗和麻立春、管文勇的带领下,武工队的军士几乎人人都带了伤,却依旧如同洪水猛兽一般,拼命冲击着鞑靼人的防卫阵型。

    王耀宗看见一个年轻的燕人军士被刀砍断了手臂,鲜血像是从泉眼里涌出的泉水一般,可那小军士不但没有后退半步,反而迎着鞑靼人的刀剑飞扑出去,硬生生咬断了一个部族军的喉管,随后便淹没在鞑靼人的浪潮中。

    战斗又持续了将近半个个时辰,剩余的鞑靼部族军逐渐被武工队压缩到一个城墙边死角处。

    “投降免死!抵抗者杀!”

    王耀宗喘着粗气大喝。

    自从王耀宗从黄羊镇发兵起,一路辗转,中间除了那个鞑靼小王子,从来是不留任何俘虏的,今日喊出这句“投降不杀”当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难免引得众人错愕。

    王耀宗也是实属无奈,他们之前不留俘虏,一是在敌后穿插,带着俘虏行动不便,二是为了让鞑靼主帅注意到有自己这么一支心狠手辣人马,唯有如此,才能牵着他们的鼻子走,实现自己的战术目标。

    而如今,武工队已经进了涵山,不但有地方关押俘虏,而且如果一切顺利,他们也不会再有大的转移。

    最重要的是,面前被围住的鞑靼人至少还有两百人,而王耀宗好不容易拉起来的队伍,如今在身边的已不足百人,要是继续打下去,怕是要全都拼光在这涵山里了。

    武工队的军士先是一愣,随即便齐齐朝着鞑靼人大喊:

    “投降免死,投降免死!”

    在武工队里,王耀宗的话就是军令。

    当啷!

    半晌,一个眼睛里满是畏惧的鞑靼人丢下了手中的弯刀。

    接着,无数武器落地的声音接踵而至。

    曾经的鞑靼人是狼,狼终究是要吃人的,可当人们拿起了手中的武器,开始奋起反抗,一次又一次将这恶狼打疼,这狼终于也开始害怕了。

    王耀宗坐在一处石室内,任由一个郎中为自己上药包扎。

    这郎中虽已人到中年,却长得仪表堂堂,与王耀宗先前从额花日鲁手里救出的颜氏姊妹竟有六分相像,此人正是颜氏姊妹的父亲颜寿。

    在和鞑靼人的混战中,王耀宗的后背中了一刀,燕人甲的防护部位基本都在正面的要害处,背后的防御力几乎为零。

    在他身边,高顺、管文勇、麻立春等人也是人人带伤。

    高照则是捧着战报,低声做着汇报,口鼻处不时还会有丝丝鲜血溢出。

    “此战我军三百零二人,战死两百零一人,重伤三十二人,其他六十九人都带了伤。”

    高照顿了顿,强行压下胸腔里一股上翻的血气。

    “涵山里的鞑靼守军六百余人,斩杀了一百九十二人,除少数从北城兵道逃脱的,其它均被俘虏,守将勒麻蒙基在城门处被你用弯刀重伤,现已在救治……”

    “不用救了,再去俘虏里挑几个壮实的,凑够两百零一个,送他们去下面给我们战死的兄弟当牛做马。”

    王耀宗望着摇曳的烛火,心中突然悲痛万分,他已经做好了人员损失惨重的准备,可是没想到这一仗会打得这么惨。

    “这次算是我们命好,鞑子不清楚我们的虚实,而且你一刀伤了的正是鞑子的主将,不然……”

    高照不敢再说。

    “狗日的羊嘎呢?好好的偷袭,硬是被他狗日的搞成了强攻!找他过来,老子他妈要刮了这狗日的……”

    王耀宗拍着一张矮几大声咆哮着,却不小心牵动了背后的刀伤,顿时疼得面目扭曲起来。

    “羊嘎战死了,眼窝子中了一箭,又被鞑子齐腰砍成了两截,临咽气的时候,他还一直哭着说对不住大伙……人都没气了,那只好眼睛却是一直闭不上……”

    管文勇小声说,眼角不断有泪光闪动。

    羊嘎是第一批和他一起投到武工队里的永胜军,当时也是第一个站在自己这边的人。

    沉默许久,王耀宗的视线又回到了烛火上,那烛火突然呲出一个火花,又渐渐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算他是条汉子。”

    王耀宗闷哼了一声。

    “曹傻子呢?都这会儿了怎么还不过来?”

    “老曹身上挨了刀子,有两刀在肚子上,人昏过去了,怕是不太好……”

    高照缓缓合上手里的战报,朝着王耀宗递了过去,王耀宗却没有接,只是望着那烛火出神。

    “颜先生,我这伤不碍事,还请您快去救救我那傻兄弟。”

    王耀宗突然起身,冲着颜寿抱拳施礼。

    “还不碍事呢 ?几乎都能看见骨头了!”

    颜寿伸手想把王耀宗按回椅子上,手却像按住了一块顽石,任凭颜寿怎么用力,王耀宗却晃都没有晃一下。

    见按不动王耀宗,颜寿只得无奈说:

    “行啦!我知道啦,我会尽全力的。”

    “不是尽全力,是请先生一定救活他。”

    王耀宗依旧保持着施礼的动作。

    颜寿叹了口气,提起桌上的药箱便出了石室。

    “把之前涵山里的燕人俘虏都集中过来,让武工队还能动弹的都上城墙。”

    王耀宗强忍着痛,把一副几乎被血浸透的燕人甲重新披挂上身。

    “这仗才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