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的气压非常低，吴锦江透过车内后视镜瞄了瞄后座——一路上，他时不时小心打量一眼自上车以来，便一言不发地歪着脑袋看向车外的唐豆豆。副驾驶上，圆脸阿姨则一脸愤怒，却又不知如何表达，满腹欲言又止的焦虑都化着一声声叹息。
车子飞快地开出那条郁郁葱葱的水泥路，三人都无心欣赏什么初秋景象，纷飞的落叶也好，簇拥的野山楂也好，稚嫩的柿子也罢，还是零星的野菊…………在他们眼里已然和隔着窗不痛不痒的风一般不存在。
右拐过桥，进入房屋密集的街道。街道上的喧闹拉帮结派，三轮车的吆喝声，自行车的叫嚷声，汽车的谩骂声，行人的不耐烦声……和着沿街的叫卖、音响的歌唱在车窗外攀爬，密密匝匝地铺天盖地而来，条条尖酸刻薄地钻进缝隙，想要勒住那颗五味杂陈的年轻的心。
那道目光随着扎满齐肩碎发的头抬起，不悲不喜地凝视过来，唐豆豆觉得这是一条毒蛇的眼睛。
“豆豆，好久不见，有没有想爸爸！”穿着棉布唐装的唐金评面瘫脸挤出一丝笑容，用那充满磁性的声音没有情感起伏地问道。
那张脸，唐豆豆在小学节假日上街短暂借住的时光里，偶尔会在大街小巷“碰见”。这两年，自己是千方百计地提防再次“遇见”，没曾想他竟然和李乐彤一家关系如此亲密——稳稳地端坐在东道主的沙发椅上，一副这里是他家的架势。
“豆豆，看到你爸爸都惊喜得说不出话来了？赶紧坐下来，你们父子可以好好聊聊。你爸爸知道你考出那么好的成绩，高兴得前天连夜就从北京开车回来，就为了给你庆祝呢！”
李画师松开扶着吴锦江的手，走过来，双手搭在唐豆豆肩膀上，使着暗劲想把唐豆豆往前推去，只是没想到唐豆豆脚生了根，纹丝不动。唐豆豆抖了抖肩膀，把那双湿漉的大手撇开。
“哈哈，孩子惊喜得不知道说话了，我们都避一避，把空间让给唐主任和豆豆吧！吴老弟，我们去楼上喝口茶，走走走！”自讨没趣的李画师尴尬地提出建议。
吴锦江却沉着脸，摆了摆手：“唐金评，你什么意思？”
“你们怎么能这样？豆豆，如果你不愿意待在这儿，我们立刻走就是，不必为难！”圆脸阿姨把唐豆豆拉到自己身边，前面是忍不住的高声质问，表达不满；后面是刻意的低声询问，透露着关心。
“不是，叔叔、阿姨，唐豆豆见自己爸爸，你们怎么觉得是见仇人一样呀？唐叔叔人可好了！”
“闭嘴！李乐彤！”李画师太阳穴凸起，喝斥道。李乐彤不解地“呜呜”哭起来，捂着脸转身跑上楼去。
“叔叔、阿姨，你们去喝茶，我和他聊聊，省得他动不动来打扰我的生活！”吴锦江和圆脸阿姨担忧地对视了一眼，叹息地跟着迫不及待把他们带离现场的李画师夫妇。
“卿卿啊，别怪我们多管闲事哈，等会他们父子谈好，你们就知道我们也是为唐豆豆考虑。”桂芬小心翼翼地搀着圆脸阿姨的胳膊，没曾想圆脸阿姨绷着脸不吭声。做人的涵养，叫圆脸阿姨没甩开桂芬的手。四人就这样尴尬地往楼上走去。
究竟聊了什么，吴锦江夫妻二人没有得到具体信息，就李画师嘴里的各种半遮半掩的好，吴锦江夫妇是一点也看不上，茶室里弥漫的不是清幽的茶香，而是诡谲的对峙。
当然，再怎么诡谲，也不如一楼的不痛不痒。一个从头到尾机械地介绍自己的安排和建议，一个全程麻木地盯着对方自话自说不吭一声。
“说完了？就这些？不好意思，这点利益还不足以让我放弃我的家人和我的朋友，而跟着你——去你热衷的那个污秽不堪的世界！”唐豆豆站起身来，嘴角溢出鄙夷，满眼都是看笑话般嘲讽道，“老男人，你也就这点本事，该歇歇了，抱着你的金钱、权利、蛇蝎好好睡吧！吴叔叔——卿卿阿姨——我们回家！”
时刻提着耳朵关注楼下动静的圆脸阿姨，腾的一下弹起来，抓起吴锦江：“豆豆叫我们回家！”
吴锦江和卿卿阿姨招呼都不打地往楼下奔去。“走，走，走，我一刻也待不下去！”圆脸阿姨毫不忌讳地嚷嚷着。唐豆豆那颗晦暗不明的眼睛被一丝光暖亮了，他的心恢复了一点点的感知，松开那紧握着生疼的手，站起来。神色稍松弛下来，他坚定地向吴叔叔和卿卿阿姨快步走去，一同头也不回地跨出门，径直向外。
“唐豆豆，无论如何你也改变不了你体内流淌着的是我的血脉……”唐金评说出了一句他自己都觉得反胃的话，可是，他还是像他老子当年一样说出了同样的话。他心里还有一句：这就是命运的年轮，你唐豆豆迟早和我一样！你会和我一样！
唐豆豆留给他一个毫不迟疑的身影，给他独自听自己的叹息，留一个无可奈何。
“唉——”
“好了，老婆大人，咱们不搭理这些人就是，要不是老李以前还是个人，我哪里会听他的上门拜访。可惜了，那些进口水果真是喂了狗！”
“靠他老母，就不该买。算了算了，权当分手费，以后不往来了！离得老远去！”
“叔叔、阿姨，不用为了我刻意与他们生分。我……没事的！这件事，还麻烦叔叔阿姨别和我妈说，我不想她为这个烂人伤神！”唐豆豆端坐在后座中央，看向吴锦江夫妇，真诚地拜托道。
“这……不告诉你妈妈不大好吧？那死男人都来抢我们的宝贝疙瘩你了！”卿卿阿姨尖声说罢，又弱弱地补充道，“要是事后让你妈知道，我还不得脱层皮！”
“对呀，豆豆，你妈妈有知情权，不该蒙在鼓里，一家人有商有量才好前行，不要生出误会才好。何况你妈经过那么多风风雨雨，比你个臭小子想象的可要坚韧多了！”吴锦江说完，瞟了一眼镜子里的唐豆豆。
“嗯，好，那我会找时间和妈妈说。这事我来说罢，具体情况——叔叔阿姨你们也不是很清楚，我需要好好梳理一下，跟我妈妈认真探讨探讨——我是不想再看到这个烂人了！”说完，唐豆豆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瘫靠在座椅上，两眼无神地又看向窗外。车子从“归来书屋”前飞驰而过，唐豆豆还是看清了玻璃门把上挂着“有事外出”的牌子。
“嘀——”吴锦江叔叔摁响喇叭的同时，脚下猛踩刹车，最后在前方自行车就地倒下前踩死了刹车，停在了自行车一米开外。
“没事吧？那人？”圆脸阿姨吓得连忙问道，手上快速地解开了安全带。唐豆豆速度最快，他和吴锦江叔叔一前一后开了车门，快速走到那躺在地上哎哟哎哟叫的六十出头的小老头子身旁。
“出车祸了！”
“有车就了不起！”
“这下跑不了了，让他赔个裤衩不剩！”
“算了吧，那地上的就是来碰瓷的，一点伤也没有，干嚎！”
“好像是哈，这车早就减速了，更何况是自行车闯红灯！”
……
围观者纷纷摇头，觉得没多大事，有些人就准备散去，没想到地上哎哟的老头子扯着嗓子喊：“撞死人了，哎哟，我的腿哟！”
人群听到这中气十足的叫痛声，仅有的同情也烟消云散，不少人“切”的一声，像看笑话一样扭头走开了。
“你……你……得送我去医院，我要检查，全身检查！”那麻杆却麻利的手抓住了吴锦江叔叔的裤脚。
“大爷，我先扶您到路边坐下，把这路口给大家让出来，不然我们堵着就更不安全了，可好？”说着，吴锦江叔叔弯下腰，准备扶老人家，没曾想被对方一甩手，踉跄了一下，差点就往老人家身上扑去，幸好被身后的唐豆豆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胳膊，稳住了身子。
看热闹的人群里爆发出戏谑声：“劲这么大，真受伤了吗？谁信？”
话音刚落，老头子抬起阴狠的双眼射过去：“孙子，你是他的儿子吗？多管闲事！”
说得那中年人脸色霎红起来，吴锦江叔叔也有点气恼，想说些什么又像想到了啥，索性不开口。从车上下来的圆脸阿姨看着眼前的一幕，若有所思，正要说道说道。
“爷爷，这个路口您没选好啊，可惜了，那里摄像头正对着您这一块。我们还是先请警察叔叔来调监控吧，该我叔叔的责任不会逃，但要是讹人，那也是要负法律责任，赔钱事小，失了信誉事大，这个社会喇叭一喊，哪个惹不得的，大家就全晓得了！小传单一贴，谁长一副怎样的嘴脸，也就家喻户晓……”
说完，唐豆豆指了指红绿灯旁的摄像头，又向听得津津有味的群众抬了抬下巴，努了努嘴，作势从口袋里掏手机：“爷爷，我现在就打电话给110，您躺好还是怎么说？”
“操旦的兔崽子，坑爹货的龟儿子……”那老头骂骂咧咧地从地上麻利地爬起来，拍拍屁股，左脚一踩，右脚一蹬，再一跨，骑着车骨碌骨碌远了。
路人目瞪口呆，摇摇头，叹息地散开，还有人对唐豆豆竖起大拇指。吴锦江感慨万千：“老了还有无赖！”
“那是无赖老了，叔！”唐豆豆摇摇头，搂着卿卿阿姨，贴心地把副驾驶门打开，绅士地为圆脸阿姨轻轻地关上了门，又快速地拉开后车门，也迅速地钻了进去。
“无赖老了！是无赖老了！”吴锦江叔叔摇头念叨，“唉，一天天的，遇到这么多个无赖，真是操旦的一天！”
“呸呸呸，别学那个不要脸的老头子说话！”圆脸阿姨今天也被烦够表了，要是再来这样的人和事，估摸她得爆炸了！
“好好好，老婆大人，小的错了，赶紧回家休息休息，头疼！”他话一落，圆脸阿姨就伸出左手，小心翼翼地给黑脸叔叔揉了揉太阳穴：“辛苦你了，我们晚上出去吃大餐吧！”
“啊，阿姨，中午的菜还没吃完！”
“不影响我们出去吃一顿！”
“不用吧，老婆？”
“要的要的，破财消灾，驱赶小人！”
“好，听老婆的！走咯！”
唐豆豆眼里有一缕风吹过，睫毛微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