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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到黄昏彻底变为黑夜,几个心不在焉的人才把饭菜都端上桌,九枢大概是这些人里看起来最高兴的,他给他们都倒了碗酒,自己就抱着坛子不撒手了。

    方才他问了谢星摇的身份,他还不知道循剑宗出了这么大的事,听完之后也只是摸摸谢星摇的头说:“小甜豆别担心,我都被自己的仇家追杀几十年了,在黑市的悬赏额还登过顶,不照样活着吗?”

    “你是自己作的。”秦绰淡淡地说。

    九枢也不以为意。

    他给谢星摇夹菜,催着她吃,自己倒是喝起酒来,他盯着陶碗中还算澄净的酒水,突然就笑了一声。

    “我自己年轻的时候是做了不少冲动的事,结仇不少,教的徒弟也这样,哪儿都敢凑热闹。想当年他爹娘就是朝廷的人,战死了,把孩子托付给我和掠影门那个死得早的,千叮咛万嘱咐,不想叫他再跟他们一样。”他说着又喝了口酒,说了声“酒不错”,又笑着转脸看谢星摇,“这臭小子也没说错,我逢赌必输,但当年跟那个死得早的争谁来养这个孩子,谁来当他师父,我说这么好的资质,学造器,就是白费了人。后来掷骰子,我赢了,才收了那孩子当徒弟。”

    谢星摇吸了吸鼻子,眼眶还有些红,给九枢倒了酒,就听他喃喃地说:“我这辈子就赢了那么一次,想来还不如不赢,就让他去学造器。”

    “老头,”秦绰开口,声音略沉,“喝多了就别喝了。”

    “这点儿算什么?”九枢只是笑,“我就是悔,干吗把他教成跟我一个脾气,倔得拉不回来。当初那个临淄王跟他相识,跟他称兄道弟的,邀他去投军,我嘴皮子都磨破了,他非得去。好歹是他爹娘的孩子,去了也没算丢人,可最后……是我不好,拦不住……”

    谢星摇只是听着。

    秦绰却突然把筷子扣在桌上,说了声“醉鬼”就走出了门。

    她看过去,温凉秋却摆摆手,叫她别管就是。

    “你看,人老了,说话都没人爱听。”九枢冲谢星摇做了个鬼脸。

    “他或许只是不爱听喝酒的人说话,我喝醉了,他也不想跟我说话。”谢星摇勉强笑应着。

    秦绰轻车熟路找到了一个开阔处,那上头练功用的石桩和器具已经摧朽了不少。他抚摸上去,望着夜色四合中的山林,眼睛里的湿润才汹涌起来。

    蔚山,其实是季如犀从小生活过的地方。

    忽然,他一笑,摸了摸身旁的石桩,说:“回来了,就是也用不上你们了。”

    那一年,他把谢星摇交给她娘之后,没过几个月,就在游历时遇到了当时正准备去南方赴任的临淄王。

    也许是少年意气,也许是他识人不清,至少他当初是真的相信过那个满口清世太平的少年,是真心想要成全一个清平世道的。畅饮了两天,也畅快交谈了两天,他在江湖上兜兜转转两年之后终于明晰了自己心中所念。

    所以他答应了临淄王去投军。不仅如此,因当时南国屠戮边境百姓的事传来,江湖中人亦是愤慨,他一这样说,许多人便跟随他而去了。

    可是后来他才意识到,他师父说得没错,他不懂朝廷的权势形势,哪怕每战必胜,也迟早会害了自己。

    天游山的时候,他接到的临淄王的命令,就是让他们途经那里前去下个城池会合。

    直到伏兵已至,军中又有人倒戈,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他都未曾想清过缘由。

    那些人是冲着要他们所有人的命来的,他看到蝎女的胸膛被刺穿,她那几只蝎子在她死后蛰着那举刀人,却也很快气息奄奄,被踩成烂泥。严缭的手是在替他挡下刺入心脏的一枪时丢掉的。

    他筋疲力尽,脸上的血污已经让他的面容难以辨别,战后清理战场时,南国的军士还在提枪刺入每一具尸体。血流成河后,一把火就放在山间烧了起来。

    已经身受重伤的几个人撑着一口气,凭借着严缭对南方山地的熟悉,才勉强逃生,往后寻求援兵时,才找到了当时留在后方的几个人,其中就有温凉秋。

    他们已经知道了临淄王叛变的消息,温凉秋知道前方众人尸骨无存时,拿出匕首就朝他刺过来了,是严缭拦了下来。

    他是临淄王的部下,他与临淄王的相熟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是这场阴谋中知情的一环。而且那时所有江湖义士都由他统管,脏水已经泼到所有死了的人身上了,所谓义士也要变为逆贼了。

    勉强缓过一口气,他不顾重伤又跑了出去,一路策马到了后方城池,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这些罪过落到他们头上。

    他不敢去找主将楚阳王,因为楚阳王与临淄王一直交好,他怕有阴谋,所以去找了临近城池的一个刺史。

    守城的刺史放他进去了,本来还嘘寒问暖着,他急着要将事情料理清楚,那刺史却脸色一变,把他下了狱。

    那时候的他已经无力闯出重重包围,那刺史第二天就把他交给了楚阳王。

    他想的的确没错,楚阳王根本不会给他任何机会让他将事情说清楚。他被当作逆臣扔在雪地里行刑逼问,几个以前因为作战不力被他惩处过的将领倒是逮住了机会,他的四肢骨头经脉被砸断挑裂,本就重伤,整个身子算是废了。

    身体的疼痛已经麻木,发丝被血浸湿,他抬眼看了一眼大雪,连翻动眼皮都那么费劲,皮开肉绽的人从远处看就是血团,撕骨裂肉的疼痛在他身上不断蔓延。

    乌红的血在雪地里漫开,他的身子已经感觉不到冷意,再这样下去,如老人所讲,他便要死了。

    可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楚阳王的营垒。

    面前是一男一女,他们坐在破庙里,男子守着火堆,见他醒来,赶忙来看了他的状况,给他喂下药,松了口气,说:“好歹是活下来了,你先别动。”

    他倒是想动,可痛得连手指都没劲儿了。

    而那个女子神情也总算松懈下来,她轻声问:“小友,还记得我吗?”

    他看了看那把逢霜剑,费力眨了眨眼。

    她是白霜——逢霜剑的主人。

    那个男子叫江朗,也是个将军,倒是和季如犀还算交好的一位。

    “你们先别折腾了,陛下刚刚崩逝,朝廷里乱着呢。”江朗叹了口气。

    皇帝一死,朝中权臣把持,已经杀了好几个宗室,以楚阳王和临淄王为首的宗室既无力抗衡权臣,又因为战事失利,怕被借机杀人,所以临淄王计划去投奔南国,好歹保住自己的命。

    那是他们俩演的一场好戏,楚阳王留在这儿,观望朝中形势,临淄王前去投奔,而楚阳王为了不因临淄王脱逃的事被权臣抓着把柄,就和临淄王商定,将事情推到他们这群江湖人身上。说他们叛国,贻误了战机,导致临淄王被俘,虽被剿灭,但战事失利不可避免。

    这是所有官员的默契,所以季如犀无论去哪儿,都只有一个下场。

    江朗在楚阳王那儿,好不容易找着机会跟白霜里应外合,把他救了出来。

    活下来的人也都赶来此处,听完了江朗的话,有几个忍不住厉声斥责起来,江朗的脾气也不好,却在那个时候难得地保持了沉默。

    躺在一侧的季如犀喝下了温凉秋递来的一碗药,咳出了一口血,支吾了两声,充血的嗓子才勉强能发出一些声音。

    他只拜托了江朗一件事,想办法把罪名推到他一个人身上。

    “你发什么疯?”严缭开口。

    季如犀看着他的断臂,想说话,可每说一个字都是止不住的痛。

    “他不是发疯。”白霜皱眉,“如若罪名真的落在所有人身上,且不说死去的人冤屈难了,那么多门派的弟子牵涉其中,整个江湖武林都会遭到劫难,若是朝中有人借题对武林发难,谁都躲不过去。”

    他眨眼,算是同意。而若想脱罪,把罪名推给与临淄王关系亲近又身为统帅的他最合适。

    “这算什么事儿?”有人不平。

    “无可奈何的周全。”白霜沉声说。

    火堆火花迸溅,火光映照间,众人都欲言又止,只剩下温凉秋还在帮他处理伤情。

    “好,我尽力而为。”江朗点点头。

    也算时机凑巧,楚阳王看着国内局势稳定了些,倒有些怕去了南国的临淄王突然反口咬他,江朗借机进言将罪过都推到临淄王和季如犀身上,楚阳王反正也能将自己择出去,倒也同意了。

    外界所知,便是临淄王和季如犀当了叛贼,一死一活而已。

    师父说他过刚易折,他的骨头断了个遍,该折断的一个不少,总算学会了低头。

    分别的时候,季如犀看着多多少少都负了伤的同袍,只能淡淡地说:“各位保重,从此山高水远,往事不提。”

    白霜在那一日之后也走了,她说她去南国探探状况。

    “不知如何称呼前辈?”他问。

    逢霜剑行走江湖不留人名儿,只留剑名儿,除却一些老友外,白霜第一次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旁人。

    “那前辈的女儿呢?”

    “已经交给故友,我也无甚牵挂了。小友,保重。”白霜颔首,持剑,戴着斗笠,迎风雪而去。

    他都没来得及问白霜为何会出现在这儿,只在一年后,收到了别人带来的逢霜剑,说是人已死,剑就交给掠影门,替它找下一个合适的主人,也是白霜心中所愿。

    那场战事后,是九枢得了消息,把他藏到了掠影门。

    他花了一年疗伤,勉强像个活人了,就接过了秦绰的担子。有一日,他收到了好几封信,包括严缭在内,都是那一年分离的同袍寄来的。

    他们是要报仇的,楚阳王意外逝世了,还有临淄王,该死的人一个也不能少。

    临淄王到了南国之后倒是一路顺遂,在朝中做高官,也不到前线来,收了一群奇人异士当门客,他们的刺杀未曾成功过。

    “那就等,他那么在乎权位,总要让他一无所有地死去才算值得。”他终于成了秦绰,手握着暖炉,看着一年大雪又起,飞鸽传书给江朗,要借朝廷的力打入南国朝廷。

    当年活下来的同袍回归江湖后也都隐姓埋名,后来也都成了秦绰的暗探,游走于两国之间,寻找着机会。

    蔚山清,山风过,秦绰站在石头边,骨头有些冷疼。

    他余光见到一旁的石壁,走过去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已经被杂草覆盖的石头机关。他扳动了一下,愣是发不了力,轻笑一声,又再试了试,终于撬动。

    石壁上的暗匣打开,是尘封着的另一把剑。

    其实当初他虽然跟了九枢,掠影门的先门主还是会叫他过去,教他学造器。夷山川是他打出来的第二把剑,第一把被他藏在这儿了。

    这把剑薄纸一般,却也是冰凉的硬铁,剑柄呈微绿色,要轻巧得多。他用得不太顺手,才打了更重的夷山川。

    对现在的他而言,这把剑至少他能拿起来。

    走到熟悉的石阵前,他犹豫了一会儿,猛地拔剑,阵阵击打在石桩上,可才两三招,那把剑就从他手里脱落,重重跌在地上,他的手心也在发疼。

    果然。

    “你在做什么?”谢星摇突然走到他身后。

    他将方才的不甘收起,转过脸,温和地笑着:“吃完了?”

    她摇摇头:“前辈喝醉了,我把他扶回去歇着了。你饿了吧?跟我回去吃饭。”

    “不急,”他拉住她,想了想,把剑递过去,“练剑给我看。”

    谢星摇愣了愣,问道:“哪里来的剑啊?”

    “我以前来这儿玩的时候留下的。”

    “你认识季如犀啊?”谢星摇接过剑,问,既然秦绰的爹和九枢有交情,那他们认识也是常情。

    “认识,”秦绰浅笑,“算认识吧。”

    她接过剑看了看,倒是挺好的一把剑,便问道:“你想看什么?”

    “随便,你练便好。”

    她点点头,看了看这石桩,倒是练剑必用的物件,她也算熟悉。

    秦绰退了几步,看她挥剑劈下。她轻盈的身姿在石桩间转动,剑锋剐过坚硬的石壁,偶尔蹭出微光,挥刺之间运气流畅,时而腾空,剑身的青绿盛满银白的月光,划破长空。

    他们一个练剑,一个站在一旁看着。

    谢星摇练完了一套剑招后,轻喘着回头看秦绰,他好像又失神了。

    “过来。”他回过神来唤她,而后看着她,眼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

    她眼珠子转了转,说:“你坐下吧。”

    “做什么?”

    “坐下嘛。”

    秦绰坐在一旁的高石上,就见她张开手臂抱住他,将他的头贴在自己胸前。

    “想抱抱你。”她说。她总觉得他有些难过。

    怀中的人轻笑了一声,她的怀抱如她这个人一般温暖、轻柔,他也抱住了她的腰。

    “这剑挺好的,干吗一直藏着啊?”她问。

    “不藏了,送你了。”他说。大概这把剑也终于等到最适合它的主人了。

    “那它有名字吗?”

    “没有,现在取吧,叫……龙霸天?”

    “……”

    “不喜欢啊,那就叫凤在飞?”

    “……”

    他又取了好几个难听的名字,生生把她逗笑了。

    “如犀,”她打断秦绰下一个提议,感到怀中的人凝滞了一瞬,接着说,“叫它如犀。”

    “我送你的剑,你取别的男人的名字,不合适吧?”他嗅着她身上的花香,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眼眶微湿。

    “人都死了,你还在乎,我都没办法找他比试了,还不能用它跟别人比试吗?”她嘟囔。

    秦绰笑笑:“好,叫它如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