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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6章 求而不得,舍而不能,得而不惜

    翌日,清晨的赤林城带着一种特有的沉寂与肃杀。

    曙光初现,天边泛起淡淡的鱼肚白,映照在断壁残垣之上,照亮了这座饱经沧桑的城池。

    昨夜草原人没有停止攻伐的脚步,乾人也不曾放弃,

    二者在城头上来回厮杀,酣战一夜,尸体已经将城墙根堆满,

    不少久经战阵的军卒都感到阵阵不适。

    太多了。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尘土、血腥气息,仿佛昨夜的厮杀还历历在目。

    街道上,散落的兵器与盔甲随处可见,沾染着斑斑血迹,诉说着昨夜惨烈。

    破碎旗帜在风中摇曳,发出嘶嘶声响,不少军卒将视线投向旗帜,神情呆滞。

    城墙之上,一些军卒正忙碌地清理战场,

    他们动作快速,豆大的汗水流下,眼中尽是麻木,

    有时将头扭至一侧,不忍再看。

    城墙落里,一些军卒民夫躲在这里,

    他们脸上带着哀伤无奈,身体轻轻发抖,

    这几日的攻城将他们吓坏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凶狠的草原人。

    以至于他们不想去看那残肢断臂,只好躲在这里,寻找片刻的安静。

    温二东身穿黑色甲胄,手握长刀,

    身后跟着十余名守城军卒,走在这北城门的墙下,神情莫名。

    今日在太阳刚刚亮起时,他便接到都指挥使司与赤林军的调令,

    北城门守将昨夜迎敌阵亡,特调原北风营总兵,现南城门守将温二东前往。

    此刻他面无表情行走在城池之下,

    军卒之中,有不少人知道他,也认识他,纷纷面露怪异,指指点点,小声嘀咕着什么。

    但温二东却不予理会,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叹息一声:

    “我终于回来了。”

    虽然只是城门守将,但至少要比南城门好得多,离他原本的驻地也近了许多,

    只是一个在城外,一个在城内。

    温二东停在城的阶梯前,看着沧桑质朴的城梯,

    眼中充满感怀,点点晶莹浮现,使他视线模糊。

    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无比熟悉,大到城防布置,

    小到那不起眼的野草,每一处他都记忆犹新,不敢忘记。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看向缝缝补补的高大城门,一时间心绪难宁,神情复杂。

    在这城外,才是他真正归属,也是北风营所在。

    只是如今草原王庭大兵压境,城外的军寨皆被舍弃,不得已而进入外城墙固守。

    按照以往,一旦乌孙部大军退去,赤林城将重新恢复生机,

    城外营寨也会一个接一个地搭建起来,以在春夏两季练兵之用。

    当然,也只是练兵,

    只是与那些小部落厮杀一二,增长骑射之术,

    若是深入草原对敌乌孙部他们是不敢的。

    “骑兵啊真是好东西。”温二东喃喃自语,

    赤林军为数不多的几千骑兵大多都在他帐下,

    也是他能成为精锐敌袭的依托所在。

    也因为如此,他心高气傲,与同僚不和,只有真正掌控过骑兵的人,才知道步卒在这草原战场上有多么不堪。

    可这一切,只因为那刺客一言,便灰飞烟灭。

    如今重回旧地,一股异样的情绪开始弥漫,温二东眼神一点点坚定,不禁握紧拳头。

    有些事在没有迈出一步之时显得无比艰难,痛苦万分。

    可一旦真正迈出去,也就顺其自然了。

    相比于在南城门庸庸碌碌,他更想要重掌北风营。

    他侧头看向以往旧部,见他们面露激动,温二东叹息一声,

    李术私盐案结束后,赤林军上上下下经历了一次洗礼,

    温二东的部下从城外挪到了城内,被打散编织,分散到各部。

    有的去守城,有的去养马,有的去训练新卒,总之都是些不起眼,不容易获得军功的差事。

    他也是走马上任,被高高挂起。

    温二东先前并不明白,为何那些人要选择他一个失势将领,

    直到这些旧部后,他才明白,

    那些人看中的不是他,而是分散在赤林城各地的北风营军卒。

    仅仅是这北城门,平常守卒不过三千余,大半是他旧部。

    温二东忽然一怔,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变得深邃复杂。

    他想起了昨日城中大火,虽说隐瞒了消息,但那浓烟滚滚的位置却是各地官仓,瞒不住他。

    温二东不知道是谁做的,也不知被烧了多少粮草,

    他此刻在想,官仓走水是不是也有一个如他这般失势,渴求再起的将领,

    他又想到了自己要做的事,与那官仓大差不差,都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我也不愿做此事,但这样的日子我已经受够了

    侯爷,知遇之恩某不敢忘,但背弃之痛亦是如此,莫怪。”

    温二东平定思绪,上前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是本将连累了你们,以往你们是在草原上驰骋的精锐,如今却轮得看守城门,这一切都是本将之过错。”

    “将军,无须多言,只要您能回来,带领我们在这场战事中立下功勋,我们迟早有一天会重新组建北风营!”

    一名胡子拉碴,眼中尽是血丝的大汉激动地说道,看得出来,这些日子他过得不那么痛快。

    “是啊是啊,您不在了,以前那些毕恭毕敬的人都变了。”

    一名略显瘦弱的军卒诺诺开口,神情同样有些激动。

    但他显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补救:

    “将军,不不是那个意思,是您去南城门后”

    温二东上下打量着他,不合身的甲胄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手中长刀破损不堪,脸上尽是泥污,很是狼狈,

    “好了好了,我懂,可怀越,你不是军需文书吗?怎么会”

    那名怀远的瘦弱军卒不再言语,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委屈,默默低下脑袋

    温二东身体逐渐僵硬,拍在怀越身上的手没有继续落下,慢慢收了回来。

    “唉”

    “王远呢”

    温二东想起了自己的那位小同乡,没爹没娘,

    不到十岁就被他带来军中做杂活,在他离开北风营时,他已经是敢战的百夫长了。

    听说他也被分配在这北城门,如今却没见他。

    气氛顿时冷了下来,所有人都眼神闪躲,支支吾吾

    温二东见状神情一僵,再次叹息一声:

    “死了吗,死了也好,他总说要投个好人家,不再吃苦,希望他能得偿所愿。”

    “没王远没死。”先前那大汉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只是一直不敢抬头看温二东。

    温二东脸上露出一抹喜色,“他在哪?快带我去。”

    不到一刻钟,几人来到靠近北城门的一处民房,这里杂乱不堪,倒像是废弃许久。

    大门推开,一股浓郁的霉味扑面而来,让温二东皱起了眉头。

    紧接着便是一股血腥味。

    温二东迟疑了片刻,看了看一旁低下脑袋的几人,

    心中咯噔一下,毅然决然地走了进去。

    一股阴暗难闻的潮湿味扑面而来。

    屋内沉闷黑暗,只有窗户缝隙中才有一丝阳光透露进来,照亮屋内的灰尘,

    屋内也如外边一般杂乱不堪,温二东扫视一周,最后停留在角落那漆黑的床铺上。

    窄小逼仄,漆黑的被褥盖在一个人身上,将他的身形隐去。

    那人身形轻轻摆动,显然还活着,

    但背对着他,没有任何动作。

    “是小远吗?”温二东侧着头一点点靠近,试探着呼喊。

    “王远,王远?”

    但那人却始终没有反应,温二东心中的不祥愈发强盛,步子也慢了下来,

    回荡在屋中的脚步声也慢慢放缓。

    温二东忽然有些不敢上前,他怕看到王远的尸体,

    虽说王远是他同乡,但他不到十岁就跟着自己,说是当儿子养也不为过。

    最后,温二东深吸一口气,眼神一点点坚定,

    快步上前,一把将那人的身体翻了过来。

    映入眼帘的一切让温二东瞳孔骤然放大,

    身体不自觉地一抖,向后两步,跌落在地。

    他眼神中充满慌张,背后瞬间被冷汗打湿,额头也浸出细汗。

    这时,那胡子拉碴的大汉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面露悲痛,弯腰想要将温二东扶起来,

    但温二东似乎失去了往日沉稳,双手胡乱攀爬,死死扣住大汉手臂,

    “这是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是谁干的,是谁干的!!”

    温二东双目血红,瞳孔已经放大,形象犹如厉鬼!

    那大汉面露悲痛,叹息一声,声音也不再洪亮,而是变得低沉:

    “不知道,大人您走后,

    王远因在军中饮酒被贬职,充入前军为斥候,

    但半月前最后一次外出探查,他没有回来,同僚说他骑术不佳,被乌孙部的斥候斩了。

    但您知道,他骑射很好,

    其他斥候都回来了,唯独他没有回来这不对。

    那时已经城禁,我们都无法出城,能出城只有走商的那些人。

    以往我帮过他们,还有几分薄面,我们凑了一些银钱后,他们便答应寻找,

    最后在城外不到三里的土坡找到了王远那时他”

    “他背后中箭,手脚俱断,七窍被毁找到他时还有最后一口气

    我们也不敢告诉您,

    便将他安置在这废弃民舍里,若他死了也好,算是死在草原人手里。

    大夫大夫说他身中元气尽失,早该死了,能活到现在只因心有郁气。”

    这时,其余几人也慢慢走了进来,

    就这样,温二东瘫坐在地上,

    其余几人站在其身后,看着那狭窄的小床,

    以及那模糊不堪,与尸体无异的王远。

    画面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只有温二东那不停晃动的眸子,在昭示着他心中不甘。

    谁都得手他清楚,无外乎是先前的几个死对头。

    只是温二东有些困惑,

    为何他已经认输,认命了,他们还要下杀手。

    军中亦有派系之争,尤其是盘踞在此十余年的赤林军,更是复杂无比。

    以往落败只需要交出军权,其部卒会被妥善安置,至少降职,但性命无忧。

    温二东便是如此,他先前也是如此认为。

    但现在,见到了如同烂肉一般的王远,

    温二东心中出奇的平静,甚至没有一丝哀伤悲痛,就如没了心。

    他慢慢爬了起来,一点点靠近床榻,

    那狰狞的脸孔一点点放下,直到此刻他心中才有悲痛涌来,泪水无声无息地划过脸颊。

    手掌颤抖想要去摸一摸这个同乡,

    但手却停在半空中,没有落下。

    这时,王远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微微起伏的胸口变得剧烈,整个人也微微挣扎,

    刚刚愈合的伤口再一次崩碎,血腥味弥漫。

    温二东再也无法掩盖心中痛楚,大吼一声扑了过去,

    “小远!”

    声泪俱下,伴随着温二东的哭声,所有人都低下了头,拳头紧紧握起,青筋毕露。

    慌忙之中,温二东视线一凝,直直看向床榻一侧,

    伤口迸裂开的鲜血流淌出来,顺着床榻一点点滴落,

    而王远虽口不能言,耳不能闻,鼻不能嗅,眼不能视,但似乎知道来人是谁。

    右手食指在血液中来回涂抹,写写画画

    温二东歪了歪头,又将身子侧过来,仔细看着那潦草字迹,

    虽然杂乱,但他就是能看懂,

    “大哥。”

    简单的两个字,王远写了许久,潦草的血迹沾满床榻,温二东牙关紧锁,无法控制心绪。

    王远的手在温二东的手上滑了滑,温二东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以前王远觉得操练辛苦,他是会用力摸一摸王远的头,告诉他不苦。

    如今想来也是这个意思。

    温二东连忙抬起手,在王远的头上摸了摸,表示自己的身份。

    王远顿时愣住,而后变得激动,似乎凭空出现一股力气,手指比划起来顺畅了许多,一个又一个的字被写了出来,

    “你”

    “走后,”

    “他们都,欺负我。”

    手指无力放下,浸入血泊,不再动弹。

    温二东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声音颤抖得愈发剧烈,

    每一个字就像是一把利刃插入他的心腹,让他心如绞痛。

    半个时辰后,杂乱的小院内多了一个小土坡,

    没有墓碑,没有名字,毫不起眼,只是让这小院多添杂了几分凌乱。

    温二东站在土坡前,拄着锨镐,面色如常,神情如霜。

    北风营军卒所遭遇一切,都是受他拖累,乃他之过错。

    此事他推脱不得,也不会推脱。

    可他平白蒙受无妄之灾,何处说理?谁来言对错?

    刺杀钦差一事他根本无从知晓,却连累同袍,连累同乡。

    想到这,温二东摇了摇头,

    错不在他,也不在侯爷,错的是这世道。

    这相互攻讦,置人死地的世道。

    温二东一直在赤林城,他能感觉到,

    十余年前的大乾还不是如此,

    那时各退一步,便各自安好。

    如今却赶尽杀绝,不留后患。

    “我十四从军,北疆三十年,厮杀无数,率部斩万余,一纸诬告便让我得如此下场,这什么世道。”

    温二东的眸子一点点坚定,若说在昨夜,他还心有动摇。

    但此刻,他已然无比坚定,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以我之才,能为总兵已是极限,

    我不是朝廷大人,一言定生死,也不是西边两位侯爷,搅动天下风云,

    我这等人,在史书上连只言片语都无法留存,又能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