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顺这一句话，戳到了杜小然的痛处，他确实还在为大儿子学费的事情伤脑筋。
本来，他大儿子小学毕业后，是可以上一所离家不太远、并且学费也不算贵的国立中学，但是，日本人这一打进来，哪还有什么国立中学，老师们早跑光了。
为了不耽误孩子的前途，杜小然打听到消息，租界里的教会学校还开办着，托请了人问了问，像他大儿子杜晖的情况，是可以申请去上那里上学，只是学杂费要自理。
可是，杂七杂八的各种费用一算下来，还真不是个小钱，尤其是头一年，还要添置被铺之类的行头，更是凭添一笔不小的负担。
包打听提前收消息费常有的事，而且，即便是帮日本人打听消息，也不算是坏了江湖规矩，所以一听曹顺这话，杜小然有些动心了。
看杜小然没有再说话，曹顺心里有了点数。
“怎么，杜叔，我这都到家门口了，想讨杯茶水喝喝也不给吗？”
杜小然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接曹顺再次递过来的钱，只是人向后退了一步，侧身站到一边去。
曹顺走进杜小然家，一眼就看到了他家的全部家当。
一个十来平米的小房间，连着一个窄长的厨房。
房间内放着两张大床，中间放置着一张长条桌子，桌子上还有几个碗放着，应该算是餐桌了。
桌子上，还放着几本书，看来这也是孩子们学习用的书桌。
除此之外，房间里没有其它任何家具。
话说回来，即便有别的家具，也没地方放置了，即便是现在这样，已经是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曹顺也不客气，直接一屁股就坐到靠门边的那张床上，看了一眼墙上贴着的一溜奖状，全是杜晖和杜娟兄妹俩的。
杜小然似乎是看出曹顺想问什么，就说道：
“我妈带着孩子们去码头捡煤渣了。”
他家离最近的煤码头也是有点路的，听说老人和孩子去捡煤渣，曹顺心里就紧了一下。
穷苦人的日子，他在漕镇码头见多了，那是怎样的艰辛，完全可以想得出来。
他把装着钱的纸袋子往桌子上一放，接过杜小然递来的茶碗，喝了一口，深深的叹了口气。
“杜叔，我决定了，不请你去特勤机关做事了。你以后还是在外围帮我做些事情吧，我们按事计酬。”
曹顺知道，去特勤机关情报处，看似待遇好，挣得比他在码头当包打听要多得多，但风险也极大。
一出任务，那就是枪林弹雨的，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杜小然是这家的顶梁柱，一旦他有个什么事，那老人孩子就全没指望了。
听了曹顺的话，杜小然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眼睛盯着曹顺看。
他总觉得，也不知道为什么，感觉眼前这漕镇六少，似乎心里面藏着什么事情。
作为一个干了十几年包打听了的人，他杜小然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揣摸人的心事。
他能够从人的眼神变化，看出对方的心理变化过程。
曹顺从露面到现在，内心的表现似乎一直挺挣扎的样子，应该是在做艰难的选择。
一开始，他认为曹顺是在想着怎么把自己招进特勤机关，但是，现在，他却认为，曹顺的内心矛盾，或许与自己有关，或许与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
“我晓得了。”
两个人沉默了半晌，杜小然终于开口了。
“那我就走了。”
曹顺知道杜小然不再会推辞钱的事，就站起身来告别。
等他人走出门了，身后的杜小然突然又说起话来：
“六少，你可以招高山年过去啊。这人路数广，这人是练家子出身，功夫好，手段也多，或许能够帮上你的忙的。”
杜小然说的高山年，曹顺也认识，在码头包打听中，算得上是一号人物。
因为记得那天曹顺找去喝茶的包打听中，并没看到高山年，所以，杜小然以为曹顺与他不熟，特意提了一下。
他哪里知道，高山年是码头包打听中，头一个主动去找曹顺的。
曹顺还没请包打听喝茶之前，高山年就专门托了青帮的一个关系，拎着礼品特意到特勤机关登门拜访。
只不过，曹顺顺手就给高山年挖了个坑，让他在小泉山夫跟前丢了个大脸，搞得灰头灰脑的，从此不再敢提进特勤机关一事。
“本来，只有两种人我不要。一是帮会里的人，我不要；第二呢，那种一心想巴结上日本人卖国求荣的人，我也不要。”
可没想到，曹顺连身子都没转过来，只是摇了摇头，说道，
“可现在呢，我又决定了，再加上一种人不要，那就是像杜叔你这样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我也不要了。”
曹顺的话，显然大大出乎了杜小然的意料。
“那你的情报处估计就要成光杆司令了！”
“如果全靠我招募，自然有当光杆司令的可能。可是，情报处不是我一个人的啊，还有处长呢，处长上面还有机关长，他们要什么样的人，我说了也不算。”
杜小然忍不住笑了出声：
“哈哈哈，要照你这么说的话，我杜小然可以百分之一百肯定，你们情报处招到的人，除了有帮会背景的，就是一心想巴结上日本人的。
要是还有例外，那一定就是像我这样的，被钱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连老祖宗的脸面都不要了的人。
六少，你不觉得，你说这些话，不是脱裤子放屁是什么？”
这时候，杜小然更加觉得，这漕镇六少有点意思了。
“哈哈哈，我本来就是个屁嘛，反正也闲着没事做，脱裤子放屁，就像是男人蹲下撒尿一样，才显得我漕镇六少比别人有品味嘛。
杜叔，对吧？”
当说到“男人蹲下撒下尿”时，曹顺想到了自己被漕镇人骂的情形，想到了业子挥着锤子整天嚷嚷着要给自己来一锤，眼眶里一热，赶紧把脸向边上侧了过去。
他不想让杜小然看到自己掉眼泪。
曹顺并不知道，杜小然之所以在这时候提起高山年来，其实是想试探一下他。
这个高山年，在杜小然眼里，就是码头包打听里的一个败类，或者说是无耻之徒。
仗着在帮会里有挂名，什么江湖规矩，什么人间道义，在他那里统统不讲。
之所以猜着高山年可能想投靠日本人，是因为杜小然知道高山年最近犯事了，仇家找上门要他的脑袋，估计他为了保命，会挤破脑袋巴结日本人。
眼下，特勤机关情报处正在招包打听，高山年怎么会错过这个机会？
现在居然听曹顺说“一心想巴结日本人卖国求荣的人不要”，杜小然本来想反唇相讥的。毕竟，六少他自己不仅是卖国求荣，还认贼作父。
可是，当曹顺满满铮铮铁骨气味的话语传过来时，杜小然才发现，自己此时根本没有办法说出伤一下这漕镇六少的话来。
“难道，六少他是有什么苦衷吗？有什么把柄在日本人手里，或者是家里有人被日本挟持了？”
杜小然干包打听年头久了，各种各样的故事见得多，脑子里一下子就闪现出好几个版本来。
于是，他决定再试探一下：
“唉，就冲你这句话，我答应你，明天就去你们情报处报名去。”
杜小然改口了，曹顺却没有像他想像中那样转过身来，只是扔下一句话：
“杜叔，看来你是真的老了，这么快就忘了。我刚说过，已经新加了一类人不要，现在，我再说一遍，像你这样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我曹顺的情报处不要！”
说完，曹顺就迈开腿就走了。
曹顺走后，杜小然把纸袋子里的钱拿出来，才发现，里面居然全是美元，足足他们一家四口过上几年衣食无忧的生活。
无功不受禄的道理，杜小然当然懂。
然而，等他拿着钱追出去，外面哪里还有曹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