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日尕从墙角站了起来。
显然，一方面，他信得过业子的话，另一方面，他最初看到沈颖的刹那间，仿佛是看到了那天带着一群黑衣闯进家门来的那个女人。
差不多的身高，差不多的体型，一时间，就反应过了头。
现在，他已经看清楚了，这个女人并不是总让他在睡梦中惊醒的那个，而且，他感觉她似乎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恶意，心中的恐惧就消除了不少。
而沈颖似乎也意识自己的出现，让这小家伙想到到了什么人，于是，她叫住了业子，免得让那小孩产生新的误会。他要是认为业子是过去要抓他的，肯定会更惊吓着他。
同时，她用俄语柔声冲东日尕说道：“Я друг твоей мамы（俄语：我是你妈妈的朋友）”
沈子卫牺牲后，组织上曾考虑将沈家仅剩的独苗沈颖送到苏联去留学，所以，她曾经参加过一期俄语速成培训班。后来，因为革命斗争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组织上临时改变了计划安排，加上她本人坚持要留在上海继续战斗，所以，没有去成。虽说她的俄语是初级水平，远谈不上精通，但是，简单的对话还是会一些，没想到这会用上了。
如果这个小孩真的是艾丽诺奇卡和盛方的孩子，那么，他至少能听得懂俄语。
眼下，很多事情都是笼罩着一层层迷雾，她不得不小心谨慎。即便是面对一个似乎未经世事的小孩子，她亦是如此。
用俄语和他对话，也算是一种试探。
果然，东日尕犹豫了一下，也用俄语小心的回了一句：“Правда?（俄语：真的？）”
“Да, я давно тебя ищу（俄语：是的，我找你已经很久了。）”
一旁的安子、业子看沈颖叽哩咕拉的和东日尕说话，一个字也听不懂，就急了。
“姐，你真的认识这小孩？”
不等沈颖回答，业子也已经按捺不住，只不过，他心里藏的事，和安子完全不同。当他看出东日尕不像是被开水烫伤的样子，就有些纳闷：这黑小孩，怎么突然间变成了白小孩，还白得这么吓人，浑身上下，都像是不带血色般的。
业子是见过死人的，流浪途中，经常有身边的人病死或者饿死。那些死人，清一色有个特征，即脸色发白，死灰白。
但这黑小孩白是白了，却还是活蹦乱跳的，于是，他就问沈颖：“沈小姐，这小孩确定没烫熟？”
听业子这一问，那边东日尕马上怼了回来：“你才烫熟了呢！”
“哈哈，你真的没事？”
让东日尕一怼，业子这一下是真乐了，冲过去就抱起赤条条的东日尕，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以确定没有烫伤。
东日尕让业子在身上一摸，被抓着痒痒处了，就“咯咯”的笑起来。
安子看虚惊一场，也凑过去找热闹，没想到沈颖却叫住了他：“安子，他估计还没洗干净呢，趁着水还有温度，给他再洗洗吧。”
沈颖的语气不再是刚才那般柔和，甚至带有一种不容反驳的威严。
接着，她又冲正和东日尕闹腾的业子说道：“业子，你随我来一下，我有话要问你。”
业子正玩得起劲，还有点不乐意的样子，安子赶紧冲着他屁股踢了一脚，并冲他使了一个眼色，还伸出大拇指和小手指，摆了一个“六”字形。
这一下，业子回过神来了。
沈颖派他去公共租界找六少的消息，这会，让东日尕一搅，他给忘脑后了。
“嘿嘿”一笑，业子急忙起身，跟在沈颖身后向店内走过去。
业子把如何路遇金礼慧，从她身上的青花旗袍，认出是安子做的，并猜出极有可能是曹顺隔壁那个刘处长太太，就一路跟随，到了大西路67号那边，再莫名其妙被人拉进院子里磨了几把菜刀，都一一细说了。
“沈小姐，那院子里有两个人看样子和六少很熟，问了我好多事情，我猜，六少肯定在那里面。要不，今天夜里，我们三个就去把六少给救出来，如何？”
说完，业子就看着沈颖，等着她回话。
上次，在十六铺码头那边，那一顿石灰炮仗扔的蛮是过瘾，直到现在，业子一想就心血沸腾。所以，他盼着沈颖再带他去把那个院子闹他个底朝天。
甚至，他连等把六少救出来后，怎么让他酬谢自己都开始想了。上次是两斤猪头肉，两只烧鸡，这回，怎么也得再加一倍，可不能便宜了那抠门的六少。
然而，沈颖沉默了一会，却冷不丁问道：“你是怎么碰上那个小孩的？”
本来，沈颖是想说，业子你不应该把陌生人带回裁缝店里，但怕伤了这傻大个，就变通了一下。
说实话，对于艾丽诺奇卡的儿子突然出现，她真的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直感告诉她，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说着，沈颖就回头看了一眼后门，生怕东日尕突然闯进来似的。
“那家伙就是个鼻涕虫，甩都甩不掉。”业子听沈颖这么一问，再看她脸色十分严肃，突然就想起来，之前，安子和沈颖都反复交待过他的，绝对不能把半路遇到的陌生人带回裁缝店里，于是，他有些心慌起来，赶紧辩白道，“我就是想找个地方眯糊一下，稀里糊涂就钻进了那个废弃了的窝棚，结果--结果就是遇上他了。真的，沈小姐，我真不是故意把他带回来。”
沈颖听业子说完东日尕是怎么回事后，感觉这件事应该也是巧合。业子一路上过去，并没有人在半途引导他的话，非要说东日尕就是在那里等着他过去，未免有些牵强。
但是，她的心情却还是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做地下工作的，就怕遇上巧事，尤其现在还不只是一件巧事。
甚至，她觉得，金礼慧去华懋饭店，都有可能故意引她前去的。即，自己在她家门外时，就被她发现了，所以，她就将计就计，把自己给引到咖啡小座前面。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个咖啡小座的莎拉波娃，怎么能那么巧，一眼就认出自己是地下党？
而东日尕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在业子发现曹顺在什么地方后，就出现了。
照着业子的说法，他在大西路67号的时候，有两个人认出了他就是曹顺的发小，还盘问了他半天。
要是东日尕在日本人的教唆之下，尾随业子到了河边渡口窝棚，找到合适的机会缠上他--
这样的推理，完全成立，因此，她内心几乎已经是肯定了：“这个裁缝店，恐怕是让日本人给盯上了。或许，他们是想顺藤摸瓜，将在曹顺外围接应的人员一网打尽。要是这样的话，曹顺应该也是暴露了，他还真有危险！”
不过，想到这里之后，沈颖反倒淡定了下来。
事已至此，怕是没有用的，如何反客为主，争取到主动权，才是眼下需要做的事情。
如果东日尕真的是日本人故意引他缠上业子的，那日本人这样做，应该是和安排莎拉波娃在咖啡小座里出现的目的相同。
莎拉波娃的出现，是要沈颖确定，艾丽诺奇卡就在华德路监狱里。
而东日尕的出现，难道是要让业子和安子相信，曹顺就在大西路67号？
可是，这东日尕和曹顺，又会有什么关联呢？
难道，自己和安子他们的来往，也出现在日本人的视线里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日本人把曹顺和艾丽诺奇卡，两个完全没有交集的人，通过东日尕串接到一起，倒是有可能的。
但是，有一点沈颖完全肯定，那就是她来裁缝店次数并不多，前后加起来才三次。每一次，她都是确认过身后，并没有尾巴的。
所以，这样的推理显然难以成立。
这时候，沈颖再次陷入到一团迷雾之中。
“那个莎拉波娃是成年人，要从她嘴里套出真相，或许有一定困难。盛东却还是小孩子，哪怕是事先教了他一些话，但是要套出他的真话，却完全有可能。”
此时，沈颖告诉自己，只要知道了事情的整个来龙去脉，站在明处，未必是件坏事。
想到这里，她决定，不如她也来个将计就计，和东日尕好好聊了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