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的夏天，上海，闷热异常。
这是个令人窒息的夏天，正在宪兵队大门口等着卫兵放行的曹顺，更是感觉呼吸不上来。
当然，临近中午的阳光固然毒辣，但曹顺还不至于娇嫩到那个程度。
曹家向来是穷养男富养女，大夏天跟在船工们在甲板上承受太阳暴晒，那对幼年的曹顺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现在，刚入伏不久的太阳，对他而言，自然更是小意思。
何况，这会还坐在车子里，太阳光还直射不到他呢。
真正让曹顺感到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也进不去的，是眼前发生的事情。
一个身材高大略显清瘦的青衫中年男子，正与一个日军军官并肩从宪兵队院子里走出来。
两人有说有笑的，像是老朋友偶遇般，客套里带着点熟悉感。
这个日军军官曹顺认识，正是日军驻上海司令部司令官平西正荣，但那个青衫中年男子，曹顺却不认识了。
在他们身后，是七八个衣着颇有些杂乱的人。
那一群人中，有围着白布围腰的，像是饭店里的面点师傅；有头戴黑毡帽的，像是跑堂的小伙计；还有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老头，像极了帐房先生----
曹顺心弦刚一动，似乎想起什么来了，就听到身后响起泽野秋明的叫骂声。
“他娘的！云----龙----我艹你姥姥！”
坐在后排坐上的泽野秋明，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
“云龙”两个字，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怎么听都有些歇斯里底的感觉。
日本人爆粗口，一般都是“八嘎牙路”，而泽野秋明上来就是一句“他妈的”，还真让曹顺有些错觉，好像感觉这日本老头是中国人假扮的。事实上，泽野秋明以秋老板身份在中国潜伏多年，在过于刻意的伪装下，他的言行举行已经完全中国化，情急之下出来的言语，自然是中国人特有的。
然而，这并不是令曹顺感到窒息的原因，真正让他呼吸不上来的，是泽野秋明手上的东西。
从后视镜中，曹顺看到泽野秋明抬起手来，他手上，是一支乌黑枪口朝向大门口的手枪，枪机大张----
举枪的同时，泽野秋明嘴里依旧念念有声，“云----龙，你今天死悄悄的----！”
瞬间，曹顺明白了一件事情。
那个与平西正荣并肩走着的中年男子，就是沈颖所说的云龙掌柜。他们身后的那一群人，自然是素斋店被宪兵队所抓捕了的伙计。
而泽野秋明此时举枪瞄准前面，他准备射击的目标，自然是云龙掌柜无疑。
顿时，内心一股冲动涌了上来，曹顺想着在泽野秋明扣动扳机的刹那，松开刹车，让车子动一动，这样，从车内向外射击准头就要差很多。
但是，那样一来，泽野秋明会怎么想----这样的后果，曹顺想都不敢想。
泽野秋明匆匆赶到这里来，就是要制止宪兵队释放云龙掌柜和他的伙计的，可是，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要说他此时的心情，是气炸了，还是气疯了，那都不为过。
一个疯子，一个正在气头上的疯子，可能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
比如，枪口一转，冲他曹顺的后脑勺来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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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顺一早到了日本商会会馆，车子停好没过多久，也就是黄老幺回到他自己房间里，刚把房门给关上的时候，忍者突击队的那个裕田就出来了。
算起来，裕田和曹顺已经见第三次面了，一回生，二回熟，三回老朋友。
裕田也不和曹顺见外，一见面，连客套的喧寒都省了，直接说道：“会长还有些公务要处理，请曹先生先去客厅那边喝茶等一会。”
跟在裕田身后，曹顺到了第二进中间堂屋改的客厅里，厨子吴妈已经端着两杯香气扑鼻的茶，从厨房那边走过来了。
一走近，看到白玉瓷杯里的茶，裕田眼睛都亮了。
看来，平时他在这里可是喝不上这么好的茶，是沾了曹顺的光了。
当即涎着嘴迎了过去：“哟西，吴妈，这茶，真的是太香了----”
然而，曹顺的眼睛，却是在厨子吴妈的身上。
要知道，前几天他到这边来，就在刚才吴妈走出来的厨房里忙乎半天，烧出一顿七八个菜的晚餐来。
正是那一次，一块放错了地方的人肉，引出了那个“疯女人”的故事。
可是，那一次，曹顺却没有见到过吴妈这么个厨子。
新招来的厨子？
可是，无论是昨天晚上黄老幺嘴里说吴妈，还是现在裕田与眼前这个女人的态度，似乎都不像是新人的样子。
这个女人，五十来岁的样子，头发盘着，看不出长短，但显得十分干净利落。
模样长得也算是端庄，总她的脸型和眼睛，年轻二十岁的话，估计还算是个美人坯子，但到了这个年纪，连徐娘半老都不是了。
女过三十豆腐渣，她这岁数，连渣子都没有了。
吴妈身穿一身蓝格子粗布衣裳----手，曹顺用眼睛余光瞄了一眼这女人的手，心就放下了不少。
那是一双完全属于干粗活的人，完全没有了往昔精致，只剩下了黑瘦粗糙的模样。
难怪，黄老幺昨天晚上让曹顺到吴妈这边讨水喝的，看来，这个女人是没有问题的，就是一个干杂活的下人。
“哎呀，曹少爷，听说头天你和刘太太过来，是你亲自下厨烧的菜。”
吴妈一口软软的吴腔，应该是苏南人。
显然，她也是听说了曹顺他们过来做客，还下厨做了饭，所以，一见面就说道，“那天我家有点急事，告了几天假，真的不好意思了呀。”
听吴妈这么一解释，曹顺心更是完全放了下来。
看来，他之前的疑心是多余的了。
“没事的呀，我平常也喜欢下厨弄几个菜的，顺手活。”
曹顺从菜托里端出一杯来，“以后有机会，还想跟吴妈你学几个菜呢。”
吴妈回道：“我一乡下人，哪里会做什么菜呀，会长不嫌弃我做的咸了淡了的，赏老太婆我一口饭吃，已经很高兴了。”
“吴妈，那你这是太谦虚了。”
也端了一杯茶了的裕田插着话，“你做的狮子头，那可比大酒店里的大厨做得都好吃。那叫一个绝。就冲你做的菜，我都不想从这里搬出去----”
让裕田这么一夸，吴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甚至连脸都红了：“裕田先生，你真是太会夸人了。”
“嗯，哪里是夸你，我只是实话实说。”
裕田却是极为认真的说道，“你不知道，楼上那个疯女人，闻到厨房里飘出来的菜香，眼睛都会放亮光的。”
听裕田一提楼上那个疯女人，吴妈眼睛里即刻就闪过一道亮光，吓得裕田直乍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