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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慈母

    不能怪郑森此刻的表现竟如此软弱,作为一个未成年人,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他在这噩梦般的几天里所表现出来的才智和坚强已足以让绝大多数人自叹弗如。但是现在主力舰队尽丧,郑芝龙生死未卜,河洛新军大军压境,西夷又在背后虎视眈眈,如此险恶的处境,如此可怕的压力,已经超出了承受的极限了。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要绷断了,他不得不摒退左右,让自己发泄一下,否则他真的会疯掉的!

    郑氏十几年打拼,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霸业就这样完蛋了吗?

    怎么办?出路到底在哪里?

    不知道。

    眼前一片黑暗,看不到哪怕一丝希望。

    郑森忍不住有点儿怨恨郑芝龙了。从一开始他就不赞成与河洛新军为敌,在他看来,这片大海足够大,而河洛新军刚开始的时候也没打算要挑战郑氏的霸主地位,不管是从武汉还是从广州开出来的商船,都按规矩向郑氏缴纳保护费,可谓仁至义尽了。然而郑芝龙却轻信了那些无德文人的鬼话,一意孤行要与杨梦龙为敌,结果招来了一个如此可怕的对手,以至于郑氏好不容易建立的基业摇摇欲坠,这算是自作孽,不可活么?

    不过,郑芝龙千错万错,也是他的父亲,已经犯下的错误无法弥补了,只希望郑芝龙能够平安归来吧。据说河洛新军没有虐杀战俘的习惯,就算真的不敌,向河洛新军投降,再献上这些年来通过劫掠和海贸所得的巨额财富,应该能保住一家人的性命吧?只要一家平安,比什么都强。

    只是,郑芝龙到底在哪里?算算路程,八天时间已经足够一艘帆船从厦门到福州跑好几个来回了,为什么他迟迟没有回来?

    似乎还嫌给他的打击不够大,几个时辰之后他再次接到一个噩耗:

    泉州军经过一夜苦战之后,向河洛新军投降了!

    晴天霹雳落下,令郑森面失血色,连那双远比同龄人要锐利得多的眼睛都失去了焦距。他太清楚泉州失守意味着什么了。泉州军是郑氏麾下数一数二的强军,仅次于金门军和鹰厦军,在战斗意志方面甚至比金门军和鹰厦军还要顽强,又有泉州坚城作依托,结果仅仅一个回合就投降了……泉州离厦门不过百余里,以河洛新军那惊人的机动能力,最多两天就能打到厦门,与韩鹏军团会合,而他们那强大的舰队也会从海面向厦门发动进攻……

    他打了个冷战。现在河洛新军的战略已经清晰的浮现出来了。没错,他们就是要用韩鹏军团先发制人,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进么漳州,钉死金门军和鹰厦军,使这两支主力动弹不得,薛思明军团再自北向南沿着海滨平原一路横扫过来,登莱水师则从海路扫荡过来,三路大军在厦门会师,像张开的铁钳把厦门钳在中间夹个粉碎!而战事进行得可能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顺利,现在他们已经无限地接近成功了!

    郑森苦笑,这种没有任何计谋,没有任何花巧,全凭实力硬吃的打法最简单不过,然而也最难对付。一力降十会,我的部队就是比你精锐,我的装备就是比你的精良,跟你斗智纯属浪费脑细胞,何苦来着?平推就是了!他拿着那份几乎等同于郑氏集团死亡判决书的情报,长时间的沉默着,一言不发。大家都不敢打扰他,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现在郑森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郑氏大难临头,他们这些依附于郑氏这棵大树的鸟儿,也该自己寻找一条出路了。

    傍晚的时候,绝望的时刻终于来临了。在惊恐中煎熬了多日的厦门守军惊恐地看到数十艘巨舰擦着如血夕阳,从海平面后面驶出,直奔厦门而来!这些战舰每一艘都块头庞大,船体修长,仅仅是外型就透着一股逼人的凌厉杀气!在它们后面,是一支更加庞大的舰队,这支舰队以投降的郑氏战舰为主,也有少数来自登莱的武装商船。这些武装商船当然不可能装备威力巨大的120毫米舰炮,不过也并不好惹,除了装备数门用于自卫的铁体铜心前装滑膛炮之外还在船头加装了两门160毫米长管臼炮,船尾又装了两座二十四联装火箭发射架,火力全开的话,把一个港口炸成一片火海那是轻松加愉快。

    登莱水师!

    郑氏集团命中注定的克星,终于来了!

    郑森火速回到厦门炮台,站在最高处用单筒望远镜打量着登莱水师那恐怖的阵容,脸色变幻不定。登莱水师的主力————变形金刚舰队给他的压力固然是无以伦比的,但最让他愤怒的,还是跟在登莱水师主力后面那些投降过去的战舰。这些战舰的数量可是变形金刚舰队的好几倍,如此强大的舰队竟成了登莱水师的打手,把炮口对准了厦门,叫他如何能不愤怒!他回过头,看到身后不少将领竟牙齿打架了,一股无名怒火腾起千丈之高。他愤然把望远镜掷在地上,挥舞着手臂愤怒地叫:“就不能给我一个好消息吗?父亲在哪?三叔在哪?往日那些足智多谋的将领在哪?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能帮得上忙的?为什么!?”

    包括金门军和鹰厦军的统帅在内,所有将领都羞愧地低下头去,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郑氏对他们不薄,然而,在这危急关头他们却根本就帮不上一点忙,只能眼睁睁看着危机一步步逼近,这种滋味确实不好受。

    在炮台发泄了一通之后,郑森也没力气了,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提督府。河洛新军三面合围之势已成,郑氏败局已定,但手里还有本钱,还不是认输的时候,他还得咬牙撑下去,就算要认输,也要设法为自己的家族,为那帮替郑氏卖了那么多年命的将领争取一个好一点的条件,让大家尽量有个好的结果。手里还有好几万精兵,两千多艘战船,就这样认输了,天下人该怎样嘲笑郑氏?杨梦龙又该怎样嘲笑他们?不,不能就这样认输!

    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甚至发了疯似的猛翻兵书,试图从里面找到可行的对策,以化解当前的危机。然而这种努力注定是徒劳的,就在他头痛欲裂的时候,又一个坏消息传来:

    拿下泉州之后,薛思明军团依然不作停留,直奔厦门而来!

    他感到难以置信:“他们就一点都不担心后路吗?泉州军兵力是他们的五倍,虽然降了,却也不见得十拿九稳,他们就不用留下一点兵力看住泉州,以防泉州军生变?”

    满身风尘的军使气喘吁吁,说:“泉州军不会生变!黎树那老贼亲自委派他的爱子黎旭,爱女黎蔷率领泉州军六千精兵随薛思明南下助战,现在的泉州军只剩下一些乌合之众了!”

    这下郑森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泉州军号称有三万人马,真正能打的也就六七千,现在黎树把六千精兵全交给了薛思明,还派自己爱子和爱女领兵,自己留在泉州坐镇后方,河洛新军的后路当真是稳得不能再稳了!再联想到那些追随在变形金刚舰队后面唯命是从的郑氏战舰,他心里充满了苦涩。他宁愿相信这些为郑氏集团打拼多年的将士是渴望追随强者建功立业,而不是贪生怕死才对河洛新军俯首听命……事实上,他何尝不希望能够加入这支强大到让人打心里生出一种无法与之匹敌的无力感的军队,在那面黑色战旗的指引下纵横七海,扬威绝域,在这万顷波涛之间书写一段属于自己的传奇?这瑰丽的未来,岂不比在福建当个土皇帝要来得更加让人神往,更加热血沸腾?

    男子汉大丈夫,当如霍骠姚、班定远!

    可惜,那支令他心驰神往的军队,却是郑氏的死敌……

    郑森黯然叹惜,挥挥手让那军使退下,叫来施琅,说:“你去准备一艘大船,要装满食物、蔬菜、淡水,金银财货也要装一些……对了,还要准备一面白旗。”

    施琅吓了一跳:“公子,你……”

    郑森摆摆手,说:“别误会,是家母准备的。家父生死未卜,厦门又被三面合围,已成死定,我实在不忍心看到慈母在厦门担惊受怕,遭受战火荼毒,唯有趁河洛新军尚未进攻厦门,先将她送到日本去……施琅,你也跟着去吧,到日本去替我保护她,照顾她!如果冠军侯宽恕了我们,你再回来与施伯伯团聚,如果他不肯宽恕我们,你就不要回来了!”

    施琅面色一变,大声说:“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施家岂有贪生怕死之徒!要走你走,我留下来,与敌军周旋到底!”

    郑森苦笑:“我不能走,我一走,军心就散了!我必须留下来……郑家肯定是完蛋了,但不能完得如此窝囊,我要竭尽所能,让他们知道,郑一官还有一个儿子!郑家的男人还没有死绝!”

    施琅面色连变数变,正要说话,一声幽幽叹息轻风似的飘了进来,细碎的脚步声响起,一个美丽的身影迤逦而入,望着神情倔强的郑森,满是心疼和慈爱。

    郑森上前行礼:“母亲,你……”

    田川氏说:“我的孩子,不用说了,我都听到了。你不愧是郑家的好儿孙,如果老爷知道你在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肯定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郑森眼眶一热,低下头去:“孩儿无能,保不住父亲辛苦打下的基业,孩儿无颜面对父亲和众位叔伯长辈!”

    田川氏幽幽一叹,示意施琅退下,将儿子揽入怀中,说:“你做得已经够好了。但是,我的孩子,你不够聪明……小树面对狂风的时候绝不能挺直树身硬扛,柳絮面对狠狠打来的铁拳要借着拳风飘走,同样的,面对自己无法对抗的强敌,死拼到底是最蠢的,向一个战神般的对手低头,并不丢脸。”

    郑森愕然:“母亲你的意思是让我向冠军侯投降?”

    田川氏说:“有何不可呢?这个对手是如此的强大,就算我们万众一心殊死抵抗,也没有半点胜算,还会连累厦门几十万百姓生灵涂炭,负隅顽抗不会得到对手的尊重,只会赢来福建人永远的诅咒和冠军侯凶狠的报复,何苦来着?不如趁着现在还有一些资本,就此投降,还能得到一个好一点的条件!”

    郑森默然良久,苦笑:“我们现在还有讨价还价的资本么?”

    田川氏轻笑:“怎么没有?西夷不是在台湾大开杀戒,屠戮岛上居民,妄图占领台湾岛吗?他们派来使者以割据台湾岛作条件出兵帮我们抵抗新军,你当时是勃然大怒,把他们骂了回去,做得不错,但还不够好。如果你现在把西夷在台湾的所作所为公布出去,然后宣布愿意与河洛新军停战,与河洛新军联手对付那些无法无天的西夷,想必能赢得满堂彩。如果冠军侯同意了,就意味着我们有了讨价还价的余地,如果他不答应,他将失去大义的名份……要知道,我们与他们之间的争斗不过是利益之争,而西夷却是要从大明身上割走一大块疆土,孰轻孰重,一目了然,如果冠军侯执意要穷追猛打,置国家利益而不顾,天下人都会同情我们而鄙视他!我想,他那么聪明,一定会作出明智的选择的!”

    郑森眼睛一亮,沉吟良久,激动地说:“听母亲一席话,孩儿茅塞顿开!孩儿知道该怎么做了!”

    田川氏说:“那就赶紧去安排吧,时间不等人。”

    郑森嗯了一声,张罗开了。

    等他走了,田川氏两掌一击,一名白衣飘飘、俊逸不凡的男子从黑暗处闪了出来。

    田川氏向他一鞠躬,说:“李公子,你让我做的事情我都做了,希望你和冠军侯也说话算话,在我们投降之后不要为难我们一家人……如果冠军侯真的咽不下这口气,就冲我和老爷来好了,不要为难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