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挂着一轮毛月亮，清冷朦胧。
“吱吱咕——”
漆黑空旷的山谷里时不时传来几声鹧鸪的叫声。
草丛里窸窸窣窣，突然伸出一只鸟爪似的大手，“就是这儿了。”手爪在地上抓起一把土，凑到鼻子前嗅了嗅，“这是青膏泥，就在这底下没跑了。”
后面几人全都兴奋起来。一憨壮汉子肋下夹着几柄铲子，咧嘴笑着，“赶紧挖了墓，找了宝贝换钱，我好回家娶媳妇儿。”
旁边立着的风马蚤妇人噗嗤笑道：“有宝贝给了老娘岂不是更好，还换它做什么？”
身后望风的矮子听了忍不住嘲讽，“有了钱什么样的黄花闺女娶不到，找你个半老徐娘做什么，又不缺娘。”
憨汉也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对对，不给你，不给你。”
“你们！”妇人气的柳眉倒竖。
“好了，别吵了！”领头的是个病痨鬼似的老头儿，他甩掉手里的泥土，“不想发财，就趁早滚蛋！”
那三人全都闭了口。
原来这几人是来倒斗的土夫子。他们这一派最早就是出身于挖土工人，这就是著名的“长沙土夫子”。所谓“土夫子”最早是靠卖黄泥为生，而黄泥中的上上珍品糯米泥就是唐宋时期土葬时所用的回填土。
天天做挖土的苦累活计，他们可比一般人更了解土壤。偶尔在挖土卖土的过程中居然能挖到几件文物换了不少银钱，这让他们发现卖文物可比卖土赚钱多了。
虽然从古至今挖坟倒斗一直是砍头的大罪，但钱财动人心，他们暗自做起了倒斗的营生，并渐渐成为倒斗中的一派。
也正是因为土夫子是挖土出身，所以他们格外重视“看土”这个技巧。土夫子识别古墓最讲究“一看二挖”，“看”就是看封土堆究竟是人工堆积还是自然形成，“挖”就是挖出样土，看夯层和湿度。
土夫子们有句俗语：“找到青膏泥，棺椁就在底”。青膏泥非常细腻，粘性大，渗水性小潮湿时呈青灰色。古墓多以青膏泥封墓，达到让棺椁千年不腐不坏的目的。
蔚城是三朝古都，不知隐藏着多少大小古墓。然而蔚城多雨水，他们带的洛阳铲不太好使，全凭那病痨老头这闻墓土的鼻子之术。几人在此地盘桓了大半年，直到今日才发现这么一个古墓。
老头儿潦倒半生好容易有了翻身机会，只觉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发掘，取他个成千上百的宝贝，从此便可金盆洗手，颐养天年了。
可瞅瞅身后那几个帮手，眉头却拧了又拧。
矮子手中的洛阳铲运动如飞，很快便出现了一个半人高的盗洞。几人带好工具、连同朱砂、黄复制和黑驴蹄子等辟邪之物，悄悄下了古墓。
这墓不大，看起来也不甚隆重，可能只是普通富户的墓。病痨老头遵着老传统，在墓室东南角摆放上一支点燃的蜡烛，这是祖师爷留下的规矩，也是活人与死人之间的默认契约。若烛火灭了，就说明墓主人不许来人拿他的东西，也就是“灯灭不摸金”。
病痨老头随即又举着一只气死风灯照亮，扣扣摸摸了半天，在后面几人等的不耐烦前终于高兴地说道：“墓主可是南北朝的哇！”
除了憨汉，另外两人脸上都露出了喜色。不是近代的墓就好，哪怕几个瓷器都能卖出个好价钱。
墓中安安静静并无异状，老头点点头，几人继续往主墓室行进。突然，憨汉惊喜地叫了一声，从地上捧起了一个瓷碗，开心道：“我寻到宝贝了！”
老头提灯一看，忍不住骂道：“笨蛋，你仔细看清楚，那是古董吗？不过是个家常用的粗瓷碗……”
南北朝的墓里怎么会有现人用的粗瓷碗？
“坏了！”老头一拍大腿，“这墓让人盗过了。”
果然，走到前面的椁室时，那上面竟然有十来个盗洞。
“完犊子了，白挨累！”憨汉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白挨了大半年的累，到头来连个媳妇本都赚不到。
老头心痛如搅，却不肯就此罢休，咬咬牙走上前，对那风马蚤妇人道：“看看还留下什么没有？”
妇人见是空墓，心里已是很不自在，又听那老头唤已，拉着脸噘着嘴上前摸尸。这倒斗之人中有专精此门道的。掌握的是望，闻，问，切四字要决中的切字诀
切为把脉诊断之意，指在墓中棺材里摸死者身上的物品，先头后口至月工门最后到脚,作为无所差池必然为心思细腻者。
那棺椁中是一具女尸，装裹的值钱陪葬品全都被拿了个空。连身上九窍的玉塞也被仔细拿了个干净，恨得妇人咬牙切齿。
一直摸到脚上，妇人的手顿了顿。“是个小脚？”抬起那女粽子的足，穿着的是一双深色无纹再简单不过的弓鞋。看上去一点都不值钱，可妇人仍看的仔细。
“粽子脚丫子有什么好看的？”矮子不耐烦道。
“你懂什么？”妇人想了想，居然伸手褪去了那只弓鞋，没想到里面还穿着一只锦绣弓鞋。一瞬间，光华满室，莹莹生辉。
原来那里面的弓鞋顶头嵌着一颗圆润硕大的夜明珠。再褪下另一只脚，果然还有一颗同等大小的夜明珠。
单颗夜明珠就很值钱了，但这成对的、一般大小、一般圆润、一般莹亮的夜明珠，价值可以说能翻个数十倍。
前几任倒斗的都是男人，可能是嫌小脚晦气或者单纯没仔细看脚，居然让这后来的捡了这天大的便宜。
“发了！发了！”四人全都快欢喜疯了。
“发财了！我要娶媳妇！就娶俺们村黄大仁家的三闺女，皮子嫩的能掐出水来，屁股还大，能生儿子，能……”
憨汉不敢置信地张大了眼睛和嘴巴，一柄锋利的尖刀从背后捅穿了他的心窝。嗤地一声，尖刀抽回，带起一大股热烫的鲜血。
憨汉噗通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你，你居然杀了他？你杀他干什么？”妇人尖利的声音刺的人耳膜生疼。
矮子甩甩刀上的血，慢里斯条地插回鞘里。“就这傻子留他干什么？他那张嘴可把不住门，到时候灌丧两盅黄汤就得把咱几个给卖的干干净净。我这是为咱们几个考虑啊！再说了，他不过是个出蛮力的，这趟倒斗又没啥力气可使，平白留着他分钱，我可不干！”
妇人咽咽口水，赔出笑脸：“有道理。就让他留在墓中和墓主配个阴婚吧！到底全了他的念想。”
病痨老头咳嗽了一声，也不再多说。
妇人小心翼翼地脱下嵌着夜明珠的弓鞋，放入随身带的匣子中，略迟疑地问道：“这宝贝，谁来拿呢？”
老头和矮子相视一眼，一起望向妇人，“你先拿着。”
妇人不敢不听，诚惶诚恐地带在身上。
三人丢下憨汉的尸首，一起退出墓室。只是三人之间都悄悄避开了距离，只能听见脚底沙沙的声音。
“唉哟——”老头不知绊倒了什么，身子向前一跌，居然砸灭了气死风灯。墓中瞬间一片黑暗，只听“咯吱”一声脆响，又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妇人吓得忙蹲缩在角落，吹亮了手中的火折子。却见老头那只鸟爪般的大手正掐着矮子的脖颈，那矮子的脑袋被拧到了背后，张嘴吐舌地瞪着妇人。
妇人吓得跌倒在地，裙子下很快涌出一滩马蚤臭的液体。
噗通，老头丢下矮子的尸体，闻见马蚤臭味，不满地皱起眉头。
妇人见状忙跪倒磕头，“老爷子，别杀我，这对珠子我不要，都给您！我家里还有两个小的，没了我他们活不下去呀！”
见妇人磕头如捣蒜，病痨老头咳嗽了几声，这才缓缓道：“说什么呢，我也不是滥杀无辜的人。只是这个晚辈实在贪婪恶毒，我若不先下手为强，恐怕咱们两个都得折在这儿。”
“是，是，他死有余辜。”妇人捧出匣子，“小妇人我吓的手都麻了，怕摔坏了这宝贝，还请老爷子劳累些自己带着吧。”
老头叹了口气，“好吧，我先拿着，等卖了钱我分你一半，足够你养活俩小子长大了。”
妇人连连道谢。
老头心里舒坦，不顾那腌臜味道，伸手接那匣子，却只觉手指针刺般一痛，随即整个手臂麻了起来。
“你暗算我！”老头又惊又怒，伸手去拧那妇人的脖子，却被她轻松躲开。
那霸道的毒让他片刻间浑身瘫软，不甘地倒在地上。不久，气绝身亡。
妇人一改刚才的怯懦恐惧，她收起手中的毒针。走过去踢了踢老头的尸体，笑骂道：“一个个的见了宝贝眼睛都红了。一个害一个的，却都把老娘当柔弱可欺的兔子了。可惜，老娘我啊，却是个毒蜘蛛呢！”
（1、毛月亮：学名“月晕”。就是天上没有云，但月亮却不明亮，很朦胧。乡下人觉得这种夜晚，是阿飘们集体活动的时候。
2、气死风灯就是古时点的一种灯笼，很不容易被风刮灭，所以叫气死风灯。用的是白纸，一般是高丽纸，很厚，过去用它糊窗户，中间点蜡烛,样子像灯笼,风吹不灭的那种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