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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福堂入庙

    这是张六斤父母去世后他们家过得第二个除夕,张六斤用“稀碎”两个字形容今年的除夕夜。

    如果说去年大年三十晚上是因为自家的餐桌上只摆了两碟肥肉炒的菜,让兄妹几人感到生活上的贫瘠外,那今年的大年三十和去年相比还少了兄妹几人的笑声。

    妹妹秀霞自然是呆在陈一达家里过年,张六斤家里就剩下他和弟弟福堂两个人,再加上那条年迈的老狗。

    腊月二十几号,弟弟福堂闹着说要去陈一辉家里找姐姐,说他很久没有见到姐姐,他想姐姐了。

    张六斤不想去,他是不好意思面对妹妹,可是福堂说如果哥哥不带他去,他就要自己去陈一辉家里把姐姐给带回来,张六斤这才硬着头皮领着福堂去陈家探望妹妹。

    给他们开门的是陈一达,陈一达看到是张六斤和福堂来了,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坐。

    张六斤双手插在上衣口袋,站在门外对陈一达说是弟弟福堂闹着要来,让他进去看看秀霞就行,自己就待在门外等着。

    陈一达掏出根香烟递给张六斤,张六斤说不要。

    “等福堂出来我就走了,不用客气。”

    陈一达说张六斤就是太死心眼儿,哪怕进去看看秀霞在他们家过得好不好也行。

    两个人拉扯之间,张六斤看到福堂拉着秀霞的手往外走。

    他对弟弟福堂说道:“摔娃把手放开,你拉你姐干啥哩?”

    福堂大声说:“我姐要回咱屋过年。”

    张六斤上前把福堂的手拽了回来,训斥他说道:“再不胡说,你刚才答应我就是过来看看姐姐,你再胡来就给我回去。”

    陈一达拍了下张六斤的肩膀对他说:“摔娃多大个人,你喊娃干啥,大过年的。”

    秀霞看到张六斤脸上并没有不满或者兴奋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哥,你来了。”

    张六斤没敢去看秀霞的表情,只是看了下秀霞的穿戴,发现妹妹在陈一达家里精神面貌确实和在自己家里不一样了。

    秀霞穿着身绣花的小红缎子棉袄,头发被梳理的整整齐齐扎在脑后,脚上的棉窝窝一看就是新做的。更主要秀霞脸上又重新恢复了健康的红润,比之前还胖了许多,想来她在陈一达家里的确生活的比较好。

    看到妹妹一切安好,张六斤心里的负担也减轻了不少。

    陈一达的母亲董氏从院里走了出来:“辉辉说他福庆哥来了,你这娃站在门口干啥,外面冷的,快跟摔娃两个进来坐。”

    按照城固拜年的讲究,小辈看到长辈要跪下拜年,然后长辈会掏出红包发给晚辈,以图个吉利。

    张六斤没有下跪,只是站在原地对陈母说了声:“大姨,新年好。”

    董氏没有计较张六斤的礼数问题,老人家笑呵呵地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红包,分别递给了张六斤和福堂两兄弟。

    福堂看到有人给红包就接了过来,张六斤还是之前那个姿势,双手插在衣服口袋,并没有去接陈母的红包。

    陈一达拿过红包,走到张六斤跟前塞进他衣服口袋。

    “你大姨给你红包你就拿着,你这娃咋变得死犟死犟的。”

    他们要留张六斤和福堂在家里吃饭,张六斤谢绝了对方的好意,他对陈母说:“大姨,我就是过来看看秀霞,顺道给你和我大伯拜个早年,我跟摔娃在家已经吃过饭了,我就不留了,我们回了。”

    陈母看他执意不愿停留,就在趴在儿子陈一达耳边小声耳语了几句。

    张六斤拉着弟弟福堂的手刚走出不久,他就被后面的陈一达给叫住了。

    陈一达双手提着两个袋子,递给张六斤说道:“过年哩,家里做了些腊肉,还有瓜子和花生,你跟摔娃两个拿回去吃。”

    张六斤不想要,陈一达板着脸说:“福庆,你以后要是还叫我一声哥,你就给我拿着。你上门给我爸我妈拜年不能让你空手回去,这是礼数问题。”

    张六斤看陈一达将自己的父母搬了出来,他只好收下,对陈一达说了声谢谢。

    张六斤带着福堂已经走了很远,在他们身后秀霞站在陈家大门口望着哥哥和弟弟的背影,眼泪汪汪的望着他们。

    陈一达长吁口气,他拉过秀霞的手对她说:“小女别看了,跟哥回屋,妈说要给你发个大红包哩。”

    张六斤把袋子放到地上,领着弟弟在父母灵位前点燃三柱香,他让福堂先跪在地上磕头,自己站在灵位前默默念道:“一敬天,二敬地,三敬父母、众先人。”

    插好了香,张六斤也跪在灵位前,对着张怀民和刘氏的灵位说道:“爸、妈,新年好,我跟摔娃给你二老拜年了。”

    给父母上完香,福堂迫不及待打开了陈一达刚才给的东西。

    张六斤看到袋子中有两吊腊肉和几挂熏肠,几包糖果,还有些瓜子和花生。

    福堂把装有糖果的袋子打开,从里面抓起一块儿糖果吃了起来。

    张六斤发现瓜子和花生里面有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他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几块银元。

    “唉。”

    张六斤自言自语地说道:“人都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要是按照我以前的性格,这钱说啥都不能要,谁让我张六斤现在穷的叮当响呢。”

    眼看着已经开春,天气越来越暖和。

    张六斤把要去西安找大哥的事情正式提上了日程,在去西安之前他还要将弟弟福堂安顿好才行。

    刚开始他是打算带着弟弟一块儿去,可是转念一想,此去山高路远,张六斤自己都没有把握一定能走出秦岭大山,带着弟弟就更加不切实际了。

    张六斤在心里来回盘算着,弟弟应该让谁帮忙照看呢。

    他最先想到的是将弟弟托付在陈一达家里,毕竟妹妹秀霞已经成为他们家的闺女,有这层情分在,他们一定会答应。另外是陈一达父母为人都比较厚道,福堂去了后加上有秀霞的照看他也放心。

    可是这个念头在心里还没有存住多久,就被他自己给否决了。

    “不能仗着小女在人家屋里,就把摔娃再给人家送去,那城固人估计会指着我先人的脊梁骨骂我,人家已经帮我们够多的了。”

    张六斤放弃了这个想法。

    他又想到去找保长,可惜他拿捏不准。福堂这孩子比较调皮,他不像秀霞那般懂事讨人喜欢。

    过年时为了抢个爆竹,福堂把保长家的小儿子水水给揍了,脸上还被福堂给抓伤,张六斤知道后上来对着弟弟的屁股就是一脚,福堂疼的哇哇乱叫。

    保长倒是没有讲什么,只说是小娃娃之间打捶闹仗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保长家的婆娘就有些不依不饶,说福堂是因为缺乏大人管教的野孩子,总之对方说了一大堆难听话。

    因为自己弟弟失礼在先,张六斤便任由保长的婆娘把各种难听话倒在自己身上。

    “现在要是把摔娃送过去,我自己不在家,那婆娘要是不欺负摔娃才怪。”

    这个想法又被他给否掉了。

    “到底该找谁帮忙呢?”

    张六斤在家抓耳挠腮半晌,也没理出个头绪。

    这段时期,张六斤为了生计继续在街上卖着他的柴火。

    因为恰逢农历正月十五,正是去寺庙里上香、祈福的好日子。张六斤在街上看到很多人拿着香纸去龙头寺上香。

    “对哦,我把摔娃送到龙头寺去。”

    把福堂送到龙头寺去,并非是张六斤突然的心血来潮,而是他是有把握才这么决定的。

    龙头寺是城固县里最大的寺庙,已有几百年历史,相传在明朝洪武年间,大学士刘伯温路经城固,看到此处山峦叠嶂,云雾缭绕,好一派仙家圣地模样。

    刘伯温回到京城后,偶然间跟皇上朱元璋提起此处,说他夜观天象此地有龙的迹象,刘伯温卜了一卦,卦象显示将来在陕西一带要出位大人物,必定是王侯将相之主。

    朱元璋听刘伯温这么一说便不答应了,他自己贵为九五之尊受天下人供奉,如果从陕西走出一位大才人,只怕会断送他大明江山。

    朱元璋唤来钦天监监正,问他可有破解之法?钦天监监正告诉朱元璋,可以在此龙头处建立一座寺庙,请来佛祖将龙头压住即可化解。

    朱元璋听了后很高兴,随即向陕西布政司衙门宣旨,命他们在当地修建寺院,名字就叫龙头寺。

    公元一六四四年,闯王李自成率领大顺军攻破北京城,末代皇帝崇祯在煤山上吊自缢而亡,结束了大明王朝276年的统治。

    巧合的是闯王李自成就是陕北米脂县人,正应了刘伯温的预言,天道自有定数。

    龙头寺现任的住持方丈圆通大和尚和张六斤父亲张怀民过去交往颇深,张怀民年轻时曾经游历四方,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当时还是位小沙弥的圆通小和尚,二人一见如故,自此成为莫逆之交。

    张六斤来到龙头寺,对僧人说自己是方丈圆通法师故人的孩子,有事要求见圆通师父。

    僧人带着张六斤来到圆通方丈的禅房,禀告方丈说有人求见。

    圆通大和尚年事已高,平时几乎不见外人,他基本上都呆在自己的禅房中静修。

    张六斤看到方丈正在参禅打坐,他学着佛门弟子的规矩,朝圆通行了一礼。

    “阿弥陀佛,方丈你好,我是张怀民的儿子,我叫张福庆,来拜见你。”

    圆通大和尚睁开眼睛,他看到是位年轻的施主,对方自称是张怀民的儿子。

    张六斤怕圆通和尚回忆不起父亲的名讳,又特意强调父亲的字号叫晚香。

    “原来是小张施主,请坐。”

    张六斤在圆通大和尚下首的位置坐了下来,带他进来的僧人看到张六斤果然与方丈师父是故交,便转身离去。

    “小张施主,你父亲可好?”

    张六斤对圆通和尚说父亲已经于两年前因病去世,母亲是在他前面走的。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晚香施主平生行善积德,想必他已去往西天极乐世界,小张施主请节哀。”

    圆通和尚听闻张怀民的遭遇,他的表情依然平静如水。他问张六斤,此番前来找自己有何贵干。

    面对圆通和尚,张六斤说话时未做铺垫,他直接将家里的真实情况告知对方,他是要把弟弟托付在龙头寺一段时间,等他从西安回来后便将弟弟接回家去。

    “就是让我弟弟在这儿住段时间,有口饭吃就行,所以请方丈师父看在我爸的情分上收留他一阵子。”

    圆通和尚没有多问,他将外面的僧人传唤进来,说有位故人之子要在寺中借住一段时间,让他负责安排好来人的食宿。

    张六斤对圆通和尚鞠了一躬,圆通和尚双手合十,口念佛号:“阿弥陀佛。”

    出了禅房后张六斤对僧人说等他回去安排好家里的事情,就会把弟弟送到庙里。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当和尚。”

    福堂听到哥哥要把他送到龙头寺去,以为是让他去当和尚,在张六斤面前耍起无赖,他躺在地上撒泼打滚,任凭张六斤如何劝说都不起来。

    “摔娃,你起来,你要是还不起来,我现在就去西安,不管你了。”

    福堂以为张六斤说真的,他一骨碌翻身就从地上爬了起来。

    张六斤给弟弟把身上的灰尘擦掉,他认真地对福堂说:“去西安要爬好多山,妈过去经常给你说山里有狼吃娃哩,像你这么大的娃狼一口就叼走了。”

    福堂不相信张六斤说的,他反驳说那狼为什么不吃他。

    “哥是大人跑得快,狼撵不上我,你还是个娃娃,狼比你跑得快的多,狼看撵不上我只能撵你。”

    福堂说:“反正我不当和尚,你要是不引我去西安,就把我送到我姐家去,我还能跟我姐还有辉辉耍。”

    张六斤问福堂,他为什么不愿意当和尚。

    福堂回答说,当和尚不能吃肉,去姐姐家里有肉吃。

    张六斤笑了,笑容中又带了些酸楚。

    弟弟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性格,只会用个人单纯的喜好判断事物,他哪里知道张六斤不把他送到陈家去的缘由。

    张六斤对福堂说:“你姐是给了人家姓陈的,不是咱屋的人了,哥送你到庙里去是让你暂时住在那儿,等我跟咱大哥从西安回来后就把你接回来。”

    “那你要是不回来接我咋办?”

    张六斤说道:“哥咋可能不回来呢,哥去西安只是找咱大哥,又不是呆在西安不回来。再说了,把你放在庙里哥也不踏实。”

    张六斤做了半天的思想工作,弟弟福堂终于勉强同意,但是他又提出个新的条件。

    “那我要把大黄也引到庙里去,万一别人欺负我,我就让大黄咬他。”

    大黄就是张六斤家里的那条黄狗,福堂小时候经常喜欢抱着大黄睡觉。

    张六斤说可以考虑,但他不清楚庙里是不是允许弟弟养狗。

    福堂给张六斤下了最后通牒:“大黄去我就去,大黄不去我就跟你一块儿到西安去。”

    张六斤没有在庙里呆过,他不清楚出家人的生活习惯,但是想来也应该是非常清淡。为了不让弟弟这个馋嘴猫受苦,张六斤把过年时家里还剩下的一点儿腊肉变着花样的给弟弟做好吃的。

    他把福堂小时候脖子上佩戴的长命锁用软布仔细擦拭了好几遍,直到把长命锁擦得铮明瓦亮方才停手。

    张六斤给弟弟福堂把长命锁挂在胸前,嘱咐他一定要好好保存,千万不要给弄丢了。

    “以后在庙里要听人家师父的话,吃饭不准挑食,人家吃什么你就吃什么。还有不准骂人或者和别的娃娃打架,记下了么?”

    “知道了。”

    张六斤把福堂睡觉时用的布老虎和几件他常穿的衣服用布匹包好,又想起福堂爱吃糖果,张六斤去街上称了些洋糖一起塞进包袱里。

    “糖吃多了对牙不好,这些糖不准一下子吃完。平时也不准吃,只有你想哥的时候才能吃一块儿,等你把糖都吃完了,哥就回来接我娃。”

    张六斤背上福堂的衣物,手里牵着弟弟的小手,来到了龙头寺。

    他询问僧人寺里是否允许养狗,他家里有条狼狗如果允许的话他想把狗也送给寺里。

    僧人说寺里倒是没有禁止养狗的要求,只要拴好不咬到别人就行,刚好可以看家护院。他说寺里很早之前就养过一条狼狗,后来老死后就再没有养过。

    张六斤拍拍福堂的脑瓜子说道:“你听到了,可以养狗,这下放心了吧?过几天我就把大黄给你牵来。”

    福堂对张六斤说:“哥,那你一定要赶紧回来,我想你……”

    张六斤看到一向喜欢调皮捣蛋的弟弟哭了,他鼻子酸酸的强忍着心情对福堂说:“知道了,少则几个月,多则半年时间哥就回来了,你一定要听师父的话。”

    张六斤看到弟弟三步一回头地看向自己,他勉强挤出副笑脸,对福堂挥挥手,笑着说了声再见。

    直到看不见弟弟的背影,张六斤这下再也不用强忍着情绪,他让眼泪肆意流淌起来。

    香客们看到张六斤站在寺院门口一个人伤感落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他。

    张六斤不想让别人看自己笑话,他擦掉泪水,装成是被风眯了眼睛的样子,揉了揉眼睛,再往弟弟离开的方向瞅了一眼,确定他真的进去了这才转身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一转身竟和弟弟福堂是永久的离别。

    多年后当张六斤再次故地重游之时,他想到弟弟在吃完那包糖果后自己想念的哥哥还未出现时,福堂幼小的心灵该是多么的伤心和绝望。

    一别再无归期,相见唯在梦里。

    再见,再也不见。

    之后的张六斤再也没有从他口中说出过“再见”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