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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六斤去世

    忙碌了大半辈子的张六斤突然闲了下来,他感到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不知所措。

    张六斤对惠珍说,自从退休后觉得自己就成了家里吃闲饭的人。既不用上班,也不用做家务,每天除了和街坊老人们打牌聊天,剩下就只能在家睡觉发呆。

    惠珍笑话张六斤,说他就是这“贱命”,只能忙碌,不会享清福。

    邠志看到父亲在家有些无聊,便托人在西安买了台电视机放在家里,让父亲和母亲以此打发无聊的时间。

    八十年代初,电视机还属于奢侈品,普通人家是绝对买不起的。邠志买的是台十四寸黑白电视机,他将电视机放到了父亲房间的柜台上,并教会父亲如何使用。

    张六斤和惠珍都喜欢听戏,刚好电视台会定期转播地方戏曲,张六斤就待在家里有时候能看上一整天。

    到了夏天天气闷热之时,张六斤便将电视机搬到院子中,顿时吸引了左邻右舍的街坊来家中观看。

    恰逢此时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发行了中国现代第一部木偶动画电影《阿凡提的故事》,邠蕊和邠志的几个孩子放暑假住在张六斤家里,他们连同邻居的小孩们对着电视机围成了个半圆弧形,孩子们就地而坐,兴致昂扬地欣赏着维吾尔族民间传奇人物阿凡提智斗坏蛋。

    张英是邠志家的老大,他喜欢在动画片结束后立即换台,被张六斤不满地呵斥道:“光看不要动手,弄坏了让你达给我赔。”

    张六斤除了爱好在家观看戏曲外,还有个习惯就是喜欢经常带着惠珍在县城周围散步,锻炼身体。

    这天张六斤把惠珍带到了位于邠县城外的紫微山下,抬眼望去山间郁郁葱葱,鸟语花香,这里成为了许多爱好运动的中老年锻炼身体的绝佳场地。

    惠珍是个小脚走不了山路,张六斤便拉着妻子的手一步一步慢慢向山顶爬去。

    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张六斤终于带着惠珍爬到了山顶上。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放眼望去北边的泾河尽收眼底,四周在夕阳的映衬下平添了一种韵味。

    “这是个好地方。”

    惠珍问张六斤为何要把她带到这个地方来,她对老伴抱怨说自己的两条腿都已经肿胀起来。

    张六斤指着远处让妻子看,只见泾河平静的河面上,波光粼粼,空中的云霞仿佛一条红色的绸带缠绕在天边。

    “这个地方我已经看了很久,环境很不错。前有泾河后有高山,太阳从早上晒到傍晚,从风水学上讲这里是头枕高山,脚踏泾龙。等将来咱两下世了就让娃们把咱俩埋到这个地方,没事的时候还能晒晒太阳。”

    “呸呸呸,你一天到晚的胡说八道,好端端地跟我说这些话干啥?我还想多活几年哩。”

    张六斤没有理会妻子的不满,在夕阳的照耀下张六斤拉着惠珍的手漫步在山间的小路上,在他们的身后留下了两道长长的身影。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大约过了几个月时间,张六斤收到了一条噩耗,邠县医院医生王九志不幸去世。

    张六斤对这位好友的离世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沉痛与怀念,他说邠县自此失去了一位医术高超的大夫。

    张六斤和王九志二人称得上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当初张六斤能够去地段医院任职,还多亏王九志的引荐。

    王九志的年纪比张六斤大了有十来岁,张六斤对他以老大哥的身份称谓。他们二人师出同门,早年间都曾在国民党军队服役。后来两人因为各自的原因离开了部队,一前一后在邠县开设诊所,解放后又分别进入到邠县不同的医院就职,他们都属于从外地落户到邠县后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文化大革命时期,张六斤和王九志因为相似的历史背景一同被拉去游街示众,遭受红卫兵的批斗,又同时被关进同一个“牛棚”接受劳动改造。在那个黑暗时期,他们二人靠着相互鼓励,给对方加油打气才最终等到“重见天日”之时。

    王九志在学术方面取得的成就让张六斤刮目相看,他在邠县医院供职期间,首开下腹部、阑尾以及剖腹产手术,并为全县培养六十名医疗人才。

    王九志遗体告别仪式在邠县殡仪馆大礼堂举行,前来吊唁的人除了本县卫生界的同行之外,还有不少专门从外地赶回来参加葬礼的群众。

    “老张,你过来了。”

    “嗯,我来送九志哥最后一程。”

    “张老师好。”

    “嗯,过来送送你们王老师。”

    告别仪式现场许多年轻一辈的医务工作者都是王九志和张六斤他们这批老人带出的徒子徒孙,他们见到张六斤后纷纷给其让开条道路,让张六斤站在了送别队伍的最前面。

    “嫂子,节哀顺变。九志哥走了,你一定要保重身体。”

    张六斤和王九志的遗孀握手并安慰对方。

    从王九志的葬礼上回来后,张六斤感到自己的心前区位置有些不舒服,惠珍以为丈夫是受到好友王九志离世的事情而受到些刺激。她让张六斤趴在炕上,一遍又一遍地给丈夫揉着前后心位置。

    过了段时间张六斤感到疼痛的症状并未得到缓解,他决定去医院给自己做个全面检查。

    “最近感到有些乏力,胸部不适,早晚心悸、气短、有些烦躁,心前区有间断性疼痛感。”

    作为医生,张六斤在和大夫描述自己病情的时候显得十分干脆、精炼。

    为张六斤检查的大夫还是张六斤在当副院长时期分配到地段医院的,他听过张六斤很多次培训讲座。

    “张老师,你的血压和心率都有些高,等会儿我让护士带你去做个采血,然后去做个心电图看看。”

    张六斤说可以,他并未对医生的检查提出质疑,即使他本人就属于内科方面的专家,可是秉持医不自治的原则,张六斤对医生的话言听计从。

    做完检查后,医生对张六斤说他疑似患有心肌梗塞的症状,他给张六斤开了些抗凝药,目的是为阻止血液凝固或降低血凝活性,在临床上主要用于血栓栓塞性疾病的预防和治疗,张六斤对此没有任何异议。

    “张老师,药你先用着,看看效果咋样,回家后要保持情绪方面稳定,不能生气和激动。”

    回家后惠珍询问张六斤在医院检查的结果如何,张六斤告诉妻子自己只是前阵子因为王九志的去世心里有些难过,医生给开了药说吃了后基本上不会有什么问题。

    惠珍闻言,这才放下心来。

    张六斤身体的不适因为药物的作用得到了暂时的缓解,他仍旧坚持每日去外面锻炼,帮惠珍去街上买菜,和她一起进厨房做饭。

    惠珍和张六斤开玩笑说她发现自从张六斤患病之后好像对她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变,已经好几年不进厨房做饭的张六斤现在比谁都积极。

    张六斤说自己就是喜欢和她一起干活,要是闲下来保不齐又要生病。

    惠珍知道张六斤起床喝茶的习惯,不但要喝浓茶,并且还要将茶杯放在火炉上熬煮到一定程度才肯喝。

    有时惠珍忍不住端起茶杯试着尝了一小口,她发现熬煮后的茶汤苦涩至极,她不明白丈夫为何喜欢喝这种味道的茶水。

    惠珍告诉张六斤,她听人说西街上新开了家卖甜糕的食品店,她想吃甜糕了。

    “当女子的时候就爱吃甜食,现在都一把年龄血糖那么高的还管不住嘴,不买。”

    张六斤嘴上说着不买,可还是跑到街上给惠珍买来她喜欢吃的甜糕。

    他提着一大包糕点,在即将踏入家门的时候忽然间感觉心中绞痛难忍,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张六斤发现路上的行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瞧着自己,霎那间他眼前一黑便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等张六斤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鼻孔中还插着氧气管,惠珍和邠雨正直勾勾地瞧着自己。

    “我咋在医院哩?”

    看到丈夫苏醒过来,惠珍激动地流下了眼泪。

    “你个老东西差点把我给吓死了,叫你出门买些吃的,谁知道你给咱走到家门口晕倒了。要不是隔壁他霍叔几个娃把你背到医院来,估计就没有你了。”

    张六斤脸色煞白,他对惠珍勉强挤出个笑脸。

    “你放心,我的命硬得很,死不了。”

    惠珍怕丈夫躺在医院病床上无聊,她让小女儿邠雨把父亲的收音机从家里带来,给他放在了床头柜上,让张六斤没事的时候可以打开收音机收听戏曲广播。

    医生担心张六斤听广播时间太长影响他休息,便规定每天最多只能听两个小时,听完后必须让护士将收音机带走保管。

    张六斤的病情出现了几次大的波动,医院给张六斤的家人下了病危通知书,让其家属好有个心理准备。

    惠珍得知消息后一头栽倒在医院走廊上,吓得医生和护士还有邠雨和丈夫连忙将她抬到担架上送进了急救室抢救。

    等惠珍病情稍微有所缓和后,邠志和邠雨劝慰母亲,是否要把在外地工作的大姐和邠菡、邠润她们叫回来。

    惠珍点点头,说就这样吧。

    张六斤今天的病情稍稍有些好转,清晨他从昏迷中苏醒过来。邠志问父亲想不想吃点儿东西,张六斤眨了眨眼睛表示同意,邠志便和妻子回家准备饭菜。

    闻讯赶回邠县的女儿和女婿们陆续来到张六斤的病床前探望他,邠雨刚给父亲喂完半碗小米粥,她告诉大家父亲刚刚睡下暂时不要打扰。

    这天中午就在几个孩子准备轮班去吃饭时,张六斤的病情再次发作,几人喊来医生查看,医生翻起张六斤的眼皮检查后对护士说:“赶紧送急救室。”

    又是一个多小时的抢救,张六及再次从死亡线的边缘被拽了回来。

    等看到父亲被医生和护士从急救室推出后,邠蕊、邠志、邠菡、邠润、邠雨几人都围了上去,询问父亲的情况。

    “大夫,我爸咋样了,你看要不要紧?”

    参与抢救的医生摇了摇头,他拍拍邠志的肩膀说道:“张老师不行了,就这一半天时间,你们准备吧。”

    邠志一屁股瘫坐在医院的走廊上,邠蕊和三个妹妹都哭出了声音,他们还不敢让母亲知道父亲的真实情况。

    傍晚时分,张六斤从昏睡中苏醒过来,他努力地张大嘴唇说道:“戏,我要听戏。”

    “爸说他要听戏,快把收音机拿来。”

    邠雨从护士那里取来收音机,打开戏曲频道,放在了张六斤的床头。

    伴随着戏曲的声音,张六斤缓缓地闭上眼睛,他在享受最后的美好时光。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收音机里的戏曲播放完毕。张六斤睁开眼睛嘴里喃喃说道:“戏唱完了,该拉下帷幕了。”

    老三邠菡听到父亲在小声嘀咕,她趴到张六斤的耳边轻声问道:“爸,你刚才说啥,我没听见,你再说一遍。”

    等了半天的功夫,张六斤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说……戏唱完了,该……拉下帷……幕了……”

    邠菡问其他几人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家听后都摇了摇头。邠润还想上前继续追问父亲,只见张六斤闭上双眼,再次陷入了昏迷之中。

    张六斤觉得自己的身体愈发轻盈,仿佛即将从床上飘荡起来。他虽然紧闭双眼,但是竟能够看清楚眼前的一切事物。

    张六斤看到儿子邠志和几个女婿站在墙角处嘴里说着什么,几个姑娘都围在自己身边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

    惠珍也来了,她坐在张六斤床边的椅子上,用手握着丈夫的手掌心。张六斤想和惠珍说句话,可是他试着张开嘴却始终无法做到,他能清晰地感触到来自妻子手心传递的温暖。

    惠珍这个十七岁就嫁给自己的女人,她为自己先后生下五个儿女,让他享尽人伦之乐。张六斤望着病房里的家人们,他开心地笑了。

    他从二十岁起继承父亲的遗愿,立志做名大夫,并且要做一名好大夫。一生都在治病救人的道路上行走着,未做过伤天害理、有违良心的事情。

    十六岁那年父母仙逝,他受尽旁人的冷眼与嘲弄,只为养活他和年幼的弟弟妹妹。后来背井离乡,靠着乞讨一路走到西安,又阴差阳错流落到邠县,结识了惠珍这个女人,花了她一生的时间陪伴着自己,和自己携手共同支撑起这个大家庭。

    张六斤努力回想自己这辈子是否还留有遗憾,想了半天仍然没有想到,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没有遗憾了,他可以放心的走了。

    张六斤感到自己的身子在飘,从病房飘到了走廊上,又从走廊飘到了半空中。

    弥留之际,张六斤来到了日思夜想的故乡城固。

    新街口那座钟楼依旧矗立在那里,见证着世事沧桑。这是张六斤幼时与小伙伴们共同玩耍的地方,在这里他度过了快乐的童年和不幸的少年时期。

    张六斤推开老宅的大门,他看到母亲刘氏正坐在院中的那棵桂花树下给他做着最爱吃的豆腐饭,家里养的大黄狗正安安静静地趴在母亲的身边冲着张六斤摇起了尾巴。

    父亲张怀民还是那么严肃,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父亲此时端坐在椅子上,手里仍旧捧着那本《金匮要略》在仔细。

    “小皮球架脚踢,马莲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六、七、三八三九、四十一……”

    街上传来孩子们跳皮筋的嬉笑声,他知道这是妹妹秀霞带着弟弟福堂和小伙伴们在一起玩耍。

    张六斤笑了,笑容是那么的灿烂,一切美好的时光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他喉咙里发出阵细微的声音,就连坐在他身边的惠珍都未能听到,这应该是张六斤在人世间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妈,我回来了。”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十七日下午五点,随着心电监护仪器上发出一阵刺耳的长“滴”声,张六斤的心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他终于踏上回归故乡的旅途。

    “有的人死了,但是他仍然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却死了。”

    张六斤生前曾多次拜读鲁迅先生的文章,他对这句话尤为推崇,并将其立为自己的座右铭。

    中国人讲究盖棺定论,无论他生前做过任何事情,后人会根据他一生的事迹给他一个客观的评价。

    张六斤在走完人生六十七个春夏秋冬后潇洒离去,世间只留下他一抹洒脱的背影,仿佛他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一样,唯独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他曾经真实存在过。

    “生前只管本份做人,死后哪怕洪水滔天,也与我无关。”

    这,或许就是张六斤一生最真实的写照。

    再见,张六斤。

    再见,张福庆。自此一别,再也无不见。

    再见,张自新。你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