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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江湖天很晴》(20)

    18

    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朱灰灰终于睡饱了,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从地上爬起来。

    枫雪色坐在洞口,凝神思索着什么。听到身后的动静,头微微侧了一侧,含笑问道:“天亮了,是么?”

    朱灰灰大是惊喜:“咦,你怎么知道?你的眼睛能看到了?”

    枫雪色微一摇头,将脸迎向初升的朝阳,道:“宛转的鸟鸣、清新的空气、太阳的温度和草木的气息都告诉我,已经是早晨了。”

    朱灰灰呆望着他。

    阳光从遮盖洞口的草隙间射进来,照在他的俊美的脸上。那张凝白如玉的脸仿佛被涂上了一层淡淡的晕黄,他神态安详,精神焕发,整个人仿佛都发着光。

    枫雪色突然回过头来,将脸朝向她:“怎么?”

    明知道他看不见,朱灰灰仍然脸一红:“没、没什么!”她有些慌乱地道,“大侠,您等我一等!”又提起袖子,在嘴巴上擦了擦。好丢脸!大侠又不是包子,干吗要对着他流口水!

    朱灰灰来到洞口,向外东张西望。

    “附近没有人。”枫雪色仿佛知道她在做什么,直接说道。

    他虽然眼睛看不见了,但其他感觉却更加敏锐,尤其是听觉。

    心静的时候,他能听到周围树木的呼吸声,能听见数十丈外一朵小花悄悄绽放的声音,甚至能感觉到高空之上,正有一只鹞鹰向着一只山雀扑去……

    朱灰灰道:“大侠,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放心,她已经想好应该怎么办,所以这次不会再扔下他,独自溜走了。

    枫雪色点点头,抱着剑坐在洞口,嘱咐道:“不要走远。”太远的地方,如果有意外发生,他也许会赶不及救援。

    朱灰灰答应着出洞去,过了好半天,才跑回来。

    “大侠,我刚才去洗脸,也给您洗了帕子回来,您擦擦脸吧。”朱灰灰将一块帕子递到枫雪色的手中。

    枫雪色闻到帕子上的青草气息,有些奇怪:“是什么味道?”

    “没什么啦!”朱灰灰讨好地道,“您老人家不方便吧,要不我来帮您洗?”她大着胆子,伸手去摸枫雪色的脸。嘿嘿,大侠的脸真好看,她想摸已经很久了……

    在她眼看就要得逞的时候,枫雪色忽然抬手,抓住了她的手掌,静静地道:“我自己来吧!”这丫头搞什么鬼?他一边想,一边用帕子净了手和脸。

    朱灰灰瞪着眼睛瞧他,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老娘说,老翅黄的草药汁沾到人的皮肤上,会黄黄的,而且很不容易褪下去。现在大爷的脸和手就是焦黄色的,像熏腊肉一样,嘿嘿!

    “对了,大侠,您顺便擦擦脖子吧!”

    大爷的脖子太白了,和脸两个颜色,像接上去的一样。

    枫雪色点点头,将颈子也擦了一遍。虽然嫌这一帕多用,但这种时刻,也没那么讲究。

    眼看好好一个小白脸儿变成了痨病鬼的模样,朱灰灰窃笑不已。

    “大侠,您先稍微等一会儿,我去喂喂马,免得一会儿跑不快。”这匹马也得好好打扮打扮!没办法,谁让它和他主人,都那么一副了不起的样子呢!

    枫雪色点头允了。

    他的眼睛不便,完全看不到,朱灰灰牵回来的马儿,已经变成全身灰褐色的肮脏的癞皮土马。

    朱灰灰大力甩着手臂,容易吗我,一大早就饿着肚子搓草药汁!娘说,紫苡草果实的汁可以染指甲和嘴唇,乌鸦膀可以把布染成黑色,蓝翎子的汁沾到手上却是褐色的……幸亏这附近可以找到好几种草!只是这马也太大,给它化装可真不容易,累得胳膊都酸了!唉!就算化了装,这马仍然太高大神气,要不是担心它没力气,真想喂它吃一些有泻肚作用的药,说什么也要让它拉成病马……

    “大侠,您的衣服破了,换一件吧!”

    大爷的装束太显眼了,那身白衣明摆着就是信号,召唤人家快来砍他!幸亏她早有打算,将昨天从村里顺的衣服拿出来给大爷套在外面,虽然不太合身,但好歹也比穿那身“白色找砍服”要强得多!只是她没敢告诉他衣物是偷的,省得他又挑三拣四,节外生枝。

    枫雪色自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她说得在理,便换上了衣服。

    朱灰灰还自告奋勇地帮他把头发重新梳过,她也不用特意往难看了梳——对于她来说,想梳好看了不容易,梳丑了那是天生的本领。

    可劲地把大爷和马糟践成丑八怪,对自己同样也没手下留情。她的头、颈、手、脸现在是一码的黄黑色,就像那种总也洗不干净的颜色,怎么看怎么砢碜!

    她也换上偷来的衣服,再检查一遍,差点忘了大爷那柄碍眼的剑,琢磨了半天也没办法处理,只好找布将它包好,塞在马背上,方便大爷拿到。

    虽然不知道自己被糟践成怪物,但枫雪色也隐隐猜到她在忙乎什么。

    他一向随遇而安,并非那些逞强好胜之徒,尽管并不惧怕被人追杀,但此时毕竟眼睛不方便,能够少一些麻烦,也觉得没什么不好——只是,被敌人发现又怎么样?自己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了,但只要有剑在手,又有何惧!

    这边厢,朱灰灰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停当,又将偷来的那把大菜刀别在后腰上,外面用衣服盖住。然后一个痨病鬼似的盲人,骑着一匹脏不拉几的土马,一个小黑炭般的乡下土妞牵着马的缰绳,三个溜溜达达地觅路下山去了。

    知道山上可能有无数人在搜寻大爷,朱灰灰不敢走大路,牵着马专门挑荒僻小道而行。行未数里,打老远便看到前面一座肉山,肩上扛着大刀,横着膀子晃晃悠悠地向山上走来。

    她一见这个胖子,全身的毛都竖起来了!上次在孤鹰涧栈桥上,她差点被这个胖子坐死,奶奶的正是死猪上使!她吓得连和肉山在一起的人是谁都没敢看,立刻直接牵着马拐进了树林。

    朱灰灰想到这山林之中,不一定有多少人在等着杀大爷和她,就觉得肝儿颤,一双眼睛瞪得溜圆,骨碌碌地转着,寻摸着蛛丝马迹。怕死之人,对于危险大概有天生的敏感,有几次还真被她看到一些可疑之人,因此提早牵着马避了开去。

    枫雪色虽然目不能见,但仍然感觉到朱灰灰在拉着马东一头西一头地乱走,不禁微皱了下眉,问道:“灰灰,我们这是在向哪个方向走?”

    “我们在……”朱灰灰踮起脚尖,看了一下太阳的方向,然后回答,“我们在转圈走!”

    枫雪色:“……”

    朱灰灰小心翼翼地仰脸看看他:“大侠!”

    “嗯?”

    “我想……我们迷路了……”朱灰灰抹着头上的汗,很惭愧地道。

    她本来就不知道哪条路才是下山的,又为了躲避敌人,一通乱走,所以现在敌人还没怎么样,先把自己绕糊涂了。

    枫雪色:“……”

    朱灰灰暗中伸了伸舌头:“大侠,您随便选一个方向走,怎么样?”

    事到如今,枫雪色也无话可说,只得随意地抬左手指了一下:“那就向这边吧!”他只分得清前后左右,却无从分辨哪是东南西北。

    “大、大侠……”

    “嗯?”

    “左边是撞山……”

    “那右边!”

    “咳,右边是跳崖!”

    “……”

    这丫头是故意气人的!枫雪色在她头上敲了一下,轻斥道:“那就向前走!”

    朱灰灰“嘿嘿”一笑,牵着马迈步向着正前方去了。其实她是骗他的,欺负眼盲之人,她可没有一点不道德感,只觉得莫名其妙地开心——因为大爷从前一直都是高高站在云端之上装神仙的,现在终于被雷电拍到地面上,倒变得像人了许多。

    这一路向下,直走了近两个时辰,终于见到不远处有人烟。

    放眼望去,前方是半坡梯田,土地很平整,田里碧油油的苗儿,长得非常可爱,看上去像毛茸茸的绿毯。

    一条小径伴着一条山溪蜿蜒向下,小径的尽头,是依山而建的三间茅草屋,院子一侧搭着瓜棚、葡萄架,另一侧平地上种着菜,围院的竹篱笆上爬满了各色的牵牛花。

    茅屋的烟囱上,正有炊烟袅袅升起。

    有土地有水的地方,便会有人。大山之中,通行不便,邻居之间常常会住得很远,所以朱灰灰对这突然出现的独居院落并不觉得奇怪。

    只是看到炊烟的同时,便听到肚子咕噜噜一阵猛叫。她二话不说,牵着马就奔茅屋去了。

    到了近前,她先扶枫雪色下马,自己前去拍门。

    “喂,有人在吗?”

    门内无人应答。

    没人?没人那太好了!

    “大侠,这里有石凳,您老人家先坐在这里。”朱灰灰径直推开篱笆门,看看没有狗,便牵着枫雪色的手,让他坐在葡萄架下,转过身去,把马也拉了进来。

    “灰灰,你要干什么?”枫雪色虽然任她摆布,但并不放心。这个丫头前科较多,随便闯空门,绝对没打好主意。

    朱灰灰顺口回答:“不干什么,就是看看。”抬腿就进了屋。

    三间草房,当中的一间是前厅,放着简单的粗制家具,左边的一间是卧房,除了床,还有些衣柜之类的东西,东西虽然少而粗陋,但收拾得很整洁,看得出家境虽寒,但主人非常勤劳。

    朱灰灰最感兴趣的,是右边的那间房。

    这是一间厨房,灶台的大铁锅上贴着几个金黄色的玉米饼子,锅里还有金黄色的碎米南瓜粥,冒着腾腾热气。

    朱灰灰一看就乐了。她上顿饭还是昨天晚上吃的呢,早就饿得半死了,见了吃的,虽然是普通的农家饭食,却也足以让她眼睛发出饿狼之光。

    她先拿铲子揭了个饼子下来,烫得左右倒手,连连呼气,咬了一口:“嗯,还行!”

    再揭了两个饼子放进盘子,然后又找碗盛了两大碗粥,放在托盘之上,去找筷子的时候,又发现碗柜里有辣子咸菜丁和一碗熏兔肉,马上不客气地一起端来。

    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一事:大爷脾气大,还会装蒜,说什么不吃偷来的东西。本来他爱吃不吃,不关自己的事,可是现在他的眼睛不好,昨天就没吃东西,要是再不肯吃,没准会饿死——然而自己又没钱,也生不出馒头来,除了偷实在想不出别的方法……

    琢磨了一下,她忽然想起一事,伸手入怀,摸出一小锭碎银,放在灶台上。这还是蛇上使给她买胭脂水粉“勾引”阿山的呢,却用在了这里。

    朱灰灰喜孜孜地捧了托盘出来:“大侠,有东西吃了!”不等枫雪色问,又抢着道,“这次不是偷的,是买的!我在灶台上放了银子,骗人的是孙子!”

    枫雪色闻言,唇角一牵,露出一个微微的笑,然后轻轻点点头。

    朱灰灰将托盘放在他的面前:“大侠,您请!”

    枫雪色微一迟疑,却没有动手。

    “啊!我知道了,要洗手的!您等下,我去打水。”

    朱灰灰难得如此勤劳体贴,拎起水桶,跑到山路边的溪流里,拎了半桶水回来,很耐心地服侍枫雪色净了手脸,顺便把自己的小爪子也洗了洗:“大侠,我的手已经洗过了,要拿饼子给您喽!”

    她拿过一个饼子,放进枫雪色的左手里,又将筷子塞到他的右手,拉着他摸摸粥碗和咸菜的位置:“有点烫,您老人家小心!”

    枫雪色默默地点点头,一语不发地吃东西。现在的他,连吃东西都要朱灰灰服侍,说不悲哀,那是假的。

    朱灰灰看着他,虽然他被自己打扮得很丑,但那双眸子,却依然明亮耀眼,只是眼神里流露出的茫然,令一向没心没肺的她,也感觉莫名其妙地难过。

    “大侠,您别担心,我们下山之后,马上就去找医生治眼睛。”

    枫雪色微微一笑:“这种毒,岂是寻常大夫医得的!”

    “那……肯定有不寻常的大夫能医!”朱灰灰安慰他,“对了,您不是说,那个悲空谷有神医吗?我们去找他们好了!上次在路上碰到的那位小姐,还倒在你怀里勾引你来着!”

    枫雪色提筷子轻轻敲在她的手背上:“不要胡说!”这家伙,一点正经都没有,前半句还像人话,后半句就变了味道!

    朱灰灰缩回手,撅着小嘴嘟囔着:“还说眼睛看不见,打人家的手不是蛮准的嘛!”

    枫雪色嘴边露出笑意:“灰灰,有人来了!”

    朱灰灰吓了一跳,手中的半个饼子跌落地上,一把抓住他的手:“我们快走!”

    “不用担心!来者两人,脚步声一轻一重,显然是一男一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这房屋的主人回来了。”

    朱灰灰立刻又坐了下来。

    她是生平第一次,在闯了空门之后,还敢安心地坐等主人回来。自己琢磨原因,觉得一是因为这次没偷东西,还放了银子,所以不怕被打;二来,身边有大侠,大侠有宝剑,谁敢欺负她,大侠会砍他们的头……

    篱笆外的小径上,走来一对年轻的夫妻,皆是普通的农家打扮,浓眉大眼的丈夫肩上扛着锄头和柴捆,妻子手里提着镰刀和水壶,挺个大大的肚子,显已身怀六甲。

    这夫妻两人看到自己家院子里坐着一个黄肤病秧子和黑脸的瘦小丫头,诧异地站住了:“你们——”

    枫雪色歉然道:“对不起,我们兄妹路过这里,腹中饥渴,擅闯贵宅,失礼了!”

    “啊,别、别客气!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吃点东西算什么!”那农夫甚是朴实,说了这句话,便去将柴捆和锄头放在一边。

    农妇看看桌上的碗筷,很实在地问道:“够不够吃?我再去帮你们添些!”

    枫雪色彬彬有礼地道:“谢谢这位大嫂,我们够用了!敢问大哥大嫂,这是什么地方?距离这里最近的村镇是哪里,通往何处?”

    农夫道:“我们这个地方叫青梅岭,下了岭是竹马村,顺村子走不远,就是晓啼镇,然后再行两日,就可以到潞州!”

    “谢谢这位大哥!我们兄妹还要赶路,就不打扰了!”枫雪色扶着桌子起身,朱灰灰立刻牵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挽住飞电风雪驹的缰绳,便要离开。

    哪料到,枫雪色只是随她走出两步,突然又停了下来:“灰灰,扶我坐回去!”

    朱灰灰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依言又扶他坐了下去。

    枫雪色将剑放在膝上,一层一层地解开缠剑的布,道:“灰灰,你和大哥大嫂躲进屋里去,千万不要出来!”

    朱灰灰心里一寒:“有人追来了?”

    枫雪色微笑了一下:“只是一些小虾米而已!”

    便在这时,突然听到空山之中,响起一阵怪笑,有人远远地道:“枫雪色,你也太托大了,我九幽十鬼,在你眼中只是个小虾米么?”

    这声音初起时似在头顶,再听却在十数丈外,再再听却又近在身后,再再再听却又远在山边,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说话之人在哪里。

    枫雪色微微冷笑:“九幽雷音鬼,少故弄玄虚,出来吧!”

    他的声音低沉,语调也非常平稳,然而到了最后“出来吧”三个字时,便如平地起了一个炸雷,声音一波一波地传了出去。

    在他身边的朱灰灰和那农夫农妇听着犹不觉得怎么样,但那九幽雷音鬼却已受不住了,只听“咕咚”一声,从前方高树之上,跌下一个瘦小的男子,他摔了个狗啃泥,也不知道是把牙摔掉了还是怎么的,抬起头时,嘴上都是血。

    朱灰灰一向喜欢落井下石,本能地想冲上去打落水狗,然而手腕一紧,旁边的农妇握住了她的手臂。

    朱灰灰回头,看到她用另一只手摸着肚子,身子微微颤抖,知道这妇人非常害怕,于是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臂:“你别怕,有大侠在,不会有事的!”

    话虽如此说,她的心里也没底。大侠的眼睛看不见,敌人又是什么九幽十鬼的,这么恐怖厉害的名字,九加十等于十九,敌人这么多,十九人,典型的群殴啊,也不知道大侠打不打得过……

    那个农夫毕竟是男人,见到情况不对,一把拉过妻子,不由分说,将她和朱灰灰一起推进房里,自己拎起锄头守在门边。那个妇人则把朱灰灰挡在身后,似乎是怕她一时沉不住气会冲出去,又似乎是怕万一有人冲进来会伤了她。

    便这一分神的功夫,外面已经打成一团。大侠周围不知打哪儿跑出来一大堆人,滴溜溜乱转,跟走马灯似的,转得朱灰灰眼花缭乱,根本分不清有多少敌人。

    只是,她却看得出,枫雪色在这些敌人围攻之下,动作越来越缓慢,那匹雪练似的剑光,渐渐地黯然失色。

    朱灰灰心里大呼不妙。

    敌人太多,而且似乎有什么阵法,大侠刚逼退一个人,另一个人便补了进来;刚躲过前面的攻击,背后又有人下了手。而且他们大多数是用一种弯弯曲曲、尖尖长长的蛇形杖,大侠连臂带剑,都不及人家蛇杖长,在对方七手八脚的攻击中,他两只手怎么打得过!

    眼看枫雪色的情形越来越危急,朱灰灰从后腰里摸出菜刀,将嘴唇都咬出血来了。可是她却不敢出去!因为她知道,自己实在没用,如果就这样出去,不但帮不上忙,还会让大爷分心!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自己,原来自己是这样的一个废物……

    那农家夫妻躲在屋子里,看着眼前的一切。农夫手里拎着锄头,牙咬得格格响,忽然回头看了妻子一眼,伸手在妻子的肚子上轻轻抚摸了一下,满脸的柔情:“阿青,你要多保重,以后孩子就辛苦你了!”

    一咬牙,他拉开房门跳了出去,大声道:“枫雪城潞州丹枫堂属下黑罡星郑虎,护卫来迟,请少主恕罪。”

    虽然在群敌围攻之下,枫雪色仍然提声答道:“郑兄弟不必客气!”声音从容,丝毫没有紧迫受压之感。

    朱灰灰大吃了一惊,她再怎么样也想不到,这个憨厚朴实的农夫,竟然会是枫雪色的下属!

    那个农夫不待枫雪色话音落地,便扑了上去,一柄锄头虎虎生风,进退之间甚是刚健。虽然如此,他的武功实在低微,一个照面便被裹入阵中,脱身不得,身上被刺了好几个血洞。

    枫雪色听风辨器,道:“郑兄弟,你且到我身边来!”挥剑替他接下敌人的攻击,自己的发丝却被割下一缕。

    现在,他不但要顾着自己,还要尽力保护郑虎不被伤害,左支右绌,处境更加难了。

    那个农妇怔怔地看着,摸摸了隆起的腹部,眼泪突然流了下来,她擦擦眼泪,伸手拿过倚在门后的一根硬木顶门杖,缓步走了出去。

    “枫雪城潞州静雪堂属下第十九香主蹑云剑孙青,见过少主!”朗声说罢,挺着门杖杀入战团。

    她这一出声,不但朱灰灰晕,连那个农夫郑虎也晕了。他大力接下一招,喊道:“老婆,你说什么?”他简直要傻了,没想到老婆居然也是枫雪堂的人,而且还是香主!

    枫雪色秀眉微扬:“孙香主,小心!”长剑一引,替她辟开通道,将她安全接入阵中。

    “谢少主!”孙青挥着门杖接下攻向郑虎的一招,“虎哥,对不起!”

    枫雪城虽然行事低调,但组织非常严密,即使同一堂口的兄弟,都不尽识,何况分属不同堂口。所以,她也是第一次知道,丈夫居然与自己同为枫雪城的下属!

    “啊,没,没什么……”尽管有千言万语,此时却不是讲话的时候,所以郑虎只是憨憨地说这一句,挺身挡在了老婆的前面。

    孙青虽然身怀六甲,但武功比郑虎高出了许多,夫妻二人合力,居然替枫雪色挡下了一面。

    对于这突然冒出来的枫雪城部属,枫雪色毫不意外。

    他枫雪城三十六万部众遍布天下,其中大多数人在无事之时都只是良民百姓,有些甚至一生也没有碰到过本城召集,只是,部众弟子不论男人妇女,都有一腔热血,一旦城中有事,便是舍生忘死。

    枫雪色现在已经缓出手来,剑招绵绵击出,一时之间,局面渐渐扳平。

    那九幽十鬼久攻不入,知是那对夫妻在碍事,心中恨极,互相使个眼色,其余之人佯攻枫雪色,暗中却抽出人手,加紧了对郑虎、孙青夫妻的攻势。

    孙青挺着肚子毕竟身体不便,激战之中,隆起的腹部被重重扫了一杖,她被打得飞了出去,倒在地上低低哀呼一声。

    郑虎抢将过去,一把抱住妻子,却见她的裙下,正喷出大股黑色的血,不禁心中疼极:“阿青!阿青!”

    孙青勉强抬起头,想要说话,却见一支蛇形杖正向丈夫刺过来,她来不及叫,拼尽全身力气,将丈夫推到一边。

    郑虎一愣之后,发现一支铁杖已经从妻子高高的腹部穿了过去,将她钉在了地上。

    郑虎疯了一般,挥着锄头扑了上去。

    九幽开心鬼冷笑一声,蛇杖一抖,将孙青尸身抛脱,反杖向郑虎刺去。

    郑虎却似已完全失去意识,不闪不避,任凭那杖穿过自己的胸膛,反而猛力向前一蹿,抱住了九幽开心鬼。

    九幽开心鬼猝不及防,后手擂向郑虎的后心。

    郑虎惨然一笑,张开口,牙齿一口咬住了九幽开心鬼的颈部大动脉,拼力咬断,血“噗”地喷了他一头一脸,他听着仇人的鲜血泉喷和自己肋骨碎裂的声音,安然闭上了眼睛。

    片刻之间,这对夫妻连同未出世的孩子,便一起遇害。

    望着这惨烈至极的场面,躲在房中一直从门缝偷看的朱灰灰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想到刚才这对夫妻将她保护在身后的情境,她的心如刀割,身子抖得厉害。

    “我不害怕,我不难过,他们死是因为他们太笨了,明明知道出去就是送死,还要出去……”

    她碎碎念地告诉自己,忽然觉得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摸,却已泪流满面。

    这难道就是大侠常说的,“义之所在,生死以之”、“明知不可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

    郑虎和孙青,一对籍籍无名的夫妻,却令朱灰灰第一次真正地体会,枫雪色孜孜不倦追求的“侠义”二字,其真正的内含是什么!

    枫雪色也听到郑虎孙青夫妇惨死,顿时目眦欲裂,他悲愤地长啸一声,长剑旋起满天的光,那光明亮至极,令人魂为之夺、目为之伤……

    朱灰灰朦胧的泪眼也被这绚丽的光耀得生疼,不得不合起眼,待她再睁开的时候,外面的情形已然变了。

    篱笆上、菜园里、瓜棚下、葡萄架下……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尸体。

    仅剩下的一个人,持着蛇杖与枫雪色的剑胶着在一起。

    九幽大头鬼拼死对抗,可是枫雪色实在太强大了,在其内力逼迫下,蛇杖像被一座山压住,一点点向他头上落去。他咬牙催动内力,妄图将那把可恶的长剑逼退回去。然而剑只是稍微停了一停,便再次缓缓地压将下来。

    大头鬼的嘴边流着血,怒瞪着枫雪色,拼命抵抗。然后,他便发现枫雪色那双眼睛,似乎……没有一点神采……

    他忽然想起,自从对敌以来,枫雪色不论是怎么样的处境,都是坐在石凳之上,没有移过身子,他心中一动:莫非,他的眼睛……

    他费事地挪开一只手,在腰里一摸,掏出一把短短的匕首,试探着缓缓向枫雪色刺了过去,一寸、两寸、三寸……枫雪色毫无所觉。

    大头鬼心中大喜,看来,自己猜得对了!他将力气全移到这只手臂上,将匕首一点点地刺向枫雪色的腰部。

    眼看匕尖已碰到他的腰带,脑后突然恶风扑来,他回头一看,一个黑炭似的丫头正挥着一把大号菜刀,狠狠地向他的脖子剁过来。

    一惊之下,他来不及变招,松手扔下蛇仗,就地滚开,躲过了这背后偷袭的一菜刀。

    朱灰灰不等他站起身来,扑上去接着又砍。本来以她的那两下子,想砍上九幽大头鬼那简直如同太阳从西边出来!

    可今天太阳还真就从西边出来了!

    大头鬼本来身上就负了重伤,又因为刚才松手扔杖,被枫雪色的内力压得吐了好几口血,全身骨软筋麻,毫无力气,再加上朱灰灰激奋之下,速度也快得出奇,竟然真的一刀砍在大头鬼的屁股上。

    朱灰灰心中甚是遗憾,她本来奔着敌人的脖子去的,谁知没瞄好,差了一大截……

    大头鬼拼尽最后一分力气,忍疼回腿一扫,踹在朱灰灰的小腿上,将她踹飞出去。

    朱灰灰耳中听得“喀”的一声,知道可能是小腿断了,疼得眼前发黑。但她仍握紧菜刀不松手,咬着牙向大头鬼爬了过去。妈的,老子就算疼死也要先把你的大脑袋砍下来!

    大头鬼放声大呼:“他眼睛瞎了!他眼睛瞎了!他眼睛……”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最后这句只呼出一半,枫雪色的剑已穿进了他的心窝。

    从朱灰灰挥刀扑出,到大头鬼毙命,其实只不过是瞬间发生的事情。

    枫雪色咳出一口血,停了一停,道:“朱灰灰!”声音里满是担忧。

    “小……小的在!”朱灰灰疼得都要昏过去了,却仍然勉力回答。

    枫雪色身形微微一晃,来到了她的身边,伸手一摸,却只摸到她满头的汗。

    “伤在哪里?”

    “没……没事,可能是……左腿断了。”

    朱灰灰咬着牙说,其实她很想放声大哭来的,可是不知为何,目光一落到郑虎孙青的尸体上,尤其是看到孙青那隆起的肚子,便觉得眼中喷出来的都是火,那一点点痛泪,不等流出来便被烧干了!

    枫雪色伸手摸摸她的小腿,轻轻“嗯”了一声,道:“没有断,应该是骨头裂了。

    顺手摸索,手指碰到竹篱笆,他削断两根竹竿,撕下衣襟,简单将她的小腿固定住,安慰道:“灰灰,你且忍一忍,等我们杀出去,再好好为你治伤!”

    朱灰灰忍痛道:“大侠,我没事,您老人家放心!”

    枫雪色摸摸她的头发,心想,这孩子,乖起来了。

    “九幽十鬼,已经全死了吧?”

    “是、是的!”朱灰灰道。地上除了郑虎孙青夫妇,另有十具尸体——原来九幽十鬼只有十个人哦,她还以为十九个呢,吓得她!

    “好,我们安葬了郑虎夫妇,然后杀出去!”

    “是,大侠!”朱灰灰从地上爬过去,拾起郑虎的锄头,枫雪色拿了,去到菜园里挖了一个大坑,然后在朱灰灰的指示之下,将郑虎夫妻的尸体放入坑中,填土埋了。

    朱灰灰一边帮着盖土,一边说道:“大侠,我永远都会记得他们!”

    朱灰灰想起孙青抚摸自己腹部时那心碎不舍又悲壮的表情,忍不住又掉下眼泪。

    这对夫妻,男的不英俊,女的也不漂亮,武功也不高,可是义之所在,便不顾性命,不顾未出世的孩子。舍生取义,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枫雪色俊颜清冷似雪,声音平静:“我也会记住他们。”

    尽管这对夫妻在枫雪城遍布大江南北的三十六万部众中,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尽管他甚至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没看见,但是,他一定会记得,这两个人的鲜血,为枫雪城添上浓浓的一抹壮烈——他并不知道孙青身上怀着孩子,如果知道,只怕会更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