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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江湖天很晴》(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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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阳古称巴陵,是一座非常繁华的城市。城中最有名的地方,则为岳阳楼,昔年范仲淹《岳阳楼记》,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传唱千古。

    正是午后时分,平时熙熙攘攘的岳阳楼,此刻却安静得很。许多客人想要上楼游览,但到了楼门前,便被四名挎刀的侍卫拦了下来,有知道的人偷偷告诉游客,岳阳楼今天被一位贵客包下来了,想游览还是改日吧!

    岳阳楼上,有一位轻裘缓带的男子,正倚栏远眺。

    从洞庭湖上来的风,吹动他的淡黄色衫子,衣袂飘扬,望之如在画中。

    他的身后,一名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正在聚精会神地泡着一壶茶。

    “小王爷,茶泡好了!”这男子声音有些尖锐,听上去仿佛女音。

    那黄衫人恍若未闻,良久,缓缓地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肌肤白皙,手指修长,淡黄色的袖子半覆盖着手腕,随风轻动,优雅而飘逸。

    中年男子急忙将一只精致的白玉茶盏放入黄衫人的掌中。

    黄衫人漫不经心地收掌,将茶盏送到口边,将饮未饮之际,目光落在楼外某个位置,忽然怔怔地出神。

    那中年男子屏息等了良久,始小心翼翼地轻呼:“小王爷!小王爷!”

    黄衫人怔了怔:“秦总管!”

    “奴才在!”

    黄衫人却又无言,只是痴痴地望着楼下,目中流露出又是欢喜,又是怅惘,又是忧郁,又是无奈的神情。

    又过了好久,他才徐徐地道:“我看到我想念的人了!”

    声音低回迷人,语气中充满着深情,听来令人心为之碎,魂为之醉。

    朱灰灰与枫雪色共乘一骑,沿着洞庭湖缓缓而行。

    但见落日之下,碧水接天,浩渺一色,浮光跃金,水鸟翩跹,百舸竞流,湖心水屿遥遥隐现,好一派湖光水色。

    即使朱灰灰一点不通文墨,站在这浩然的自然胜景之中,也觉得心旷神怡,胸怀豁然开阔。

    自竹马村到洞庭,这一路行了足有半个多月。

    一来是因为朱灰灰小腿的骨裂之伤,虽然伤势不重,但也不宜过劳;二来,一路上也不时有人追杀。

    反正已经泄露了行藏,枫雪色索性恢复了白衣的装扮。只是遇人杀人,遇佛斩佛,手段较之过去的侠义仁慈,狠辣了许多。

    既然杀手都找得到他们,当然枫雪城的部众也早已赶上来接应。枫雪色只是吩咐了一些事情,然后便拒绝了部属的护送,只是骑着飞电风雪驹,带着朱灰灰一路缓行。

    枫雪城的人不敢违逆少主的命令,只好暗中追随保护,枫雪色却也假装不知。

    前方绿竹花树的掩映之中,一座山庄依湖势而建,城墙堞雉间,露出精致的屋角飞檐。行得近前,但见一座雄伟的朱漆大门,门上悬着一块朱木匾额,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在夕照之下金光灿然。

    朱灰灰大声念道:“去了水兴!”

    枫雪色一怔,沉默片刻,偷偷举起手擦汗。记得方渐舞在洞庭的分舵,门上的牌匾是草书的“玄月水屿”四个大字——真不容易,四个字里,这个丫头居然还认识一个!

    朱灰灰还在纳闷:“大侠,没有你说的地方,只有一个‘去了水兴’。”

    枫雪色温声道:“就是这里,我们到了。”

    他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接到消息,方渐舞特意请了悲空谷的人做客,来为他看伤。

    “我们到了?”

    这个叫“去了水兴”的地方就是大爷说的玄月水屿?朱灰灰虽然觉得有点奇怪,可也知道自己八成又念了别字,却根本不在意,只是控着马缰,望着那典丽精致、气象万千的山庄,欢喜无限:“大侠,我们真的到了?”

    大爷说,他的朋友都在这个“去了水兴”,她终于再也不用担心,会有人追上来,把大爷和她都杀掉了!她爬下马来,肋下支着拐杖,准备上去和守门的家丁说话。

    枫雪色微笑:“是,我们到了!”

    “是,你们终于到了!”山庄高高的墙上,蹿出一缕红烟,闪得两闪,一个相貌美如静女的绯衣大和尚,已经立在了马前。

    “空空大师!”枫雪色眉梢眼角都浮现出温暖的笑容,只是那双看上去深邃如星的眼睛,却空濛得看不出感情。

    “雪色!”西野炎激动地叫了一声,伸手将朱灰灰推到一边,亲自挽住了马匹。

    山庄朱门大开,一个温雅俊秀的青年男子缓步而出,一身丝质长衣,随着步履舒缓飘动,漾开一派水天相接的颜色。

    枫雪色的脸朝向他的方向,含笑唤道:“方兄!”

    这个气派非凡的男子,正是接天水屿年轻的掌门方渐舞。他抢步上前,拦住了正要下马的枫雪色,道:“自家兄弟,贤弟不必客气!”往他脸上看了几眼,又道,“悲空谷的暮姑娘便在庄中,医术尽得晚夫人真传,我们去请她瞧瞧你的伤,有悲空谷的神医在,就没有解不了的毒!”

    几个人说着话,拥着枫雪色向山庄中去了。

    朱灰灰被晾在一边,根本没有人理会,她支着拐,跟着走了几步,又停住,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觉得好生没趣,想要转身走开,可迟疑了半天,脚步终是没有移开一步。

    好吧!咱在这儿等着打听一下,看看大爷的眼睛能不能被神医治好,要是治好了,咱也可以放心地离开。

    可要是治不好又怎么样?

    那——最多是不放心地离开喽!反正自己已经把大爷送到地头了,他以后怎么样,跟咱一点关系都没有!

    算了,不管结果如何,自己只要问一声,心里有底,然后立刻就走,去接花花!

    挣扎了半天,她终于为自己找到一个留下来的理由,于是安心地等下去。腿伤未愈,她站一会儿便觉得疼痛难忍,于是便坐在山庄门口的柳树下。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闲着无聊,拾了一块石头,在泥土上画乌龟。

    她画别的东西从来都不像,唯有乌龟,那是画过千只万只了。一个大的圆上划几条线是龟壳,圆边再画四肢和头尾,虽然仍然不好看,却谁也不会认错,这东西是什么。

    画一只大的,再画一只小的,大的在前边,小的咬着大的尾巴,两个连着一串爬,看上去笨笨的,她审视着两只丑笨龟,独自呵呵笑。

    画了,抹平;抹平,再画……

    夕阳渐渐垂下去,倾斜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道阴影笼罩在她的头上:“你是朱灰灰!”记得原来那个朱灰灰跟一只活猴似的,不在树上就在墙上的那种,突然变得这么安静,他都不敢认了。

    朱灰灰抬起头来,看着那个披着绯色袍子的大光头:“欸?”这大秃头还真能装样,上次都差点掐死自己,现在居然假装不认识!她心情不好,肚子里狠狠地骂了他几句。

    “跟我进去。”西野炎道。

    其实本可以派家丁来接她的。只是雪色不放心,说那少女太顽劣,一眼看不住,就不定会惹出什么事来,所以执意亲自去接。唉!他的眼睛又暂时看不见,所以自己这个做兄弟的,只好代劳了。

    “是大侠让你来找我的吗?”朱灰灰丢下石块,拍着手上的土,然后在衣服上擦了擦——其实她很想擦在光头的大红袍上的,只是怕他趁大爷不在掐死她。

    “你进去就知道了。”西野炎看看地上的图案,老远就看到她蹲在树下傻笑,居然是在画乌龟,别说,还挺像!

    “哦!”朱灰灰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支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后面进庄去了。

    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院子,到了一个宽敞的大厅,大厅里热热闹闹的,有很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朱灰灰反正谁也不认识,目光只落在大厅中坐在锦椅上的枫雪色身上。

    虽然如众星捧月般被簇拥着,枫雪色却仍然听到那熟悉的一瘸一拐的脚步声,转过头来,面朝着她的方向:“朱灰灰!”

    “小的在!”

    “你过来!”

    “是,大侠!”朱灰灰拄着杖走到他的身边。

    这一套对话那是经过千锤百炼的,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对方下一句说的是什么。

    枫雪色缓缓地道:“腿疼了么?一会儿,请暮姑娘为你看看。”

    “暮姑娘?”

    “悲空谷的暮姑娘,你也见过的,就是曾经送过一瓶灵药的那位小姐。”

    朱灰灰顿时想起来,曾经在仙云客栈碰到过那个白得不像话的大小姐,她那两个势力眼的丫头还很看不起她。她向厅中其他人望去,一眼便看到在枫雪色不远的地方,那位美丽高贵的大小姐正安静地坐着。

    这位小姐身材纤长,面容清新秀丽,眉如黛,口似朱,观之如姣花照水,芍药笼烟,皮肤依然苍白,却白得冰清玉洁,令人自惭形秽。

    两个俏丽的丫环在身后站着,倒是那个替她赶车的青衣老头,有模有样地坐在一边。

    “哦!”

    原来那个瓷人一样的大小姐还是神医哦!就她那捅一指头就碎的小身板,连自己的缺血症都治不好,还能治别人的病?真能吹牛啊!

    暮姑娘显然没有认出来面前这个少女,便是当日在道上碰到过的肮脏小孩儿,见她目光望过来,微笑着起身,婷婷福了一福:“悲空谷晨暮晚,见过朱姑娘。”举止温柔高雅,态度和蔼可亲,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

    朱灰灰正在腹诽人家,不防人家会对自己行礼,有点尴尬地对她挥挥手:“咳,那个,你好!”

    “大侠,您老人家的眼睛,有没有得救?”她还是比较关心大爷的眼睛。

    枫雪色微笑了一下,拍拍她的手背:“不要为我担心。”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还有救没救,刚才暮姑娘简单看了一下伤处,却未说明。

    “灰灰,让西野少主带你去休息,一会儿晚宴的时候,我去接你。”

    朱灰灰“嗯”了一声,转身就走。她本来就不会客气,又从来没见过这种场合,更不知道在这种时候,应该要很有礼貌地和主人、客人打招呼,只知道大爷叫大秃头带她去休息,那她便去休息好了。

    方渐舞在边上,轻轻地“咳”了一声:“贤弟,这位就是陪你一同来的朱姑娘?”

    他与枫雪色相交甚久,知道这位贤弟虽然洒脱,但对女子向来以礼相待,很少假以辞色。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居然会对女孩子如此温柔关切。

    枫雪色笑道:“方兄,你曾经见过她,且猜猜她是谁!”

    方渐舞一怔,仔细打量着那个少女:

    这少女举止粗鲁无礼,衣着邋遢,头发梳得跟乡下丫头似的,散下的几缕随随便便地垂在胸前,一张脸蛋似乎没洗干净,灰一块白一块黑一块,只有一双毛茸茸的眼睛,滴溜溜转动间异常的灵活妩媚。

    江湖之中早已传遍,枫雪城的雪色公子被害眼盲,却有一个跛足的少女与他并辔同行,屡经险难,出生入死,不离不弃,原来,却是这样一个女孩子……

    朱灰灰皱着眉头看着方渐舞,心里也很纳闷,没觉得见过这个人啊,难道……自己曾经顺手“牵”过他的钱包?

    方渐舞触到那一对水灵灵的眼睛,心里微微一动,这孩子虽然粗俗邋遢,但细看之下却明艳清丽,有一股逼人的灵气。

    乃笑道:“这个我可猜不着了,雪色,这位姑娘是谁?”

    “流花河上,桃花渡口,红雨十里,黄金满空……”提起朱灰灰的旧事,枫雪色有些忍俊不禁。

    方渐舞蓦想起自己和枫雪色被一个泼皮拎着大桶“黄金”熏跑之事,笑容僵住了。天!这个朱姑娘,竟然便是那满天扔“黄金”的混蛋泼皮!

    看到朱灰灰脸上得意的奸笑,方渐舞鼻端似乎又闻到当日的恶气,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拜托西野炎快快将她带出去。

    西野炎径直向后面走去,朱灰灰一瘸一拐地跟在他的后面,走过长廊,绕过花园,越走越偏,眼前出现宽阔的水面,波光粼粼,竟然已到湖边。

    她心里忽觉不妙:“大师,我们去哪儿?”莫非大师是想弄死她然后沉湖?

    “带你去见你朋友。”

    “我朋友?”朱灰灰心里更惊。她从小长到大,都不知道朋友是什么东西,哪里来的朋友?这大秃头,明显说的是反话!

    “别着急,已经到了!”西野炎指着湖边的一间竹屋,示意她进去。

    朱灰灰看了他一眼,犹豫了半天,慢慢地走了过去。

    推开竹门,耳中便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哼哼、哼哼……”

    她眼睛蓦然睁大:“花花!花花!”

    “嚓”的一声,西野炎打火点燃了一只巨烛。烛火辉映下,离别两个多月之后,朱灰灰和朱花花,终于兄弟重逢了!

    朱灰灰乍然看清楚对方,大吃一惊,吓得撒手把拐杖扔了。

    那朱花花也吓坏了,退后好几步,一头扎进墙角的食料槽里,觉得对面前这个人的形象非常陌生,根本就不是它的那个“灰灰兄弟”嘛!

    朱灰灰张大眼睛:这个是花花吗?是朱花花吗?身体又肥又壮,脑袋巨大,两只大耳朵像两只蒲扇,身上毛光水滑,营养充足,看上去足有三四百斤。

    她的朱花花,苗条的朱花花,才两个月就长成这德性了?

    “好、好、好、好肥的一头猪!”朱灰灰结结巴巴地说。

    她太震惊了!花花太剽悍了!秃头……太缺德了!

    那头猪听到熟悉的声音,终于兴奋起来,抬起大脑袋冲了过来。朱灰灰腿脚不利落,躲闪不及,被这头超大肥猪撞了个大跟头。

    那猪高兴地伸着长长的嘴在她身上、脸上拱啊拱,可见到亲人了!

    这人猪会面的情景实在有点惨不忍睹,西野炎将蜡烛放在桌上,关了门走了出去。

    让这兄弟两个自己表示重逢之喜吧!他可没兴趣看个野丫头抓猪玩!嗯,他命人把这头猪喂得这么壮,她应该感谢他吧?

    等了半天,竹门打开,朱灰灰赶着朱花花走了出来,看来这二位已经重新认识彼此,对大家形象的改变都习惯认命了。

    西野炎在前面带路,一边等着她表示感谢,一边准备好了谦词。等了半天,只听到身后她恼怒地喘粗气的声音,和“哼哼哼哼”的猪哼声,他忍了半天,终于决定不跟这粗鲁的野丫头一般见识,带她去了一间客房,然后冷冰冰地走了。

    客房里,两个丫头前来伺候,端上香茗、各色点心和新鲜水果。

    朱灰灰连日来和大侠奔波在路上,饥一餐饱一餐的,多数都是随便糊弄一口,没有一顿饭好好吃过,见了这些点心水果,立刻高兴起来。

    “咳”了一声,她迅速将两个丫环赶了出去,立刻抓过食物,与朱花花分享起来。这是老规矩了,哥俩从小到大都是有包子同偷,有东西同吃的!

    不过,貌似最近朱花花吃得太多了,需要控制食量减肥了……

    吃完了东西,朱灰灰没事可做,看到床铺干净整洁,立刻躺了上去。

    滚在华丽的床铺上,她却感觉无比的孤单。

    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只觉得胸口的位置空荡荡的,一颗心仿佛始终浮在半空,看不到脚下是什么,也担心着不知何时会掉下来……

    以前娘一个人走了,留下她自己在家,苦苦等她不回的时候,虽然难受,却没有这种感觉;

    和花花一起流浪的时候,睡草堆也好,窝破庙也好,虽然辛苦,也从来都没有这种感觉;

    伏在大侠的背上做他的眼睛,两人一起杀进杀出、浴血奋战的时候,虽然时刻都有生命之忧,同样没有这种感觉。

    那么,现在是为什么,心里会如此的不舒服?

    当然不会是因为这段时间,已经习惯与大侠相依为命,现在他突然离得自己很远,远到无论她怎么踮起足尖,都摸不到他一片衣角的缘故。

    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穷人穷命,给了富贵,咱也享受不起!

    她这样的小人物,只适合溜房檐、睡马路,那样还能夜夜梦见华屋美厦,真给张好床,反而夜夜做梦都梦到街头的烂草堆了!

    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朱灰灰!”

    朱灰灰“噌”地坐起来,大声回道:“小的在!”伸手拿过拐杖,过去将门打开。

    此时月上中天,泻下一地银光,枫雪色正站在门前,湖风吹动着他白色的长衫,飘然出尘。

    见到他的那一刻,朱灰灰心中突然涌上无限的喜悦,所有的孤单不快都不翼而飞,她惊喜地问:“大侠,您老人家有何吩咐?”

    “我请暮姑娘来帮你看看腿上的伤。”枫雪色道。

    朱灰灰这才注意到,大侠的身边,还有那个绯衣大秃头和那位瓷器小人儿——晨暮晚姑娘。

    “啊,我的伤不碍事,快好了!”朱灰灰踢踢腿,不太乐意给人瞧。

    “听话,去椅子上坐着!”

    “哦~~”朱灰灰不敢违逆,鼓鼓腮,回到房里,坐在椅上。

    西野炎和枫雪色站在外面,只有晨暮晚跟了进来,看着朱灰灰,婉声道:“朱姑娘,我要看看你的腿伤,不会弄疼你的。”声音温柔,像是哄孩子。

    朱灰灰不高兴地“嗯”了一声,大大咧咧地把腿伸了出去,很不识好歹地想,敢弄疼了我就踹你!就算老子只有一条腿,也把你瓷器小人儿踢碎了!

    晨暮晚虽然生长在武林世家,但被教育得非常淑女,哪里明白朱灰灰这种市井混混的阴损想法,弯身卷起她的裤脚,用一双柔荑在她小腿上轻按。

    朱灰灰怕痒,“呵呵”地笑了两声,将腿收了回去,粗声道:“好没啊!”

    晨暮晚温柔地一笑:“骨骼正在合缝生长,虽然不碍事,但也不宜多动,静养为好!一会儿我命丫环送药来,敷在腿上伤处,轻轻按摩吸收,骨头会长得快些,而且腿也不会疼。”

    “哦!谢……谢谢你!”朱灰灰再不识好歹,也知道人家一番好意,有点不好意思地道。

    “客气什么嘛!”晨暮晚微笑道,“我们可以走了!”

    朱灰灰奇怪地问道:“走?去哪儿?”

    枫雪色在门外朗声答道:“渐舞兄在湖中水榭摆席宴客,你和我一同去!”

    “我……也要去?”

    枫雪色“嗯”了一声,“渐舞兄特意邀你!”

    “哦!那……好吧!”朱灰灰把裤脚拉好,看花花趴在墙角正在睡觉,也不去惊动,跟着晨暮晚走出了房门。

    门外,有四乘二人抬的小轿在等待,枫雪色、朱灰灰、晨暮晚和西野炎每人乘上一个,由轿夫肩着,颤悠悠地走去。

    方渐舞生活非常讲究,将宴客的水榭布置得华丽而舒适。除了他自己,宴会的客人只有五个,分别是西野炎、枫雪色、朱灰灰、晨暮晚和当她车夫的那个青衣老头,而她那两个俊俏的丫头,则侍立在她身后。

    大家见过礼,分头落座,朱灰灰听了枫雪色的介绍,才知道那个赶马车的青衣老头,原来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姓冯,名绝崖,人称千里追魂,曾经是西北一带最有名的黑道英雄。后来有一次被仇人打成重伤,连心跳都没有了,本来必死无疑,幸亏神医晚夫人全力救治,从阎王手里抢回他一条命。为了感谢晚夫人的救命之恩,所以他甘愿投入悲空谷门下,做了一名车夫。虽然他自称为奴,但悲空谷上下人等都敬重他是前辈。

    千里追魂冯绝崖听大家说起他当年的事迹,丝毫不动声色,只是用手轻轻捻着颏下的山羊须,两眼看天,一语不发,除了自己小姐,竟似全不将在场的三大世家之少主看在眼里。

    朱灰灰不禁心想,这个瓷器姑娘好厉害啊,出来闲逛,除了两个丫环牛哄哄,连赶车的老头都这么拽!

    她却不知道,这主仆四人之所以离开悲空谷,还与她有着某种程度上的关系。

    之前,枫雪色在半月村找到的那个流浪儿,似是中了血缕衣之毒而死,为了确认,方渐舞派人将其尸体送到悲空谷。晚夫人验尸之后,便命女儿晨暮晚代替自己出谷,来见方渐舞,顺便了结自己当年的一件旧事。因为女儿自幼便受过重创,虽然多方诊治,仍然身弱体虚,不谙武功,为了女儿的安全,她特命两个丫头疏影和琴调随侍,还请冯绝崖加以保护。

    朱灰灰的位子被安排在枫雪色的身边,大爷有一段时间没迫着她洗脸洗手了,她自然乐得偷懒,所以渐渐又变成过去的脏小孩。

    在座的众人都知道,枫雪色在遇难之际,就是这个少女一路跟随着他,做他的眼睛,历经艰难险阻,才来到玄月水屿,因此虽然看到白衣如雪、俊雅脱俗的枫公子身边配着这个脏不拉几的丫头,十分不协调,但大家谁都没说什么。

    桌上的食物甚是精致,不过除了朱灰灰,大家都很少吃东西,只是坐着说话。

    朱灰灰正吃得开心,一句话灌入她的耳朵,顿时一凛,凝神听了起来。

    “暮姑娘,雪色的眼睛,情况如何?”是西野炎在问。

    晨暮晚神色歉然:“……枫公子眼睛是被一种奇烈的毒喷中,而且毒素侵入眼睛深处。这种毒是以数十种毒涎混入活人之血,后又被黑婆罗花和赤蜃膏引发,毒性非常猛烈,而且其中所用的毒涎种类不同,解救拔毒的药方也自不同。我只是在谷中之时,听母亲说过,只可惜才疏学浅……”

    西野炎和方渐舞脸色一变。朱灰灰的一颗心,更是“扑通”一声,一路直直地掉到了底。大爷的眼睛治不好了?要是那样,他一辈子不都是瞎子了吗?晕!这女的倒是会不会冶病啊?别是信口胡说骗人的吧!

    一急之下,她冲口而出:“你妈呢?你妈不是挺厉害,号称神医什么的,你不会治,你妈也许会治吧!唔唔唔唔……”

    是枫雪色夹起一块排骨,准确地塞入她的口中,堵住了下面的话。

    她说话粗鲁,口口声声“你妈、你妈”,把好好的一句话,说得跟骂人似的。

    悲空谷的四位,全都有些变脸色。那冯绝崖最是敬重晚夫人,冷冷的目光在朱灰灰脸上打了个转,若不是大小姐在面前,当场便要打掉那野丫头的两颗门牙。

    朱灰灰浑然不知,刚才那一句话差点让门牙跟自己永别,只是一脸焦急地看着晨暮晚,期盼她答一个“是”字。

    晨暮晚为人温柔大度,虽然刚才朱灰灰的话冒犯了她的母亲,但那种不快一闪便过去了,她微微笑道:“所以,我也想邀请枫公子,去我们悲空谷做客呢!”

    朱灰灰眼睛亮了起来,刚刚吞下排骨想说几句话,枫雪色微微一笑,又往她口中塞了一筷子菜肴,道:“如此,多谢暮姑娘了!”

    不用否认,刚才听到晨暮晚说自己的眼睛她没法救,心确实凉透,如今知道还有一线生机,终于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心情暂且松弛一些。

    西野炎和方渐舞也舒了一口气,江湖传闻之中,神医晚夫人,连死人都能医活,枫雪色这一双眼睛,应该不在话下吧?

    方渐舞思索一下,道:“雪色,明天一早,西野兄便陪你去悲空谷,面见晚夫人。至于这一路之上追杀你的人,就交由我来处理!”

    之前他和西野炎都认为,这种杀手再多上十倍百倍,以枫雪色的功夫、阅历和枫雪城的实力,也应付自如,所以才一直没有太过插手。后来传来消息,说枫雪色中了诡计双目失明,他和西野炎早就痛悔不已,直恨自己诸人太过君子,所以才使好友受害。所以,这一次,他准备全力清除那些暗杀者。

    朱灰灰听人家谈了半天,事情分派井井有条,却根本都没有提到过自己的名字,心中甚是失落。她茫然地想:那我哩?

    枫雪色又问:“这些时日以来,戚、俞两位大将军的家人,可有下落?”

    方渐舞叹了口气,道:“仍然没有线索!如果江滩上被杀的真是两位大将军的家人,那么此事牵涉就太大了!”

    朱灰灰听他们谈话,有点傻了。

    他们竟然认为,在江滩上被杀的是戚、俞两位大将军的家属!

    她一直以来,都在市井中厮混,虽然偷鸡摸狗、不学无术,但也对两位将军敬仰已久。实因两位将军在神州的影响太大了。其时国土东南沿海地区,屡屡被东瀛扶桑小国的贼子侵犯,这两位将军各领军队,征战沿海,剿灭无数胆敢犯我国土的倭贼,实在是威扬海外,大大长了我炎黄子孙的锐气。

    忽听枫雪色道:“朱灰灰!”

    朱灰灰本能地回答:“小的在!”

    “到我身边来!”

    “是,大侠!”虽然不明所以,她仍然走到大爷身边站好。

    枫雪色轻轻拈起一支筷子,淡笑了笑:“出来吧!”

    双指一弹,筷子带着“嗤嗤”破空之声,射了出去。

    与此同时,西野炎一声长啸,纵身穿窗而出。

    这座水榭一半建在湖中,西野炎穿窗而出,截住了一名黑衣人。

    此人从头到脚全蒙在夜行衣内,只露出一双精光湛然的眼睛。水榭中这么多高手,他居然都敢在一边窥视偷听,实在不把众人放在眼里!

    方渐舞轻轻拍掌,草木翻波,水花汹涌,从江岸和水底,涌出无数的警卫。大家全身水靠劲衣,身带利刃,一部分人团团护住水榭,另一部分人则将黑衣人围在当中。

    西野炎冷笑一声:“什么人大胆偷窥!留下吧!”双掌一错,攻了上去。

    那黑衣人全然不惧,从肩后抽出一支铁笛,与西野炎战在一处。

    他武功诡奇,西野炎本身用刀,现下却只以一双肉掌与之相斗,打得甚是艰难。

    方渐舞看了一会儿,朗笑道:“阁下闯我私宅,也太不将我接天水屿放在眼里,方某在此,岂容你撒野!”扔下这句漂亮话,纵身出窗,“来来来,让方某领教领教!”

    那黑衣人也不傻,他在对西野炎的战斗中占着一点上风,可是见对方准备玩二打一,立刻便不奉陪,虚晃两招,跳出圈外,纵身便走,去势如落星。

    方渐舞和西野炎却也不追,两人冷笑着回到水榭。

    枫雪色问道:“此人武功是什么路数?”

    西野炎悻悻道:“他武功诡奇,其中还夹杂着外域功夫,一时看不出来。”那个冯绝崖自黑衣人现身之后,虽一直保护在晨暮晚的身边,却把两人过招的情形看在眼里,深觉当今时代,少年英雄辈出,实在不可小窥,也收敛了嚣张傲气,加入大家的讨论。

    枫雪色听着他们谈话,沉默了一会儿,温声道:“灰灰!”

    “小的在!”

    “以后,你不用总是自称小的。”

    “是,大侠!”

    枫雪色微笑道:“以后,你也不用叫我大侠。”

    “是,大侠!”纯粹是答顺嘴了。

    “灰灰,我明天一早,要去悲空谷走一趟,这一路上甚是危险,你腿伤未愈,就不用与我同行了。”

    灯火辉煌中,他的脸平和静雅,笑容也亲切温暖。然而,朱灰灰的心里却一阵冰冷。虽然这句话是意料之中的,却仍令她非常难过。

    很好!这次换他遗弃她了!

    是哦,他已经到了朋友的身边,他们自然会将他照料得好好的。他本来就讨厌她,现在她又瘸了腿,当然更加地嫌弃了。她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就和抹布一样,用过了不丢,连抹布自己都觉得没天理!

    她抿抿嘴,倔强地答道:“好!”果然不再和过去那样,屁颠屁颠地回答“是,大侠”。

    又愤怒又伤心又失落,这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她也分不清是什么,极度难过之中,心里拿定了主意。不带我去拉倒,老子还懒得理你呢!靠!

    枫雪色看不到她的表情,却听得出她语中的激愤,于是握握她的手,温和地说道:“你以后,不要在市井里混了。明天一早,我请方兄派人送你去我的家中,我娘人很好,会教你念书、识字,教你武功。我爹的性子严正,所以你不要太调皮,不然说不定会挨罚的!”

    朱灰灰暗中撇撇嘴,你爹娘算老几啊,我用得着他们管嘛!口中却答道:“好。”

    枫雪色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发,微笑道:“我的爹娘一直希望有个女儿,现在这个女儿虽然不乖,但却可爱又聪明,爹娘一定会很开心的!”

    他此言一出,方渐舞和西野炎都微微一震。大家心中明了,枫雪色的意思,是替爹娘认了朱灰灰做女儿!

    以枫雪城的江湖地位,这个野丫头,从此算是一步登天了!

    他们二人看向朱灰灰,发现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显然根本没有意会到枫雪色话中的含义,只是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张得大大的,黑玉般的眼珠转来转去,不知道又在想什么鬼主意。

    朱灰灰一来不懂这样绕着圈子的话,二来就算懂了也不在乎。心中只是想到,你嫌弃老子不识字、不会念书、不会武功,那老子走好了!老子本来就自由自在的,只要有花花陪着,天下都去得,才不稀罕你呢……

    “恭喜枫公子多了一位妹妹!”晨暮晚面上带着微微的笑意,飘飘起身贺喜。她命身边的穿粉色衫子的丫头拿来一个晶莹可爱的赤色玉瓶,双手递过去:“朱姑娘,暮晚客游在外,身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瓶金参血露丹,却是家母亲手炼制,虽然不能生死人而肉白骨,却于武林中人大有益处,还请朱姑娘不要嫌弃才好!”

    朱灰灰一眼就相中那个晶莹玉润的瓶子,也不客气,伸手接过,翻到瓶底看看,果然有三个很面熟的虫虫爬的字,上次大爷教过的,这三个字念“悲空谷”,有这三个字的,就是祖传秘方,包治百病,不灵不收钱——药灵不灵的咱不管,不过瓶子还是可以拿着换糖吃的!她顺手塞进怀里,也懒得说声谢。

    枫雪色微微摇头,这不懂事的野丫头,还真得交到娘手里好好管教。他笑一笑:“多谢暮姑娘!现在来不及办酒,等此间事了,再补请大家!”这当然是谦词,那金参血露丹既然是晚夫人亲手所制,那必是世间极品,普通的一顿酒席,是无论如何还不上这份情的!

    枫雪城认干女儿,虽然简单低调,却也是件大事。悲空谷一出手,便是举世难觅的神医灵药,接天水屿和炽焰天当然也不能在礼物上输了面子。方渐舞和西野炎吩咐了出去,没有一会儿,便有赤衣大汉和蓝衣童子,分别捧上来几盘东西。

    蓝衣童子捧的托盘上,放着一块黑色的牌子,上面是些古怪的花纹,乌沉沉的毫无出奇之处。赤衣大汉手中捧的是一柄玉色短匕,匕身极短,长不逾三寸,锋芒如火。

    朱灰灰不识货,只觉得这两件都没有那玲珑剔透的红色玉瓶可爱,但不拿白不拿,立刻接了过来。

    那冯绝崖却耸然动容。这块乌牌,是接天水屿的帮主令牌,持此令之人所到之处,便如帮主亲临,帮中兄弟莫不供其差遣,实在是一份极贵重的礼物。而那柄短匕,看着不出奇,却是一柄传古名刃,名字叫做“朱颜”,传说昔年南唐国破,后主李煜做阶下囚之时,无一刻不臂缚此刃,以之防身。

    那一步登天的山野丫头拿了这么贵重的物品,却谢也不谢一声,也太无礼!他看着朱灰灰的眼神,也愈加的不客气。

    朱灰灰却想,反正这东西也是他们送给枫雪色看的,又不是给自己的,谢个屁啊!

    枫雪色只得在一边忙不迭地替朱灰灰谢过。

    朱灰灰终于不耐烦了,站起身来:“大侠,我吃饱了,先行告退,各位慢用!”后面八字,居然用得很对。她不喜欢这些人,他们虽然假装对她很好,可是看她的眼光,总让她有一种觉得自己很渺小、很自卑、很无地自容的感觉。

    西野炎笑道:“还叫大侠,不长记性,讨打!”

    朱灰灰瞪了他一眼,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就懒得再对他们拍马屁,也不想客气。

    枫雪色笑笑:“你去睡吧!腿上的伤,暮姑娘为你配了药膏,已经送到你房里了,一会儿让丫环帮你敷上。”

    “知道啦!”朱灰灰没有用招牌回答“是,大侠”,起身扬长而去,头也没回。

    乘着来时的二人小轿,在丫环的引领之下,东拐西弯,进到一个房间,虽然花花仍然趴在墙边睡懒觉,却已换了一个地方。

    这不是刚才自己住的简单客房,而是另一个豪华的房子,房中装饰之物也名贵许多。

    她自是不知,因了枫雪色的一句话,她的身份已经从街头上胡混的野丫头小流氓,提升为江湖四大世家之首的枫雪城大小姐,所以当然待遇便不一样了。

    朱灰灰打量着四周,心里打定了主意。待丫环退了下去,顺手扯下一方床单,开始在房子里搜刮。她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值钱,就拣好看的、自己喜欢的、轻便易携的,全堆在床单上,打了个大包,扛在肩上。

    然后在朱花花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花花,我们走!”将木拐支在肋下,拉开门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花花懒洋洋地站了起来,不悦地“哼”了两声,跟在她的身后。

    玄月水屿是接天水屿的分舵,戒备何等森严,若在平时,岂容这一人一猪卷包逃走,只怕走不出三步便被拿下打个半死。但朱灰灰进庄的时候,是西野炎带进来的,而且刚才,方渐舞已经传下令去,通知属下枫雪城的大小姐小憩在本庄,吩咐部众切不可怠慢。所以,朱灰灰的行动虽然非常古怪,但却根本没有人敢问。

    于是,朱灰灰自己认为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可是在玄月水屿的暗哨眼里却是大摇大摆、明目张胆的,这铁桶一般的玄天水屿,居然便被一人一猪轻而易举地溜达出去了。

    跨出庄门,朱灰灰“嘿嘿”一笑,从雁合塔到现在,老子终于自由了!真不容易啊!拿你们家一点儿东西,算是给老子压惊!

    走出山庄数丈,朱灰灰回过头来最后看了玄月水屿一眼,当然看不到枫雪色在什么地方,不过,想也知道,应该正在和那几位少爷小姐谈话,或者准备明天去瓷器小姐她们家的事情吧!如果他知道自己逃走了,会不会有一点难过?应该不会的,他本来就讨厌她,她不见了,他只会高兴,哪会难过嘛!

    想到这个,重获自由兼发了小财的喜悦,顿时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拖着脚步离开了。

    天下之大,四处皆可去,她却反而不知道去向哪里。

    茫茫的黑夜,一个腿伤未愈的跛腿少女,带着一头体态憨肥的花猪,孤单地、寂寞地、随便地向远方走去。

    她和它,都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前面等着他们的是什么,只知道,在这个属于少爷小姐们的江湖,孑然一身的她,是不被牵挂的,所以,她便也无牵无挂好了。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