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清风徐动。
一抹身影悄然潜入当朝吏部尚书钱晨府上，出现在书房内。
钱晨亲自起身斟茶，请他入座。
蒋瓛施施然的落座，右手把着茶盏，打量着这书房内的陈设，“外人都说你钱晨是溜须拍马、不学无术之徒，可真该让他们也进来这儿看看。倘若不是我今晚坐在了这儿，我多半也会觉得你是在附庸风雅。”
钱晨也跟着笑，“您说的不错。”
蒋瓛手指着书架上琳琅满目的一排典籍、还有长案上几摞厚厚的书本，“这些，恐怕都是宫中之物吧。”
自建文即位以来，最喜赏赐臣子各种典籍。
他甚至拉着方孝孺的手说：天下名典无数，不如卿肚子里的一迹墨点。
钱晨也没有否认，赏赐都是在众目之下，想瞒也瞒不过去。稍稍沉默之后，手指其中一摞，“除去这些，都是宫中之物。”
蒋瓛举起茶盏，两人遥遥相碰。
“还有一件事。”
蒋瓛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在钱晨沉稳的目光中，将朱允熥给他的意思，重新复述一遍。
“那日陛下提到了建文旧臣，显然陛下是不想再见这几人。今天那帮文官大闹朝堂，把老子的指挥使给闹没了。接下来，他们又得去闹让齐泰重返朝堂了。”
钱晨听完，陷入了长久的思考。
蒋瓛耐心的等着。
“方孝孺是天下学子的典范，三言两语扳倒了您，他们自然要弹冠相庆。陛下卸了您指挥使的位置，也只是为了让您不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
蒋瓛笑了，“方孝孺修书去了，成不了气候。至于齐泰，有人收拾他。”
显然，朝中有一只藏在暗处的黑手。
左军都督府，安国堂。
寻常府邸是绝不敢用“安国”二字作为堂号的，这是左军都督、讨逆将军顾成在随吕擎征讨朱棣时，朱允炆特意手书匾额赐下，命人送去。
朱允熥即位时，在“堂”字下，再加了一点，继续悬挂。
顾统缓步入内，屏退左右，走进卧房在床边毕恭毕敬的行一个礼，“父亲，孩儿有要事请教您。”
床上躺着一位须发皆白、身形瘦壮的老人，这便是年逾古稀的讨逆将军顾成。
作为与汤和齐名的大明水师奠基人，这位老人在太祖皇帝朱元璋驾崩后，也已走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
顾成望着头顶的一片光亮，苍老浑浊的声音响起，“坐！”
顾统拖拽过来放在床边的圆凳，慢慢坐上去，伸手帮老人掖了掖被角，“父亲，今日的朝会，出了大事。”
“嗯”顾成发出沉重的喘息声。
“百官都要问罪蒋瓛，陛下也没护着。反倒是方孝孺与钱晨，一唱一和”
顾成微闭双眼，没有再问细节。
顾统十分清楚父亲的习惯，知道他对此并无兴致，转而说道，“陛下还嘉赏了方孝孺，命他去翰林院总撰官，写太祖实录去了。反倒是蒋瓛，罚俸半年、革职待办、以观后效。”
这一次，顾成发出了一声很轻微的叹息。
顾统大致还猜出父亲的所想。
其中包括他本人在内，朝中大臣都能看出来这是将方孝孺彻底边缘化了。不但远离了政治中心，还因编写《太祖实录》而随时接受天下人的审视。
这种帝王手段并不算少见。
而顾成的这一声叹息，意味深长。
显然他也意识到了朱允熥这是一石二鸟，虽没那么高明，但顾成已经实在没有精力再去过问朝政了。
顾统等了片刻，继续说道，“陛下，去了蒋瓛的位置，对锦衣卫与五军都督府重新做了调整。开国公接手五军都督府，曹国公任殿前军指挥使。至于锦衣卫指挥使，陛下下旨由我暂代。”
老人缓缓转头看他，“你？”
“是的，父亲。”
顾统面色如常，语调沉稳。
顾成抓了抓床单，叹息一声，“陛下这是要咱们表态呢。”
世人在提起顾统这位顾家冢虎时，没人不会不去称赞。他为了组建建文朝的东门水师，呕心沥血。在老父病重时，又退居二线，侍奉老父不离。
这可谓是真正的忠孝两全。
只不过，这个忠是对建文的忠。
虽然数月以来，朱允熥并未为难顾家。但这个时候，身为建文朝第一重臣齐泰亲家的顾家，该拿出投名状来了。
“父亲，时势造英雄。”
顾成看着有些疲惫，显然这不算漫长的对话与思考已经让他有些难以承受。
“你去吧，既然陛下让你统领锦衣卫，你便要尽心尽力。孝康皇帝对顾家有恩，咱们不能辜负。你要注意锦衣卫与朝廷之间的平衡，不能外强中干，也不能让锦衣卫外被文官压制。其中分寸，你自己斟酌。”
“是。”顾统起身应下，“父亲，您也早些歇息吧。”
走出安国堂，顾统站在清冷的月色下。顿了顿，转身离去，步伐沉稳。
行走在深夜的都督府，这位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面色如常。仿佛刚刚在屋内与老父亲的谈话，没让他的心底升起一丝的波澜。
“顾家这么多年，也该得势了。都说公义与私心可兼顾，这说的不错。齐泰的过失，都在我心里头刻着呢。在这大争之世，顾家可不能只是一个看客。”
顾统继续往前，气势渐渐凌厉。
宛如一柄蛰伏多年即将出鞘的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