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时，百官的心情很是复杂。
他们中绝大多数都不赞成藩镇制度，本以为靖难之后会有所改变。虽然他们亲眼见证了燕王、代王的陨落，不再执掌大军，只准保留几个护卫。
但秦、晋、宁、辽、肃、岷等藩王仍然统兵在外，丝毫不受影响。
看似一切如常。
顾统走在最后，漠然的看着这群窃窃私语的大臣们。
行至墙边，被叫住留下。
“今日朝会，大臣们可都说了什么。”
顾统垂首道，“几位大臣觉得，应该趁势将所有藩王一撸到底。”
朱允熥顺势再问，“天下百姓与群臣都觉得燕王该死，朕也觉得。可朕的这些叔叔们不觉得，他们认为燕王靖难反倒是对的。建文心急，给了他们这么一个由头。可朕不能急，代王、燕王本就是有错，朕罚他们，无可厚非。至于其他人，不比代王干净多少，要是不会做，就去问问蒋瓛。”
顾统或许不知详情，但他能感觉到其中的一二，“臣，遵旨。”
“走吧，随朕去见一个人。”
“臣，拜见陛下。”
门外，顾统带着一个中年人走进屋内，来到朱允熥的面前。毕恭毕敬的跪伏于地，一丝不苟的大礼参拜。
此人穿着一身素服，眉眼之间只剩下一片寂然之色，曾经的轻狂与乖戾早就已经被这段时间的收押所尽皆抹去。
他便是魏国公徐辉祖之胞弟，曾经与燕王朱棣互通有无的左军都督徐增寿。
“免礼，平身。”
头顶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不刻意温和，也无故作的冷厉。
“谢陛下。”
徐增寿缓缓起身，眼帘依旧低垂，视线局限在身前一尺之地。
“抬起头来。”
那声音再度响起。
徐增寿稍作迟疑，最终还是抬眼望去，那里端坐着曾经他与朱棣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吴王，如今的大明天子。
这一刻，徐增寿心中百折千回。
一年之前，他们曾经在奉天殿广场见过一面。那时候他称呼对方为吴王殿下，对方则是虚心的向他请教军中之事。
对于人这一辈子来说，一年不过是转瞬之间的沧海一粟，然而徐增寿却感觉是那般漫长和久远。
久到面前的人变得如此陌生。
沉默悄然蔓延。
良久之后，朱允熥起身，“随朕来。”
徐增寿没有多言，垂首跟在他身后。
二人来到偏厅，朱允熥目光微凝，落入他视线中的是一张圆桌，上面摆着一桌席面。
朱允熥当先落座，手指着对面，“你也坐吧。”
“谢陛下赐座。”
徐增寿神情木讷，无喜无悲，坐在天子的对面，静静的看着面前略显朴素的菜式。
朱允熥又道，“今日无酒，以茶代之。”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天子不爱饮酒，而且徐增寿还是戴罪之身。
偏厅除了他们二人之外，便只有庆喜在朱允熥身侧负责伺候。
徐增寿缓缓开口，“不知陛下召罪臣前来有何训诫。”
“上回匆匆一见，没有与你多聊几句，之后也没什么合适的机会。”
朱允熥眼神沉静，淡淡说道，“今日朕得了空闲，便让锦衣卫把你带过来，想着你我君臣不如见上一面。”
徐增寿表现得十分恭敬，“多谢陛下开恩，准许罪臣活到现在。”
“不必谢朕，这是朕对魏国公的允诺，也是对中山王的敬重。在朕还是皇孙、吴王时，徐家便待朕不薄。中山王更是视朕如己出，朕可不想让中山王在底下因你们这些不肖而难做。”
朱允熥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双眼始终停留在徐增寿的脸上。
徐增寿忽然轻叹一声，“陛下容禀，罪臣现今之处境完全是咎由自取。哪怕是斩首问罪，也是罪臣的应有的惩罚。罪臣知道，陛下一直觉得罪臣不太老实。但还是请陛下明鉴，罪臣所作所为，皆是罪臣一人之责，与徐家无关。”
这个解释略显直白，不似他过往的风格。
朱允熥不置可否，抬手指着桌子上的素菜，“不必紧张，先填饱肚子。”
徐增寿便拿起筷子，他才刚刚向前伸去，便听朱允熥又问道，“你与燕王，何时开始密谋。光是北平大营那些精锐，都不是在建文削藩后的短短几个月就能组建的。”
“洪武二十六年十一月。”
徐增寿动作停滞，又缓缓收了回来。
朱允熥淡淡道，“那你可真是本事不小，全天下能瞒过太祖高皇帝的事，屈指可数。组建新军那么大的动静，锦衣卫就愣是不知道。我听说，朝廷几次派人查你，你都能全身而退，真是不简单。”
从一开始的朕到现在的我，对方自称的转变并没有让徐增寿放松下来，反而他的表情愈发沉肃。
他将手中的筷子放回原处，沉默片刻之后，面无表情的说道，“那时候锦衣卫都在查蓝玉，太祖高皇帝又沉浸于丧子之痛，因此臣得以侥幸。”
朱允熥摩挲着手中的茶杯，不紧不慢的说道，“建文曾经派去三个北平巡检使，可他们没一个活着回来的。不止一个人说，你徐增寿布了眼线在建文身边。”
说到这儿，朱允熥装若无意的看着徐增寿的双手，“不止建文，朕即位后身边也有。”
“扑通”一声，徐增寿从座椅上滑落，顺势跌倒在地上，仓惶道，“陛下恕罪。”
朱允熥眉毛一拧，“扶他起来，让他坐稳！”
“是，陛下。”
庆喜立刻走过去，看似羸弱却只是一伸手，便轻而易举的将徐增寿提起放在座位上。
徐增寿神态未变，依旧战战兢兢。
“吃了这一顿，你就回去吧。朕许诺魏国公不杀你，但朕也不会轻易饶了你。回家待个几日，就与代王一道，守皇陵去吧。”
出来时，朱允熥眼中泛起几分冷色。
“肃王让他往后稍一稍藩镇甘州，谷王还让他留在江西，让燕王、宁王、周王世子进宫见朕。再就是，铁铉即日到任北平。朕要他，赶快接管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