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即去，燕王府后宅庭院里，老枝抽出新芽，清新又生动。
朱高炽经过书房，独自走了进去。
只见朱棣独自坐在案前，桌子上堆放着各式各样的信盏、文书。
他的表情十分严肃，又带着几分沉郁之气，看见朱高炽进来也只是勉强的笑了笑。
朱高炽走到近前，目光扫过信笺上的那些内容，忍不住问道，“父亲还是因为朝廷里的动静而烦恼。”
“这是京营大军的调动，这是户部粮草、辎重的拨发。”
朱棣将字数最密的几张纸放到一边，拿起最底下一封信笺，“这是礼部尚书王晏给我送来的亲笔信。”
“这个是老十六。”
“这个是秦王。”
“这个是晋王。”
“连北平巡城御史米致都感到不安。”
“这个”
朱棣的视线停留在最下面的那个明黄色的文书上，面无表情的说道，“这是天子派人送来的，刚刚才到，你且看看。”
朱高炽靠着大案，将天子的密旨拿起来仔细看了一遍，最后不由得轻叹，“看来天子胜券在握。”
朱棣显得很是躁动不安，“不止如此，他这次语气十分温和，显然已经做好了能拿捏我的准备。他知道，张辅、丘福他们只听我的，而朝廷缺将。北伐战端开启，大军恐无统兵之将。”
朱高炽又把密旨反复看了一遍，蹙眉道，“父亲，感觉天子这是另有所图啊。”
“所图者何。”
“从朝廷传出的消息来看，北伐的动静闹得不小。光是从兵部发出的天使，就不下于十个。朝廷少将不假，却也没到离了张辅、丘福几人就打不了的地步。孩儿若是没有猜错，一旦父亲拒绝，这封密旨就会变成明旨，父亲的表态也会被公之于众。”
“想从大义的名分角度拿捏我？”
“他毕竟是天子，君臣纲常是当今正道。从这些信笺上来看，北伐大势已成，全国有一股裹挟着民意风浪正在酝酿。朝廷不得已被推上风口浪尖，必须北伐。而天子聪明就在于，他将这个压力转给了您与几位领兵藩王。”
朱棣站起身，走到榻边坐下，斜斜的靠着软枕，“你说的不错，比你弟强。若是我当初靖难成了，也会尽快进行一次北伐巩固屁股底下的位置。他这么做，确实无可厚非。”
朱棣微微眯眼，手指轻轻敲动榻面。
“这是夹带着民意的阳谋啊，藩王们不答应那便是千夫所指。答应了，便是将手中兵将悉数让人。”
朱高炽则是认真的问道，“父亲，以您的经验判断，如果天子动用京营与北方诸营开始北伐，有几成胜率。”
朱棣思忖片刻，摇摇头，“两三成。”
听到这个，朱高炽不由得睁大眼睛。
虽说他绝对相信父亲的眼光，但其实他也无法完全摒弃朝廷这几年对鞑子胜绩的影响。毕竟无论是兀良哈还是瓦剌、鞑靼，几乎是没赢过。
因此，即便这一次十分仓促，他多多少少也会觉得朝廷这一次会有六成、七成的胜率。
朱棣耐心的解释道，“说到底，兀良哈已经完全熟悉了我们的战法。除去李景隆本身是个蠢货，咱们能一直打到应天城下，兀良哈骑兵功不可没。”
说到这儿，朱棣眉眼间泛起厌倦之色。右手拇指与食指，紧紧捏在一起。
“那咱们不如将计就计，不要去管。让张辅几人称病不出，父亲您可带兵。而陛下，他是绝不会放心让您带兵的，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一次朱棣没有思考太久，平静的说道，“让张辅、丘福几人去吧，自打靖难，我就没在乎过什么史书编排、百姓背弃。我就是个藩王，死了几十年谁还能记得我。不论那个位置上坐的是他还是我，北伐都不可避免。早打晚打，都是要打的。”
朱高炽不禁怔住。
设身处地的去想，明知道这是个局，可还要义无反顾的跳进去。
望着儿子懵懵的神情，朱棣笑道，“我不是圣人，他也不是。哪怕我朱棣是个史书上的反贼，被天下人所唾弃。只要他还叫我一声四叔，我还姓这个朱。只要是国战，我就不能置之不理。”
“磨墨，提笔，你来写一道奏本送进宫。”
朱棣没有丝毫的迟疑。
朱高炽立刻起身来到，来到案前坐下。朱棣主动帮他研墨。
短暂的思考之后，朱高炽提笔挥毫，几乎是一蹴而就。
朱棣拿起尚未干透的纸张，视线落在上面，情不自禁的读出来。
“自洪武以来，计三十五载，风雨调顺，年登岁稔，人无水旱之弊，国无饥馑之灾。先帝推功损己，让德不居。亿兆倾心，犹阙告成之礼；云亭伫谒，未展升中之仪。”
“此等功德，足以咀嚼百王，纲罗千代。然古人有言，虽休勿休，良有以也。守初保末，圣哲罕兼。是知业大者易骄，愿陛下难之；善始者难终，愿陛下易之。”
“大明承天受命，陛下圣德，宜弘一代之治，绍先帝之迹。虽有蒙贼窃据故土，然兵不得已而用之，故戢而时动。是知地广非常安之术，人劳乃易乱之源，臣诚愿陛下先留心于治道，以征伐为后事……”
把这个再看一遍，朱棣边看边说，“派人把送进宫里去。”
看到最后，朱棣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的神色，缓缓道，“还有，你得了空去一趟曹国公府，告诉他北平旧将，任他调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