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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虚张声势

    现在,看着在审讯室里的一把长椅上,被莫正西曾经那么尊敬、引以为傲,那么慷慨激昂的教官,此刻把他自己瘫倒成一只大鳖的益阳立春,莫正西想到了“孤帆”给他只有四个字“李代桃僵”的情报,他不知要替什么人受过,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替代他人领罪。

    他只记得四年前,益阳立春意气风发地跟他的哥哥苏问湖说:“咱俩是拜把子兄弟,苏喊江是你的亲兄弟,那也就是我益阳立春的亲兄弟了,那我就给咱的亲兄弟指条明路吧。他在外面学的东西也正好有个用武之地。”

    哥哥那时只是摇头。

    哥哥苏问湖说:“我那胞弟,虽然偶尔会耍耍小聪明,但他正如我的老母亲堪忧的那样,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根本不适合去做个像你这样如王翦似的武将。”

    益阳立春最后怎样说服哥哥的,莫正西不知道,但他到了军统临澧特训班,就在心里无数次地抱怨过哥哥苏问湖。

    训练艰苦到近乎受刑,还纪律严明如此苛刻。枯燥无味的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幸亏有林良生和李江鱼这样的好兄弟作伴。

    虽然,李江鱼在临澧特训班没有坚持到最后,但他们有过几次联手“违纪”又好玩的经历。

    莫正西脑子里胡乱地正想着这些的时候,有人拖着被打的血肉模糊的一个人从他的眼前过去时,他听到这个人嘴里含含糊糊地骂着“软蛋,孬种。我才不会去做你那样的孬种,我他妈的不会当软蛋”。

    莫正西震惊了,因为他听出来了,这是林良生的声音,他知道,只有林良生才会用这样的语气,说他自己的骨气。

    “益阳教官,这是……”

    “哈哈,看来你们三个的跟踪和反跟踪的功力,都还欠缺那么一点儿火候哇。”

    “但这分明是在使诈。你们不应该离间。更不应该……”

    莫正西已经听出来了,林良生这是在骂自己,因为他们喝酒的时候说过的那句话就是:我们都不是孬种,我们谁也不会当软蛋。

    “瞧瞧——这怎么叫使诈,怎么叫离间呢。这应该叫做兵不厌诈。看来,我益阳立春不仅是你的挚友,还是你的‘一字之师’呀,啊!哈哈。”

    莫正西看见严毕非迅速地拿出了一张白纸和笔放在他的面前说:“这个必须留有您的手笔。不然,我都替您代劳了。”

    益阳立春说:“啥也别说,先把他的脚上的那些玩意儿,给卸了。”

    现在,这个审讯室里,只有他们三个了。严必飞,只得蹲下去,有些笨拙地,把莫正西脚上的那些铁玩意儿,给卸了下来。

    莫正西抬头看见益阳立春朝他很肯定地点了点头,他只好拿起严毕非递过来的笔在纸上写了:弘安路立博59弄23号。

    弘安路立博59弄,是一条充满鱼腥气的弄堂,挤在弄堂旮旯里一间间的棚户民宅,堆积的像海岸边礁石上密集的螺蛳壳,挨家挨户门口的木桩和长短不一的竹篙上,吊挂着他们晾晒的衣物。

    申蟠龙带的几个人穿过这条逼仄的狭道朝23号走去时,莫正西看见23号的那扇木门紧闭着,一顶旧斗笠在屋檐下的冷风中掀起几处断裂的竹篾,看到这顶旧斗笠,莫正西知道,这是林良生留下报平安的一个信号,但现在这样的一个信号,肯定会让不知情的人走进申蟠龙他们的圈套。

    莫正西跟在申蟠龙他们身后,保持着面部表情的镇定,看着他们敲门,看着他们不耐烦地开始猛烈拍门,然后开始砸门,弄堂里有胆大的人好奇地伸着脖子朝这边张望,还有更胆大的就凑过来看热闹,看申蟠龙带过来的几个人开始疯狂地砸门,隔壁的孩子惊恐的哭声和妇人们焦慌不跌的叫喊声,被申蟠龙的一声阴冷的呵斥声止住。

    申蟠龙说:“难道你们的脑子是要用来当粪瓢使的吗?这种地方不能惊动四邻,更不能惊动要到这里来接头的人。这是他妈招来一帮什么玩意儿,都是些不长脑子的街上痞货,狗屁也不懂。何阿炳,你赶紧跟他们说,一切必须保持原样。”

    何阿炳在申蟠龙的训斥声中,居然顺手拎住在人群中看热闹一个男人,他抓住这个慌慌张张想挣脱的瘦骨伶仃的男子说:“队长,看我抓到了谁。他妈的,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在这儿碰到了你,阿七,这小子看你这回还往哪儿跑。”

    申蟠龙说:“何阿炳你应该去当巡警啊。你这样抓扒手的高手,怎么能在堪为大任的76号里混吃混喝呢。”

    何阿炳说:“队长,阿七这小子今天没有偷东西,但他上次偷的东西肯定还在他手里。我今天抓到他,就是抓住了黄老板的心。”

    何阿炳没有抬头看申蟠龙,自顾自地拽着阿七,一个劲儿地往几个跟着来的76号特工面前拉。说:“队长,阿七把黄老板家老太太的玉如意给偷了。阿七,你现在给我说说,你是怎么进的黄老板老娘的门。你就不知道黄老板这个大孝子,下了多大决心要找到你。”

    申蟠龙看了看被何阿炳扭着手腕的瘦高个儿,被何阿炳叫着“阿七”的男人,说:“你很会开门锁,是吗?”

    阿七说:“哦!?这种门,连傻子都会开。”

    申蟠龙被他气笑了。他说:“我说了让你开这种门的锁了吗?”

    何阿炳揪着阿七的衣领,没轻重地踢了他一脚:“说,说呀!你还能开什么锁?”

    何阿炳这一脚踹在了那个瘦骨伶仃叫阿七的腿肚子上,他痛的直咧嘴,说:“会,我会开的锁挺多哟,你让我说哪种,哎哟。”

    申蟠龙说:“哼哼,会开挺多的锁,口气倒不小。我说的这种锁,你若打不开,那我可就要把你捻钱夹子的这两根手指撇了。”

    阿七吓得两腿打颤,说“别撇,别撇。我,我会开大小不一,各样不同的锁。真会开。”

    申蟠龙说:“保险箱也会开?”

    阿七连连点头,说:“会,会的。”

    “那就先把这个门打开吧。”

    申蟠龙已经不耐烦了。

    阿七掏出腰间的一把小拔子,轻巧地就把栓在房门里面的门闩给拨拉开了。

    虽有申蟠龙“保持原样”的指令,一行人还是在屋里翻了个底朝天。

    莫正西环顾两天前他才来过的这个房间,看见他和林良生坐过的高的长凳和他们坐在一起边说话,一边拨花生的那个矮脚凳,他猜想这黑乎乎的不知他们家几辈人的屁股是不是都长了毛刺,才磨光了原本木纹的这几张木板凳子。

    他们就是坐在这样的木凳子上一起喝粥,吃捞腌菜煮米虾的那张桌子上,依然还是那样被擦的干干净净,干干净净的饭桌上,摆放的还是那只竹编套的暖水瓶,几个茶碗被罗列在低矮的橱柜里。

    “你能确定那个叫林良生的家伙,在这里跟你接头的吗?”

    申蟠龙其实一直盯着莫正西的一举一动。

    莫正西没有搭理他,而是走到窗口看了一眼被一根竹篙挑在裤腿里的那条灰色的粗布裤子。

    申蟠龙也看到了,他说:“除了这个林良生,应该还有人在这里住,而且应该还没走远,这条裤子还是潮的。来人,快把门关上。”

    莫正西被申蟠龙推了一下,把他推进了厨房,他说:“别他妈的想着要耍什么花样儿。我们在这里守株待兔,能抓到人,才算是你的诚意。否则的话,益阳主任恐怕也保不了你了。”

    莫正西当然知道,他有被申蟠龙“抓个正着”的铁证,虽然益阳立春给他“孤帆”已经招供了的暗示,但他依然不能确定“孤帆”到底有没有供出这个联络点和她所知道的其他地方,或人。

    当然,他们在这里如果一天等不到与林良生接头的人,就一天不能表达他莫正西的“诚意”,林良生说不定又要被他们惨无人道地施刑,继续逼供。

    申蟠龙他们会像对待没有“诚意”的人一样,也把他带走,用各种手段继续追问他们想得到的东西。

    他知道,如果“孤帆”说了他们见面的场所。

    他相信那个沙皇俄国人开的咖啡店里会顷刻间布满申蟠龙的人。

    但莫正西发现,申蟠龙和益阳立春他们,似乎围绕的都是军统联系他的上线“孤帆”和“孤帆”亲密接触的林良生的线索。

    他们现在,好像还不知道“孤帆”递给他的那条“李代桃僵”的指令之前,他已经得到了另一条也只有四个字“顺势而安”的指令。

    这个“顺势而安”四个字的指令,让他感到了莫名的温暖,他毫无根据的欣喜了一番,就顽固地认为,这个“顺势而安”指令,应该是哥哥苏问湖,用他独特的方式,迎接他的归来。

    但他猜不到目前自己要怎样“李代桃僵”?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眼下自己必须降志辱身,顾全大局。尽量降低军统在沦陷区域里的损失。

    还有一点就是,就目前情况来看,莫正西可以肯定,“孤帆”和林良生他们同样也不知道,他去日本所谓的“避难”,正是中共地下党组织,顺着戴笠安排的“出逃”事件而埋下的一个伏笔。

    莫正西脑子里想着这些,就着申蟠龙拽拉他的这股力量,就势蹲在橱柜旁时,佯装蹲下身时站不稳,右手扶了一下橱柜门而又崴了一下左边依然疼痛的身子,他的手触摸到了一根筷子,这根筷子就这样顺势架在了茶碗上。

    蹲守一天,他们个个喊腰酸背痛,有人打哈哈出去了好几趟,何阿炳说要把阿七最好带到警署去,这样警署会给他一两包香烟。他这会儿已经口干舌燥,就差这口烟了。

    申蟠龙说:“送到警署去干嘛,如果今天进展的顺利,明天我们就可以专门试试阿七的本领。行了,把他送到咱们那里去。记住,别耍花样儿,早去早回。路上也要盯着点儿。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朝这间屋子里来的。记住,别惊动他。”

    申蟠龙说完,把手一伸,又说:“把枪给我。”

    何阿炳说:“队长,干嘛要没收我的枪呢?”

    申蟠龙说:“你他妈的枪法准到让老子担心。快把枪给我,走吧——”

    天黑透了。

    申蟠龙说:“再等等。”

    夜深了,申蟠龙朝嘴里丢了一个槟榔。

    这像鸟屎一样的槟榔,让莫正西十分难受。他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强人所难到这种地步。我一个在日本呆了这么久的人,怎么知道是不是还会有其他人住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如果还有人住在这里的话,这个时辰,也早就该回来了。阿生,哦。就是那个林良生说,本来这就是他一个远房亲戚的房子。也听他说过他的这个亲戚是在码头做苦力的,都这个钟点还没回来,怕是要等夜里那班船到港。”

    黑暗里的申蟠龙朝他点点头,说:“好吧,那就留下几个人,在门外蹲守。记住不要惊动。进了这个门,见人就抓。抓了再说。”

    莫正西被申蟠龙几个推搡着朝门口走时,他故意崴了一下身子,好像谁碰到了他的右手,他嘴里“哎哟,哎哟”地叫着,身子倚靠在屋檐下冷风中那顶竹篾斗笠,他左手捂着右手,顶着这顶竹篾斗笠,嘴里“哎哟,哎哟”地叫个不停,倚着墙蹲坐下去时,那顶竹篾斗笠被他用背硬生生地给挤拽了下去。

    申蟠龙过来一把拽起他,没好气地说:“这都还是看在益阳主任的份上,不然,还有几个刑具再过一道,哪会让你有现在这样好受的。快走——”

    他们刚走出弘安路立博59弄时,一道手电筒的光,远远地射了过来,有人在远处大声地说道:“报告苏队长,码头有人炸毁了皇军的弹药船。”

    莫正西不知道炸毁日本弹药船究竟是谁干的,但申蟠龙他们今天没有抓着到林良生这里来接头的那些人,对于他来说就是他今天最大的收获。

    他回头看了看黑暗中,弘安路立博59弄23号窗口挂出的那条被竹篙挑进一条裤腿的灰色粗布裤子,悬挂在皎洁的月光里,像在申蟠龙身后挂起的一面虚张声势的旗帜,莫正西就不由得咧了一下嘴,朝着那束手电筒的光亮,忍不住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