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到了。”
随着常大话音响起,马车稳稳的停下。
一身普通蓝袍的常德,从车中下来。
六层石阶延伸至门口,镶刻着金铜钉的朱门左右敞开着。
站在门口向里面看去,院子里头时不时的,有官吏步履匆匆的过往。
朱门两侧,各站着一队挎刀的役卒,高高悬挂起的赤底金匾上,板板正正的用正楷,书写着大理寺三个字。
这三个字,是那么的明亮,是那么的霸气,又是那么的庄重,只是一眼,就令人不禁心生敬畏,心里头的腌臜通通都被震散。
都是官匾,这大理寺的门匾,不是小小的淮县县府能比的上的。
还未进去,只是站在门口,一股森森威严就扑面而来。
常德深呼吸一口,鼓足勇气上前,两步至石阶前,突的跪下,眼中含着热泪,声嘶力竭的大喊道:“陕州人氏常德,有血海深冤,请孙青天做主!”
这一嗓子,直通云霄。
站在门口的役卒看了过来,院中的官吏也纷纷驻足看来,来往的行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公房里头的孙伏伽,猛的抬起头来,一双圆耳动动,对着下方的佐官道:“你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佐官竖起耳朵听听,“大人,下官什么都没听到。”
孙伏伽又动了动耳朵,却也没听到个什么,外头只有着哇哇作响的蝉鸣声,他摇摇头,只以为是听岔了,低下头正要接着看卷宗时,一役卒小跑进来。
“大人,外头来了一人,跪在衙门口喊冤。”
孙伏伽抬起头,眉头深皱,看着役卒,脸色大为不快。
他在想什么,役卒清楚,连忙解释道:“大人,小的可没有拦着他不准进,此人从马车中下来,站在门口看了看,小人正想问问他做什么时,他直接就跪在门口喊起了冤。”
孙伏伽散去不快,但眉头依旧拧着,看向佐官道:“你出去看看。”
佐官应了声诺,一溜烟小跑到门口,看着跪在地上,面相富态,但身着普通的常德,朗声问道:“汝乃何人,缘故跪于堂外喊冤?”
常德俯首叩地,声音哽咽道:“在下是陕州淮县乡绅常德,膝下亲子数日前被人妄杀,凶手位高权重,在下无处为冤死的儿子鸣公,故特来大理寺,寻求孙青天还以公道。”
“你所言之凶手,是何人?”
常德听闻,孙伏伽是个清廉奉公的人,朝中上下他谁都不怕,对于孙伏伽,常德是信得过的,但对于这佐官,他却是不敢轻信,于是回道:“凶手高贵,在下见到孙青天,才敢言。”
佐官听出了不信任之意,脸色不快道:“你且先起来,跪在我衙门前,成何体统,让人看到,还以为是我大理寺欺了你。”
常德颤颤巍巍起来。
佐官转身跑回院中。
常大站在身后,紧张害怕道:“爹,官官相护,这孙伏伽信得过吗,张亮可是开国元勋。”
常德冷哼一声,“开国元勋又如何,你以为我为何不进去递诉状,而是唐突的跪在他大理寺门前。”
看着左右围观的百姓,常德冷笑道:“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不怕他大理寺不秉公。”
见老爹自信满满,常大也心安了些。
不一会,佐官又跑出来,“你随我来。”
常大扶着常德,准备往里走,却没想,常德突的抽出手,低声道:“你就在门外等着,要是迟迟不见我出来,你就扯开嗓子大喊,说杀你二弟是张亮。”
常大喉结滚动,惶恐的点点头。
佐官已行至院中,回首一看,常德却还站在门外,当即没好气道:“嘀咕什么呢,快点!”
常德又吩咐了一句,匆匆跑进院中,跟着佐官,一路来到审案的公堂。
孙伏伽一身紫色官袍,端端正正的坐在上首,他没有刻意的去板着脸,但却莫名有种令人畏惧的威严。
常德虽从小地方来,但也是个识货之人,一看他官袍的服色,就知道上面坐的是什么人。
当即,眼中泪水如泉涌般流出,常德躬身作揖,泣不成声的道:“小人拜见大人。”
孙伏伽端详一看,声音淡泊的问道:“你说,有位高权重之人,杀了你儿子?”
常德点点头。
孙伏伽又道,“是何人,你可放心大胆的说,不管是谁,若当真敢草菅人命,我大理寺必秉公执法。”
“大人青天显世。”先是夸了一句,然后,常德咬牙切齿的道:“杀我儿者,是当朝刑部尚书,郧国公张亮。”
坐在一旁,负责记录的佐官,听到张亮的名字,也不知是吓得还是惊的,手猛然间一抖,从笔锋掉落的墨水,瞬时将纸张渲染了大半。
孙伏伽锐眼一阖,再次确认道:“当真是刑部尚书,郧国公张亮?”
常德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孙伏伽又问道:“你儿叫什么名字?”
“常二!”
“他何时被杀的?”
“约摸一旬五日前。”
“约摸?”孙伏伽抓住了话中的疑点,质疑着道:“你连你儿被杀的具体时日都不知道,缘何肯定是张亮所杀。”
“回大人,我儿有一结义兄弟,名唤王大,他与我儿都被张亮收为义子,随他一同在长安走动,五日前,王大突然上门,告知我儿被杀的消息,小人当即从陕州前来长安。”
“到了长安后,小人亲自去张亮府上打探过,从门口护卫嘴中,确认我儿身死,张亮将他掩埋在城外乱坟岗,请大人替小人做主。”
“你刚刚说,去给你报信的叫何人?”
“王大。”
将这个名字记在心头,孙伏伽再问道:“他可有跟你一起来?”
“回大人,那王大告知小人消息后,就辞别回了老家。”
“他可言明,张亮缘何要杀常二?”
常德左右看看,再深呼吸一口,狠下心道:“张亮欲谋反,我儿不愿跟从,他怕我儿泄露图谋,便趁我儿外出吃饭之时,遣人杀了我儿。”
孙伏伽霍然而起。
佐官的手又是一抖,毛笔直接掉落。
“你……你再说一遍。”孙伏伽的声音都有些颤,“张亮欲什么?”
常德掷地有声道:“张亮欲反!”
心头一个激灵,孙伏伽喉结滚动,他不可思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本官告诉你,勾陷当朝国公,轻则流放三千里,重则可是要问斩的!”
常德当即道:“小人所言句句属实,大人可尽管去查,小人要有一句非议,甘愿……甘愿流放三千里。”
孙伏伽眉头紧蹙,他紧盯着常德看了许久,凭借这些年审问无数犯人的经验,能感觉的出,这人不像是在说假话。
张亮真的敢反吗?
强压下心中惊浪,思索许久,孙伏伽对着佐官道:“将他暂且安置到邸舍去。”
说着,又对着常德严令道:“你所言,事关重大,本官暂无法断明,你且暂留在我大理寺中,没有本官之令,不得随意四下走动,也不得擅自跟其他人接触,听明白没有!”
一股森严的气势,令常德突生胆怯,“谨……谨遵大人令。”
说着,又跪求道:“请大人务必秉公行事,还我儿一个公道。”
孙伏伽不动声色道:“你且放心,我大理寺行事,历来只遵循律法,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待本官查明真相,定会秉公处事。”
“谢大人。”
常德一脑袋叩下。
旋即。
佐官领着他出来。
常德小心翼翼道,“大人,我儿还在外头。”
佐官不耐烦的叫住一个小吏,令他去将常大叫了进来,随后,领着父子二人,来到后院的一排屋舍。
这里就是邸舍,专门用来接待外地来大理寺办公的官吏。
屋子里头布置的很简单,除了两张床榻,和一张桌子之外,再无其他的东西。
“记着,不准乱走动,也不准跟人瞎说什么,饭食自会有人给你们送来,没什么事,就在屋中待着。”
佐官又嘱咐了一遍,转身就要走。
见他神色一直不耐,常德想着,也不知要在大理寺住多久,人在屋檐下,跟这些个官吏,还是亲近一些的为好,于是,从袖中拿出一粒碎银,带着讨好的笑容道:“有劳大人跑前跑后,小小心意,请大人去喝个茶。”
看了眼银子,佐官本是不耐的神情,转变的恼怒气愤,“收起你这腌臜心思,我大理寺是清亮之地,下次再敢如此,立刻就给我滚出去。”
佐官甩袖而去。
常德面色一僵。
他实有些诧异。
没想到还有不收银子的官,在淮县,那县府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上上下下,谁不是见钱眼开的主,别说银子了,就是丢两个铜板,他们都是喜笑颜开的。
常德摇摇头,将银子收回。
常大探出脑袋,四下看看,后一把将门关上,忐忑不安的道:“爹,这人如此凶恶,会不会……咱们这空口白话的,又没确凿的证据,大理寺会不会不信。”
见他脸色都有些白,常德没好气的道:“没出息的玩意,瞅瞅你,这就吓得脸都白了,空口白话又如何,不管他大理寺信不信,凭借谋反这两个字,他们就得去禀告给皇帝,只要皇帝老儿知道了,嘿嘿……”
连着冷笑两下,神色阴霾着道:“当皇帝的,就没有不多疑的,不管你是不是真的要造反,只要皇帝觉得你有这个心,那就别想有好果子吃,单凭收养五百义子这一件事,他张亮就算浑身是嘴,也别想说得清。”
常大忐忑不安的点点头,也不敢再说个什么。
佐官回到公堂,“大人,安置好了。”
孙伏伽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佐官看了眼外头,小心翼翼问道:“大人,接下来怎么办?”
孙伏伽眉头紧锁片刻,随即起身道:“事关重大,我得立刻进宫,告知于陛下。”
佐官担忧着道:“大人,依属下看,那常德的话八成有些不靠谱,张亮那人,素来心胸狭窄小肚鸡肠,现在又没个什么证据,陛下对他历来信任有加,恐怕不会因一人之言就对张亮起疑心,一旦陛下不信,事情传到张亮耳朵里,恐怕他会记恨上您啊。”
孙伏伽却没这么多顾虑,他摇摇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管陛下信不信,我等为臣子的,自要为社稷考量,就算被张亮记恨上,也没个什么。”
说完,孙伏伽头也不回的,大步向着外头去。
此时,李世民正在两仪殿前的空地上练箭,约摸百步外,支着个人形稻草靶,等孙伏伽过来时,那稻草人的脑袋上,已经插了七八只箭。
到了跟前,孙伏伽躬身作揖,“臣,参见陛下。”
李世民嗯了一声,目不斜视,明亮且冷静的虎目,只盯着百步外的箭靶。
咻~
一枝白羽箭飞出,闪着银芒的箭镞,直插进草人脑门三尺。
李世民露出笑意,将长弓放下,这才问道:“何事?”
孙伏伽不急不躁道,“臣有密奏。”
李世民稍显惊讶,随即无声的挥挥手,周边的侍卫和宫人,不约而同的后退了二十步,唯有张阿难静静站在一旁。
深呼吸一口,孙伏伽牙白口清道:“启奏陛下,半个时辰前,陕州淮县人常德,跪在大理寺外鸣冤,臣将其召进公堂询问,他自称其二子,被……被郧国公所杀,另外还言,张亮欲谋反。”
张阿难猛的抬起头,一副瞠目结舌之像。
李世民神情未有什么变化,虎目一阖道,淡淡的问道:“你说张亮要反?”
孙伏伽低着头,“陕人常德,确实如此说。”
“他可有什么证据?”
“未有确证,常德只是说,他之二子被郧国公收为义子,因不愿参与图谋,被张亮所忌,故趁其外出吃饭时,遣人袭杀。”
李世民听完,又举起长弓,弯弓搭箭,瞄准了千疮百孔的草人,一连着几箭射出,看起来丝毫没当一回事。
武德元年,张亮随李绩归顺大唐,后经房玄龄举荐,进入秦王府中。
武德九年,李世民和李建成已到图穷匕见之地,为防不测,李世民令张亮率领一千亲卫前往洛阳,暗中招募山东豪杰,为大业留后手。
结果,张亮刚到洛阳,就被齐王李元吉所知,李元吉立刻告到李渊面前,称李世民有不轨之心。
李渊随即便令人将张亮拿回长安,一番严刑拷打过后,张亮咬紧了牙什么都不说,最后,李渊想要杀了张亮,李世民收到消息,跑去老父亲面前一番哭诉,鼻涕眼泪淌了一地,疼儿子的李渊心头一软,张亮这才侥幸保住了一条命。
对于张亮的忠心,李世民是不怀疑的,他不太相信张亮会谋反,同时,也不认为张亮有谋反的本事。
他的这位郧国公,治军有一套,治政也有一套,不管是上马还是下马都是好手,最大的不足之处,就是天生小心眼,那心眼简直是比针眼还要小。
哪怕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走在路上谁看见了他,要是不作个揖问个好,就会被张亮视为是蔑视他,继而怀恨在心,寻到机会就对其进行报复。
这些年来,朝中上上下下,几乎所有人都被张亮得罪了个遍,一年到头弹劾他的折子,垒起来能有小山高。
要不是李世民对他力挺,张亮怕是早都被众人的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可以说,张亮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孤臣,纵观古今,凡是造反的臣子,哪个不是人缘极好的,像张亮这种没人缘的,除非是疯了,不然,他拿什么造反呢。
跟谋反相比,李世民更偏向于,这怕是有人想勾陷张亮。
皇帝一言不语,只是不断的射着箭,一支接一支,直到箭壶中空空如也。
孙伏伽偷瞄一眼,小心翼翼的问道:“陛下,臣该如何处置?”
李世民放下长弓,接过张阿难递来的手帕,擦拭去额头的汗渍,漫不经心的道,“去叫马周来。”
张阿难点点头,转身走向不远处一个太监,低声言语了一句,这太监立马向着中书省的方向奔去。
不过一会会,马周匆匆赶来,他正准备行礼时,李世民却摆了摆手。
“宾王,陕州有一人,名唤常德,他检举张亮要谋反,此事朕交由你去查办,大理寺在一旁协从,你二人尽快将真相查明。”
马周面不改色的点点头。
李世民又嘱托道:“未查清之前,暂且不要声张,免得污了张亮的名声。”
“臣明白。”
“去吧。”
“臣等告退。”
马周和孙伏伽一同作揖离开。
“去将箭取回来。”
张阿难小跑向百步外的靶子,将草人脑门上的箭一个个拔下,紧接着又快速跑回,把箭放回了箭壶之中。
李世民抽起一支,稍稍屏气凝神后,一箭射出,这一次,白羽箭直插进草人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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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中。
常家父子二人,正吃着吏员送来的饭,也不知是没有胃口,还是觉得这饭太过粗淡,两人扒拉来扒拉去,将饭粒扒拉掉了一地,就是不见往嘴里送进一口。
这时,哐当一声,屋门被推开。
常德和常大齐齐转头望向门口。
“孙大人。”
常德放下碗筷,急忙起身见礼。
孙伏伽轻点下头,转对着马周道:“中书令,就是他二人。”
中书令,那就是宰相了,看来,皇帝老儿必是已经知道了。
常德心头一热,常大心头一颤,父子二人反应各不相同。
马周审视一番,进屋问道:“我听孙大人说,你称你儿是外出吃饭时,被张亮派人所杀?”
常德点点头。
马周又问道:“你可清楚是什么地方?”
“回大人,是昭和坊的香味阁。”
“当时与他吃饭的有几人?”
“这……这小人倒是不太清楚。”
马周点点头,接着又问了一些问题,常德一一如实回答,过后,马周同孙伏伽从屋中出来。
“中书令,接下来该如何查办?”
面对孙伏伽的问题,马周深思良久,遂令孙伏伽先遣两个人,去香味阁探一探当日的具体情况。
想知道张亮是否真欲谋反,很简单,只要查明常二是不是他所杀就清楚了。
香味阁。
“几位官爷,吃点什么?”
小二热情的迎上前。
为首的捕头,先是看了看大堂的环境,然后开口询问道:“你们这里,不久前,是不是出了一桩命案?”
此话一出,小二的脑海中,瞬间播放起那日血流成河的画面,他的小脸一白,牙关不禁颤了起来。
许久等不来回话,捕头面色一凶,厉声的道:“老子他娘的问你呢,说,是不是发生了命案!”
小二吓了一激灵,脸色又白了许多,结结巴巴道:“是……是……发生了命案,月……月中的时候,有……有一伙人来吃饭,其中一个客人,被……被人给杀了。”
“来吃饭的人,一共有几个人?”
那一日的情况,小二记忆犹新,他想也不想道:“算上被杀的那位,一共有六人。”
说着,指向了大堂正中的一处位置,“他们就在那做了一桌,被杀的那位客人坐在靠外的位置,凶手坐在角落那处,他进来要了几个馍和一碗汤,等到吃完饭往出走时,突然就杀了那客人,等的同桌几人反应过来时,那凶手已经跑没了影,他……他连饭钱都没给呢。”
讲完案发时的情景,小二又小心翼翼的问道:“官爷,可是……抓住那凶人了?”
捕头没回答,瞪着眼反问道:“既出了命案,缘何不报官?”
小二脑袋一缩,“死的那人,是郧国公府上的人,出事之后,郧国公亲自过来了一趟,是他……是他让我们不要报官的。”
捕头冷哼一声,给小二普法道:“见命案伤毁者,必即刻禀明就近公衙,见而不言者,以包庇论处,苔刑二十,下次再出现这样的事,必须即刻去官府报案,听明白了没有!”
小二战战兢兢的点点头。
捕头随即带人离开。
等回到大理寺,他将所问到的情况,一五一十的汇禀给了马周和孙伏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