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御街,市井之繁华,扑面而来,一扫御街那份清冷。
不管谁坐龙庭,谁为阁部,对于芸芸众生而言,紧要的还是一日三餐,街上人人为此奔忙着。
与左光斗分别后,杨涟策马沿东江水巷回明时坊,过玉门中桥时,贩夫走卒人来人往,还有几个童子在桥边放纸鸢,他们仰头望着天空,其中一个童子退到了杨涟马前而不自知。
杨涟赶紧勒停矮马,等童子走开,正准备打马前行,一妇人抱着襁褓,突然来到马前,惊喜地叫道:“相公!贱妾可算等到您了。”说完这句,妇人竟抑制不住大声哭起来。
杨涟一怔,寒声道:“你是何人?”
妇人闻声,顿时停止了哭泣,有些惊恐地分辩道:“相公,贱妾实在是没法可想了,相公留下的钱早已用完,家里能当的,妾贱也都当完了,孩子尚小,贱妾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饿死,只好来找相公,贱妾真不是有意给相公添麻烦呀。”
妇人懦弱地解释着。
杨涟眉头皱得更紧,冷声道:“住口,你认错人了。”
跟着杨涟老仆也愤然道:“哪来的贱妇,怎敢污蔑朝廷命官,不要命了?”
这一纠纷顿时引来了街上行人的注意,杨涟虽自觉人正不怕影子歪,但被行人围观着终归不妥,他懒得跟妇人纠缠,立即打马而去。
妇人抱着孩子追了几步,眼看杨涟去远,无助地跌坐地上,哭道:“说甚认错人?我岂会认错人呜呜呜杨涟,往日山盟犹在耳边,今日却弃我母子如敝屣,你何其狠心啊!”
观望的路人不禁指指点点,对妇人颇为同情,只是市井间的悲欢何其多,大家看了一会儿,便也就各自散去。
这本是一桩小事,在偌大的京城里,不值一提。
席市街,秦宅。
正在活动筋骨的陆明,听到大门外传来敲门声,心里不禁有些好奇,那侯国兴莫非这么快就把钱输光了?
他去开门后,很快领着一个人进来。
“公子,找您的。”
很显然,陆明不是个合格的门房,未经通报就这么把人给带进来了。
随陆明进来的中年男子向秦风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说道:“小人乃左都督府管事郑维忠,见过秦公子。”
秦风问道:“郑都督有事?”
郑维忠答道:“正是,家主在终南居设宴,有事向秦公子请教。”
秦风点了点头,私下吩咐了秦复几句后,带着陆明出门,他坐着郑府的车子来到灯市口附近的终南居,郑维忠领着秦风进门后,穿过曲折的回廊,来到后面的两层小楼,楼前站着几名彪形大汉。
郑养性一身素服,在楼下来回踱着步,显得有些着急,见郑维忠领着人来,立即迎上来拱手道:“秦老弟,可算把你盼来了,请,快请。”
秦风只是颔了颔首,没有表现得过于亲热。
因为福王的关系,郑家实在不适合做盟友,最多只能算是一个临时的助力,没必要绑得太紧。
二楼没有美人歌舞,只有一桌丰盛的筵席。
室内四角各挂了一盏五连珠圆形羊角宫灯,把室内照得一派通明,墙角的花架上,一个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里飘出袅袅薰香。
主宾落座之后,郑养性一边给秦风敬酒,一边闲话,两人聊了许久,郑养性才试探道:“李选侍今日要求封后,被礼部尚书孙如游拦下了。”
郑养性这点小心思,秦风岂会不知,他听完并没有立即回应,而是在心里思索起来。
目前皇长子由李选侍监护,但李选侍一无人脉,二无外援,郑皇贵妃虽智力堪忧,但好歹经营了几十年,在内廷和外廷都有一定的人脉。
双方若能结为攻守同盟,把李选侍推上皇后之位,一旦皇长子登基,李选侍便能顺理成章成为太后,这对双方自然是合则两利的事。
问题在于,这个女人扶得起吗?
秦风眉头微微一蹙,问道:“要求封后之事,乃李选侍临时起意?”
郑养性稍有迟疑,才点了点头。
秦风忍不腹诽一句,才说道:“有郑皇贵妃前车之鉴,她竟不知即便今上同意封后,若外廷无人配合,她也难如愿吗?”
“也不能全怪她,今上病情每况愈下,她未免心急。关键是今日皇帝与孙如游等人已达成一致,准备封她为皇贵妃,如此一来,封后之事,只怕更难办了,这如何是好?”
郑家之前所牵涉的是皇位之争,自古以来,皇位之争向来是你死我活,鲜有例外,这一点,郑养性还是有深刻认识的。
因而,此事受挫,对郑养性的打击不小。
“火候不够,便端上来,难免会成夹生饭。”秦风思索了一下才说道,“郑都督也不必太过在意,皇长子已是舞象之龄,即便李选侍成功封后,朝臣也必不容她再垂帘听政,她最大的作用,是在新旧更替时掌控皇宫。这一点,若是没有内廷配合,即使她封了后,也难以做到。因此,关键还在内廷。”
秦风那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加上条理清晰的分析,仿佛有一种魔力,能让郑养性躁动的情绪迅速平静下来。
对于秦风而言,郑养性不是一个理想的长期合作对象,但目前却是最适合的。
无论是手腕还是心性,郑养性都颇有不足。但也正因如此,秦风才有机会以郑养性为抓手,争取上进的机会。
而对于整个大明而言,历史已证明,让东林独大,绝非好事。崇祯登基之初,满朝皆是东林党人,崇祯对他们信任无比,结果如何?
即便是杨涟、左光斗这些所谓的君子,除了在党争时表现得十分抢眼外,却也不见得有多少拿得出手的政绩。
秦风不想做包衣奴才,所以,不管谁影响他进步,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捅刀子,哪怕是杨涟这些所谓的君子,也绝不眨一下眼。
考虑到新旧交替时如何掌握皇宫的问题,郑养性突然说道:“秦老弟,你若是肯进锦衣卫,眼下倒是一个好时机。”
秦风不由得沉吟起来,在大明,锦衣卫的上升通道其实是比较窄的。
更何况,乱世即将到来,手握枪杆才是正道。
所以,秦风更希望走军功起家的途径。
见他沉吟,郑养性便道:“此事,秦老弟可以先考虑考虑,眼下尚有一事,刺杀汪文言的人,落到了左光斗手里,一旦此人胡乱攀咬,后果不堪设想啊。”
不出所料,万兴楼被捅的果然是汪文言,这个时候,郑养性把这些事情对他和盘托出,可见真是急了。
秦风不禁暗叹,你们就算要杀人,坠楼、落水,车撞,那样不比拿刀捅人强?
虽然是猪队友,眼下还是要帮一帮的
他不可能去学八股,谋进士出身了,那么一旦东林独大,他想进步会很困难。
“汪文言是否已死?”
“王安请了太医李弘去诊治,据李弘所言,汪文言伤得极重,一直昏迷不醒,目前全靠百年老参吊着一口气,能否活过来全看造化。”
又是一锅夹生饭,秦风有些无奈地问道:“此消息可准确?”
郑养性肯定地点了点头。
秦风稍作沉吟后,才道:“卢公公提督东厂多年,如今交出东厂不到一个月,难道便无法让那人闭嘴了吗?”
郑养性叹道:“汪文言非官身,普通的命案不归厂卫管,人落在宛平县大牢里,宛平县令乃东林一脉,不好办啊。”
秦风再次沉吟道:“平常的案子不归厂卫审理,那便让它变得不平常。”
“如何说?”
“凶手是辽东人?”
“是。”
“既是辽东人,会不会是建奴奸细,与汪文言密会时起了争执,情急之下行凶杀人呢。”
郑养性眼睛一亮,人只要到了锦衣卫诏狱,即便三法司派人盯着,总比落在东林党手里好。
而且,只要让他咬上汪文言,就能牵连到王安。
郑养性大喜,他本来没抱太大希望,但因主意是秦风出的,别无良策之下,才找秦风来商量对策,事先哪里想到事情还可以如此操作?
郑养性大喜之余,当即把一名护卫叫了进来,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护卫听后匆匆离去。
两人又谈了一阵,秦风也没多留,很快辞别郑养性。
他一介白身,因已宵禁,为了安全身见,还是坐着郑家的车子回家,不曾想,却因此被人盯上了。
深秋的夜晚,轻寒着背,长街清冷,落叶纷纷。
深巷里,唯余一下一下的打更声:咚!咚!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车声辘辘,前导的郑府家丁手里的灯笼散发出一团桔黄色的光亮。
车子刚转过两条街,坐在车辕上的陆明就轻声对车里的秦风说道:“公子,咱们被人盯上了。”
秦风不动声色地问道:“确定吗?”
“错不了?不过夜太黑,看不清是什么人。要不小的留下,摸摸对方是何路数?”赶车的郑府家丁想回头张望,被陆明摁住的脑袋,“都别回头,莫打草惊蛇。”
秦风道:“前面到了转弯处,陆明你留下,看看是什么人再说。”
“是。”
长街路口,车子刚右转,陆明便跃下车去,爬上路边一棵槐树上,他动作迅速,如同在爬桅杆,转眼便隐藏在浓黑的树影中。
秦风迅速在心里捋了一下,锦衣卫的王成不可能再盯他,其他人则没有理由盯他,那么剩下的,只有一种可能,这些人原先是盯着郑养性的。
他对郑维忠轻声说道:“你回去告诉郑都督,汪文言之事,只怕有人怀疑到郑都督身上了。”
郑维忠忍不住问道:“这可如何是好?”
“郑都督身居要职,眼下以不变应万变即可,莫中了别人打草惊蛇的计谋。至于我,可能要先避避风头,若郑都督有事找我,可去找李渔。”
“秦公子不如直接住到都督府去,谅厂卫还不敢擅闯都督府。”
秦风摇了摇头,此时躲到郑养性府上,无异于证实了别人的猜想。
更甚者,关键时刻郑养性难保不会再次认怂,真到那时,自己连脱身的机会都没有。
但另一方面,考虑到自己也被盯上了,在这样的政治风暴中,一介白身是非常吃亏的,就像汪文言,别人下手时根本没什么顾忌。
有鉴于此,秦风决定先接受郑养性的建议,先弄个官身再说,他当即对郑维忠低语了几句。
郑维忠点头道:“小人记下了。”
回到了席市街的宅子后,秦风把大门一关,便把李渔叫出来,私下吩咐了他几句,便让他坐着郑府的马车离开。
半炷香后,陆明摸了回来。
“公子,是东厂的番子。”
对这个结果,秦风并不太意外,只是眉头不由得皱了一下。
成叔追问道:“东厂番子?出了何事?”
秦风没有瞒他,把事情大概讲了一遍,成叔再次捋起他的山羊胡,说道:“郑养性是左军大都督,东厂或许暂时不会动他,但公子只是一介白身,东厂回头只怕就会对公子下手,咱们必须立即离开。”
陆明说道:“这大半夜的,咱们能去哪儿?”
皇宫东安门北,东缉事厂。
时过四更,小档头王勇带着几名番子,匆匆绕过“流芳百世”的牌坊,进入大堂。
大堂里,掌刑千户韦见礼如同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地站在岳武穆的画像下,把王勇吓了一跳。
“见过韦千户。”
身材矮小的王勇,在身材硕长的韦见礼面前,整整矮了半截。灯光映照下,他满脸的腮帮胡却掩饰不了眼中的闪烁。
韦见礼冷笑道:“这大半夜的,王档头还真是忙啊。”
“韦千户这么晚不回去,不也一样吗?”王勇行过礼,带着两个手下转入后面的庑廓,才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紧跟在后面的杨庆明道:“看他还能嚣张到几时”
“住嘴!”王勇冷斥一声,“办好了差事再说。”
“是。”
三人来到大档头陈志强的班房,陈志强正坐在小几边,几上放着一杯茶,已经凉了,他手指不时轻击着桌面,像在思索,又像在等人。
“回来了,如何?”陈志强微胖,皮肤白皙,如同笑面佛。
王勇连忙拜道:“回陈掌班,郑养性今夜在终南居单独宴请一人,我等查到,此人名秦风,年十六,淮安人,据说家中自隆庆开海后便开始出海贸易,秦风八月十八日入京,原先寄住于鸿胪寺丞李可灼府上,前两日曾被锦衣卫王成以海寇之名入狱。在狱中受刑不过,死了,奇怪的是,李可灼把尸体领回去后,秦风又活了过来。”
“死而复生,竟有这等事?”陈志强大讶道。
“是,当时锦衣卫有多人在场,王成也亲自查看过,确认人已死,才让李可灼把尸体领走的。”
陈志强手指轻击桌面的频率不觉快了许多,喃喃道:“莫非李可灼真有仙丹?”
“陈掌班。”
“前两日,听说李可灼曾找到内阁,声称有仙丹进献。”
王勇听了,也不禁愣了愣。
“你接着说,还查到甚么?”
“是,秦风复活之后,便找到了郑养性,随后郑养性通过卢受,让王成把李可灼等人放了,而且待秦风若上宾,今夜再次宴请秦风,还是派府上管事郑维忠去接。”
“有意思,此人看来不简单呐。”
“郑养性这几日活动频繁,陈掌班莫非怀疑此人乃幕后推手?”王勇实难以置信,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而已,何来这等能量?
“不排除这等可能。”
陈志强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也觉得有些荒谬,汪文言一案如果是郑养性一方所为,目标的选择,下手的时机,都可谓老辣异常,若说这是一个刚入京的少年谋划的,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陈掌班,将人抓来审一审,一切便清楚了。”
陈志强看看外头天色将明,稍加思索后,说道:“也好,你们立即去拿人,此事最好做得隐秘些,以免打草惊蛇,记住,你拿到人后,最多半日,必须拿到口供,迟恐有变。”
王勇很清楚陈志强在担心什么,邹公公接手东厂不到一个月,虽然换了一些掌班和司房,但厂内仍有大量卢受心腹。
“属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