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年，星儿已到了二八年纪，而我也双六了。赵侯爷治理江南水患立了功，赵家上下一团喜庆，周氏顺便提了认我做养女。
侯爷虽不常在后院，却也见过我几次，见我着实乖巧懂事，又难得学了些字，读了《女戒》和《论语》，懂得料理后宅，还晓得田庄经营之道，便允了。
由此，我登上了赵家玉谍，有了爹娘，姐姐，哥哥。
赵侯爷一生只得周氏一妻，无妾，周氏育两子一女。
我怯生生地喊爹娘，惹得周氏和侯爷心情大好，赏了我好些珠宝。
后来，又听闻北狄来犯，周家二郎的小叔叔挂帅出征。
星儿领着我，高坐城头，素指拨动，一曲离殇断人肠，送别远征的将士。
这一战，就是三年。
三年间，星儿已与周俊辰成亲，我若要见她，就只能去将军府。
三年间，周氏为我寻了一门好亲事，对方是朝中一位新晋的御史，名叫棠樾。
棠樾年纪轻轻便才华横溢，更难得的是他容貌俊逸，竟有几分狗君的风采。
双方家中见过面，棠樾家在京城根基较浅，而我又只是养女，再合适不过。
这里，我就不得不佩服古代当家女子的智慧，瞧瞧我这名义上的母亲，给儿女选的亲事，竟能这样周全。
这日，我与棠樾泛舟湖上，品茗对弈好不自在，另一船猛地撞了过来。
管家还没来得及弄干鞋子，就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叫道：“二姑娘，您快去看看吧，大姑娘孩子没保住，跳河寻短见了！”
什么？！
两粒棋子落在棋盘上，一黑一白，彻底搅翻了棋局。
我的黑，棠樾的白。
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浮出水面，可我来不及深究，大力地将“它”按回水底。
我站起身，急声道：“棠公子，我……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棠樾微微一怔，随即温雅地起身，拱手道：“既如此，赵二姑娘且去，若有需要，随时可遣人来寻我。”
我匆忙谢过，转身奔向府邸。一路上，我心中五味杂陈，最惊的是，星儿她何时有的孩子？
三日前，我还曾到过将军府，她可不曾说过什么孩子。
我心中乱成一团，脚步却不敢有丝毫的停歇。
到了将军府，只见府内一片忙乱，丫鬟仆从们穿梭其中，脸上都挂着紧张的神色。我急匆匆地穿过回廊，直奔后宅。
房间内，大夫们正忙碌着，周氏在一旁焦急地等待着，脸上满是泪痕。而周俊辰和其母亲常氏则默立在一侧，神色凝重，一语不发。
见我进来，常氏拉了拉周氏的衣摆，周氏见我来，又是一阵哭诉。
我一把抓住周氏的手，声音颤抖地问道：“母亲，星儿她怎么了？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周氏断断续续地哭泣，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被周氏惹得烦了，却又发作不得，只能安抚地拍拍她的背。
“母亲，我去看看姐姐。”
周氏松了手，我径直走到床榻边，掀开层层帐帘，果见星儿面色苍白地躺在榻上。
她似乎睡得不甚安稳，梦里都是痴语不断。
我斜坐榻边，心疼地握住她的手，见她喃喃自语，不由得俯身去听。
她说：“翊郎。”
我陡然瞪大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翊郎，这京中我知道的，能与赵家有交集的，星儿有机会接触的，只有周二郎，周翊。
她叫的是周翊。
周俊辰的亲叔叔，是她的表舅舅。
少年将军，周翊。
我猛地回头，望向垂手而立的周俊辰，心里万马奔腾。
我这好姐姐，绿了周俊辰？
这都是什么孽债？！
当日星儿在城楼一曲离殇相送，我还以为她心怀家国天下，却没想到她是为了她的情郎，周翊。
怎么会……
星儿有了片刻的清醒，又或许她根本就没有清醒，她盯着我，一字一句，清晰非常。
“我恨你。”
恨？恨我什么？
还是，她把我当成了什么人？
我心中疑惑更甚，却也来不及深究。星儿的状况让我无法分心，我紧紧握着她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冰冷的指尖。
“星儿，你醒醒，看看我，我是忘忧啊。”我轻声呼唤着，希望能将她从混沌中唤醒。
然而，星儿似乎并没有听到我的呼唤，她的眼中充满了决绝与悲痛，目光穿透了我，似乎看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那里有着她所有的爱与恨。
“翊郎，你为什么要抛下我？”她低喃着，声音带着无尽的哀伤。
她声音喑哑低沉，而帐外哭作一团，他们听不清星儿说的话，若是听清楚了，又该怎么办？
我狠了狠心，回忆起在哥蔺时医师曾教给我的，伸手在她颈边按了一下，星儿再次昏睡过去。
我站起身，威严道：“来人！”
几个婆子看向常氏，常氏点点头，几个婆子躬身前来，我温声道：“姐姐闹累了，又睡了过去，一些药汤将养着也就是了。”
掀开帐帘，我上前搀扶住周氏。
“母亲，姐姐骤然失了孩子，心思沉郁在所难免，您年纪大了，不如早些回去，这里我盯着就是了。”
周氏惦记星儿，可她这秦家主母总不好在周家过夜，也只能依言点点头。
临走时，不舍得看了又看。
送走了周氏，我叹了口气，认命地回到星儿的房间。
常氏倒是没说什么，妥帖地令周俊辰暂居别院，为我收拾了一间屋子，方便我照顾星儿。
……
夜色渐深，将军府内灯火通明，却难掩一丝沉重的氛围。
夜风透过窗棂，带着一丝凉意。
我轻轻为星儿掖了掖被子，望着她那张曾经笑颜如花的脸庞，如今却苍白无力，心中不禁泛起阵阵涟漪。
我站起身，缓缓走到窗棂边，望着满庭的芬芳。
月光如水洒满大地，夜色中的将军府显得格外静谧。我望着那轮皎洁的明月，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思绪。
这时，我撞上一双清澈的眼睛。
周俊辰。
隔着窗棂，我们互相望着彼此，我猜他有话对我说，只是没想好怎么开口。
“俊辰哥。”
周俊辰牵了牵嘴角，道：“听闻你许了御史台棠樾棠大人，再过三个月就要行礼了，还没恭喜你。”
我的指尖在窗棂划了两下，指腹抹上了一层薄薄的灰。
“谢谢俊辰哥。”
呆了半晌，他问：“想必叔叔和星儿的事，忘忧妹妹已经猜到了。”
我微微颔首，没有否认。
“表舅舅，出事了对吗？”
周俊辰道：“小叔叔带队深入敌方后营，生死两不知。”
“可为什么没有消息传出呢？”
“朝廷不希望传出此事。”
我们又再次沉默了。
深入敌方后营，我方联系不上，还能有什么结果？！
一位少年将军，竟然就……
周俊辰叹了口气，道：“忘忧妹妹，你十二岁那年，姑姑问你愿不愿嫁给我，并不是在试探你。”
“什么？！”
我瞠目结舌，愣在当场。
思绪回到五年前那一个午后，周氏说，俊辰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若你心中有此意，他也是个不错的夫婿。
难道，当时说要我嫁给周俊辰，其实也是星儿的想法。
又听周俊辰道：“赵周两家的姻亲，是打小定下的，在礼部过了文书的。不是星儿，便是你，此事更改不得。”
所以说，若是我答应了，现在我就是周夫人，那星儿呢？
“姑母原想的，两个女儿，嫁一个便是。若你同意，便随了星儿的意思。叔叔总要回到大漠，到时候大漠远离京城，谁还会去理会星儿是小叔叔的什么人。”
“我原想着，若是你愿，再好不过。可到底你不愿，你自幼无父无母，无人操持你的婚姻之事，姑母心疼你，也只能牺牲星儿了。”
呵呵！多么讽刺？！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感受不到他人的一点善意，我竟会以为周氏对我诸多试探，对我心存芥蒂。
可是明明，是她将我从襁褓中抱出，是她对我诸多照拂。
她明明就可以直接扔了我，或者让我成了奴婢永不得抬头啊。
她没有，她收养我，像是对待星儿般对待我，甚至为我挑选了一位上上乘的夫婿，试问普天之下，到哪里去找一个我曾形容过的男子？
可是周氏做到了，无论是棠樾，还是周俊辰，都是本身极好的人。
君子贵自重，棠樾或者周俊辰，就算他们不爱我，成婚后也会善待我。
我的心，从哥蔺历劫之后就被磨得很硬很硬，硬到所有的光照进来时，我都会反射回去，刺痛他人的眼睛。
“俊辰哥哥。”我声音很轻：“如果当时我同意嫁给你，你会欢喜吗？”
周俊辰沉默了片刻，道：“会，我会。”
“俊辰哥，那你爱过我吗？”
周俊辰皱了皱眉，在我的盯视下道：“你与星儿都是我的好妹妹，无论谁嫁给我，我都会像对自己的亲妹妹一样。”
“我希望忘忧你快乐，也一样星儿得偿所愿。”
不爱……
周俊辰不爱星儿，也不爱我，只是我适合。甚至在我问出这话时，他还觉得我有病吧？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我们私自谈爱？
呵呵！
原来，我是那个故事的转折点，所有的美好，从我这里，拐向了一道黑暗的通道，根本就无解。
我，大抵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