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有些尴尬。
本就微寒的小院，气温瞬间降到冰点。
始作俑者的江浩，仍然一丝不苟的做着推拿，丝毫没有停手的打算。
“把你们的营业执照和执业证都拿出来看一下。”
人群中，走出一个戴着金边眼睛的年轻人，说完之后，见江浩仍在推拿，有些不悦，皱眉道：“那个谁……先停一下，把你的执业证拿出来。”
江一鸣心中暗暗叫苦。
检查看执业证，那是天经地义，灌水诊所临检无数次，江一鸣有内科和全科的证件，从未担心过。
但他万万没想到，偏偏江浩今天没上班在家做推拿，给人家逮个正着，那就不能怨别人了。
辛亏胡素眉激灵，见丈夫愁眉苦脸，连忙上前，冲王组长满脸赔笑道：“王组长，那是我儿子，今天放假，在家给邻居按摩，你要看证件，我们到里面药房去看……”
江一鸣也回味过来，上前两步，热切的拉着王组长等人进屋。
可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见江浩没有停手的意思，颇感不悦，高声道：“让你停下，没听到啊？”
不等江浩开口，倪爷爷不爽了，抬眼斜睨对方一眼，不耐烦道：“没看见你大爷在按摩啊？”
“呃……你怎么骂人啊？”眼镜男愈发不悦。
“谁骂你了？”
“你在我面前，充什么大爷？”
“我姓倪，今年58，叫倪大爷有什么不妥吗？”倪老头头都没抬，言语之间，透着一股轻蔑。
周围看热闹的人，一脸憋笑。
眼镜男不服气，可众目睽睽下，有气也不敢冲大爷发，生怕气出个心脏病那就麻烦了。
奈何，他眼中滴溜一转，目光落在那张价目表上，计上心头，嘲讽道：“按摩推拿的资格证有没有？收费比中医院还贵，你们都不知道吗？”
“贵有贵的理由。”倪大爷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眼镜男一时语塞。
这人是不是傻啊？
放在正规的中医院不去看，跑到小诊所找个毛头小子做推拿，老糊涂了吧？
此刻，王组长在胡素眉的陪同下，板着脸，神色威严的踏入诊所药房。
江一鸣赶紧进柜台，取出营业执照和执业证书等资料，逐一摊开在玻璃柜台上，供相关部门检查。
检查组出列两个工作人员，拿着证书仔细核对。
若是平日，江一鸣压根不操心，可刚刚江浩推拿那一幕，让他此刻有些忐忑，担心对方挑刺。
“王主任，营业执照和执业证都没问题，但是没有看到按摩推拿的证书。”检查人员据实汇报。
王组长一听，目光微沉，扫向江一鸣，静待下文。
江一鸣顿时头皮发麻。
他是个实诚人，照理说，儿子的确是违规操作，一时想不到什么理由，正要硬着头皮上前认错时，旁边的胡素眉抢先道：
“我儿子只是给街坊邻居按摩的，不是做推拿。”
胡素眉的答案，显然没令众人满意，王组长眉头微蹙，没有说话。
旁边的工作人员，似乎明白领导的意思，指责道：“你牌子上写的就是推拿，推拿是要中医推拿证，就算是按摩，也要劳动部门颁发的按摩证书，不是谁都可以瞎按一通，尤其你们还是诊所，按坏了怎么办？”
“那我们以后不搞按摩。”胡素眉讪讪一笑，内心却颇感心痛，又少了好大一块油水，也不知道那招牌钱赚回没有？
那年轻工作人员，掏出记录本，唰唰唰记下几笔，然后小心翼翼的冲王组长请示：“王组，您看该如何处理……”
江一鸣和胡素眉，表情略显紧张的望向那王组长。
“你们那墙上……挂的是什么？”
奇怪的是，王组长没有下指示，反而颇有兴趣的望着右面墙壁悬挂的图片。
洁白的墙壁上，俨然悬挂着四张A4纸大的照片，招片用怀旧镜框装饰，擦拭的很干净。
“那是我儿子上新闻的照片。”胡素眉提到儿子，全然忘了紧张，脸上笑开了花。
“就是外面按摩的小伙子？”
“对对对。”
“给我说说看。”王组长似乎来了兴致，指着左边第一张图片道。
“这是我儿子，用海姆立克急救，在餐厅救了一个孩子，上了云海日报。”
“这是他主持咱们省第一例ERAT手术，填补我省空白，上了都市晚间新闻。”
“这是他在广场，做心肺复苏，救了一个室颤的老人家，上了电视。”
“最后一张，是在全省微创学术年会上，做示范手术的留影。”
胡素眉说的眉飞色舞，如数家珍。
而众人听到这话，表情也极为复杂，开始是泛起轻视的笑容，旋即渐渐收敛笑意，最后个个脸色凝重。
在座的虽然是本市机关单位，但都很清楚，能上省都市频道晚间新闻，对一个医生来说，意味着什么？
“王组长，我跟您汇报一下……”
这时，之前在院子内盘问江浩的眼镜男，疾步走进来，兴冲冲的道：“我问过了，刚才那个年轻人，连执业证都没有，仅仅是刚参加实习的医学生，根本就没有行医资格，我建议反馈到他们学校去……”
眼镜男说完，露出一副邀功的表情，本以为会收获一句奖励，结果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意料中的褒奖。
他诧异的抬头，却见众人全用古怪的表情看着他。
“怎……怎么回事？”眼镜男很不解。
这时，江一鸣听到儿子被诋毁，老毛病又犯了，忍不住小声怼道：“我儿子，给你们胡主任做手术时，可没人问他证书的事？”
江一鸣的声音虽小，可此刻药房很安静，个别耳尖的人，敏锐的抓到“胡主任”三个字，立马脸色微变，音调都高了两度：
“老胡主任的阑尾炎，是你儿子做的？”
“那当然。”江爸骄傲的挺起胸膛。
嘶嘶……
药房内，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在场一半人都来自卫生部门，老胡主任住院的事，有资格的自是去拜访过，没资格的也听说过，隐隐只知是特意去云医找年轻大夫做的手术。
万万没想到，这个年轻大夫，居然就是坐在外面那个帅气的年轻人。
刹那间，所有人不淡定了，目光转向为首的王组长。
王组长似乎有些为难。
若是黑诊所自是按章取缔，可眼下的情况……
他沉吟片刻，语气平缓道：“照理说，无证行医，肯定是不对的。不过念在你们是初犯，这次我们就给个口头警告。”
“谢谢理解。”江爸连连点头。
“另外，你们是西医诊所，推拿是中医范畴，最好还是要执证行医。”
“我们不搞推拿了。”胡素眉毅然道。
钱固然重要，但诊所的地位才是首位，要服从大局。
胡素眉本做好罚款整顿的心思，却不料无心摆放的几张照片，令检查组板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这个结果，令她心满意足，哪还会顶风作案。
王组长见状，微微颔首，不再纠结证书的事，在一帮检查组人员的簇拥下，迈出药房。
正当走到院子时，之前的眼镜男错失邀功的机会，有些不忿，见江浩仍一丝不苟的推拿，心中涌出一股不悦，上前呵斥道：“我们组长说了，你们诊所暂停推拿项目，马上给我住手……”
一直背对众人的倪大爷，正美滋滋的享受推拿，听到这话，怒火上涌，转身怒喝道：“我说你小子还有完没完……”
眼镜男被倪大爷瞪的下意识后退一步，旋即醒悟过来，似乎觉得丢了面子，正恼羞成怒准备强行出手时。
旁边的王组长，忽然脸色一变，上前两步，恭恭敬敬的道：
“倪主任，您怎么也在这？”
倪主任？
众人心中一惊，之前倪大爷背对众人，谁也没留意一位普通的老大爷，眼下被王组长点破，顿时脑海浮现一个名字，渐渐与眼前的倪大爷重叠在一起。
市卫计委的前任领导。
云海市现任三把手的老爸。
倪大爷丝毫不领情，老脸一沉，语气不善的反问道：“我怎么在这？我是专程来找小江做推拿的，有问题吗？”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王组长讪笑，擦一把冷汗，随后狠狠瞪了眼镜男一眼，要不是他多事，众人早就悄悄走了。
眼镜男更是吓的两腿发软，额头沁出一层冷汗，见到王组长那几乎吃人的眼光，更是心中后悔，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嘴巴。
让你多嘴！
正当众人大气都不敢出时，倪大爷挥挥手，不耐烦的道：“你们按章办事固然没错，但也不要拘泥于规则，依我看，小江的推拿，比中医院还强，你们就不要再纠结了，没其他事就散了吧。”
“是是是。”
王组长连连点头，如蒙大赦般，带着检查组一窝蜂般消失了，一秒都不想停留。
望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江一鸣表情都呆滞了，他做梦都没想到，这个平凡无奇的倪大爷，居然也是一个大领导。
不过，更让他想不通的是，这样的领导，放着大医院不去，居然来灌水诊所。
想到这，江一鸣心中不由涌出一股豪气：
咱这灌水诊所，也算藏龙卧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