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的除夕夜，烟花提前燃放起来，那是在镇上新开的沈甸大酒店门前，几十支烟花同时呼啸着冲上夜空。
酒店大厅里，宾朋满座，台上是两对新人：白斌和吴小异，吴大同和胡凤娇。
今天对于吴金贵和江秀莲来说，无疑是人生当中最得意的一天，一对儿女在同一天完婚，他们把远方和近处的亲戚朋友都请来了。
郑玉萍坐在席间，感到很孤独，她的四周全是陌生人，可能是吴家的亲戚，也可能是白斌的债主。
听说白斌邀请了他的全部债主，只来吃席就好，无须随礼；即使有非要随礼的，他也要全额退还，图个热闹就好。
今天是除夕，来的人不算多，但也不少，偌大的大厅里座无虚席。
郑玉萍所认识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唯一可依靠的堂弟，却忙得根本顾不上招呼她。
他是婚礼的代东，另一个代东是云凤。
儿子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忽然变得半疯半颠，不去工作，也不找对象，整天在街上晃荡，经常头破血流地回来，也不知道和什么人打架了。
女儿又开始酗酒了。
一个家，还是散了，要回钱来又有何用？
忽然，不远处的一张桌子上发生了骚乱，郑玉萍望去，是女儿站在那里，摇摆着身体，指着酒桌上的人骂着什么。
她又喝多了。
郑玉萍叹口气，走了过去，制止住女儿，问：“你们怎么了？”
“阿姨，”一个小伙子双手合十地解释道，“我就问了问她叫什么，她就骂我。别人劝她，她连别人也一起骂。我没有别的意思，这桌都是小异和白斌的同学，只有她我们不认识。”
“噢，对不起了。”郑玉萍向大家道了个歉，拉开周若敏，“回家吧。”
“我不回，我还没喝够呢！”周若敏张牙舞爪地喊道。
“回家喝。”郑玉萍哄她说，她可不想在这么大的场面上丢人，好在目前还没人注意到她们。
可是，无论她怎么劝，周若敏就是不走，而且叫嚣的声音越来越大，惹得跟前的人不时投来嫌弃的目光，甚至还对她出言不逊。
她终于忍无可忍，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啪——
“快点回家，你还要怎么样啊？”郑玉萍欲哭无泪地说。
“你打我？”周若敏一手捂着脸颊，一手指着郑玉萍，“你打我？连你都敢打我？姓郑的，我会让你为这一巴掌付出代价的，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说完跌跌撞撞地跑出酒店，临走时还从一张桌子上拿了一瓶酒。
郑玉萍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捂着嘴站在那里，婚礼的欢笑声淹没了她的哭声。
一切喧闹，与她无关，却放大了她的悲伤。
周若敏跑出酒店，东倒西歪地走在沈甸镇的土路上。
四周一片寂静，偶尔有几声烟花在天空中爆炸。
有的工地停了工，但仍亮着几盏灯，显然寂寞苍凉，像旷野里的鬼火。
有的工地还在施工，发出机械轰隆隆的声响，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狼嚎一样的吼叫，似哭而笑，似喜而悲，伴随着住户家中传出来的《春节序曲》的乐声，显得不伦不类。
“我会让你为这一巴掌付出代价的，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周若敏不时地重复着这句话。
走着走着，到了一家饭店门口，门头上的招牌是：吴小二烩菜。
因为是除夕夜，虽然锁着门，但里面仍开着灯。
门的玻璃上贴着一张红纸，周若敏走近，看到上面用黑毛笔写着八个大字：
老板大婚，暂停营业。
那些字很有特点，笔画又直又粗，像八个小房子，而且都朝着一个方向歪着。
周若敏喝了口酒，冷笑一声，挥起酒瓶向玻璃砸去。
也许是她砸的劲小，也许是玻璃结实，竟纹丝未动。
她又砸了几下，忽然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传来，整面玻璃全碎了，碎成一堆渣，像下了一场大雨，哗啦啦地落到了地面上，倒好像不是被她砸碎的，而是被那声爆炸声震碎的。
她可没心情研究玻璃的质量问题，扔掉酒瓶，顺着砸开的破口走进店里。
整扇门全是玻璃，玻璃碎了，门也就没了。
她像个幽灵一样，从店的这头走到那头，然后又上到二楼去，顺着通道，也从这头走到那头，房间在她眩晕的视线里摇摇晃晃。
最后上了三楼。
她走进白斌的办公室，走进吴小异的卧室。
床品都是崭新的，两个并排着的枕头上绣着大红双喜，床头柜上摆着一对摇摆娃娃，旁边的衣架上挂着两身婚纱，一身纯白的，一身火红的。
床头上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婚纱照，穿着一身西装的白斌，和穿着一身婚纱的吴小异相对而立，吴小异仰着头，微眯着眼睛；白斌俯视着她，眼中满含柔情。
周若敏跌倒在床上，席梦思床的弹簧把她弹起又落下。
屋顶挂着一盏红灯笼，在缓缓旋转着，周围的墙壁上闪烁着彩色的，迷幻的光斑。
躺着躺着，竟睡着了，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醒来时，酒醒了一半，周若敏下了床，返回到白斌的办公室。
屋顶也挂着和卧室同样一样的灯笼，几张桌子上堆满了颜色各异的羊绒衫。
周若敏最后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来，墙的最高处挂着四幅黑白相框，分别是白伟志、韩玲、陈丽梅和白文。
相框下面贴着两张奖状，一张是白双的，“期末考试年级第五名”；一张是白真的，“期末考试年级第一名”。
桌上放着一张红彤彤的贺卡，打开来，一阵《婚礼进行曲》的电子音传出来，两种笔体写着几行字：
祝二哥二嫂新婚快乐！
百年好合！
白头偕老！
弟弟：白双。
妹妹：白真。
贺卡下面，是一本厚厚的书，封面是一个古老的西北小镇，书名是：城记。
作者是：苏影。
最上面有一行小字：第七届××文学奖获奖作品。
翻开扉页，是钢笔书写的一行字：赠予此书的幕后作者小白老师。苏影。年月日。
《城记》的下面是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黑色的人造革封皮，虽已磨掉了皮，但很干净整洁。
翻开来，纸张已发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那些字，和贴在店门上的毛笔字一样，笔画又直又粗，像一排排小房子，朝着一个方向歪着。
周若敏随意翻看着，见一处刻意放大的字体写着：
2003年，送她一条红围巾。
每翻十几张，就会出现这样放大字体的一行字，而且下面画着一条横线，很显眼。
接下来依次是：
2004年，她去了南方，别想她了。
这一张布满了干涸的泪迹。
2005年，送她一件羊绒衫。
2006年，送她一部手机。
2007年，送她一辆车。
2008年，送她一套房。
2009年，给她一个家。
还有一张只写了四个字：周哥去了……
笔画歪歪扭扭，纸张皱皱巴巴，像被水洗过。
翻到最后一页，最下面的一行字写得更大，是用记号笔写的。
2009年结账情况：全清！
周若敏合上笔记本，站起来，可是身体虚弱，立刻又跌回到椅子上。
转头望去，黝黑的玻璃上，一朵烟花在无声地绽放。
她伏在桌子上痛哭失声。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