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江湖上俯仰的风云太多了，便会自然而然地淡看一切，甚至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当成半后段人生的座右铭。直到有一天，发现自己所知的东西原来不过是一点皮毛，曾经的人生定理便在倾刻间崩灭。
在周家地位仅次于老爷子的付青瑶便是这样一个人。
当她站在御湖山庄的门口，凝望着从车里走下来的赵平时，不禁感慨“人生一世，总有些片断当时看着无关紧要，而事实上却牵动了大局。”这是英国作家萨克雷的一句话，蓦然感觉这话就是萨克雷站在天堂里对赵平发出的赞叹。
付青瑶只是在上次老爷子八十大寿的时候与赵平有过一面之缘，她对赵平这人也谈不上有什么深刻的认识。只不过此刻再想想因赵平而发生的种种变故，便恨不得自己早生二十多年，兴许这孑然一身的半辈子便不会无心所依。
她望着赵平那副面带春风的微笑。
那副清俊的脸庞上，没有商人的那种虚伪与阴辣，也不像花瓶小鲜肉那般粉面油头，那是一副被江湖风雨所打磨出来的刚毅轮廓，颇有周家老爷子早年时的儒将之风，其自信与气质，甚至比当初正值壮年的周建华还要更胜一筹。
这一望，愁入苦海。
令付青瑶心底又是一阵遗憾：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真是岁月不饶人。
当山风拂来，吹凉了身上那件优雅而高贵的旗袍时，付青瑶抬手理了一下被吹得些微有些乱的头发。
随即面带微笑。
用自认为最得体的方式跟赵平打了个招呼：“小师叔，我们又见面了。”
“不是说过不要叫师叔嘛，你这么客气，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上门了，让我一下子有种白发苍苍的感觉。”赵平打趣地笑着。
付青瑶很喜欢他这种与人随和的交流方式，微笑道：“所以我在前面加了一个小字啊，小师叔，不会让你显老。”
“呵呵，你的《广陵散》练得怎么样？”
“上次你传给我的秘谱，我已经练熟了。将来我打算正式收一个弟子，把你传和师傅传给我的这些琴技一代代传下去。小师叔，这事你怎么看？”
“挺好，我支持你。”
寒喧几句日常闲话之后，赵平又扭头瞧了一眼停车场的那排豪车，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车牌号，脸上表情瞬间冷冰了几分。
眼明心细的付青瑶捕捉到他这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心下也猜到了一二，明白他今天的来意，引手道：“小师叔，里边请，咱去后院聊聊。”
“嗯。”
自从周若倩被老爷子强制送出国之后，赵平跟周家人形同陌路，现在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人，也就只剩同系一个师门的付青瑶。
今天能在山庄大门口遇到她，也算是人生一大幸运。
这豪门别院深似海，处处都有人盯防着。有个在周家地位崇高的人在前面引路也是好事，不至于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碰壁。
在付青瑶的带领下，赵平来到了她平时练琴的小亭阁。
这里的风景很清幽，付青瑶斟的茶也是清香扑鼻。
但赵平没有品茶的心思，他开门见山地问付青瑶：“周家跟赵家不是一直不对眼么？现在怎么走得这么近。”
“小师叔，你可能会错了意。”付青瑶微笑道：“当初，老爷子八大十寿的时候，特意为你和张子安摆下一张三国台。你是刘备，张子安是曹操，孙权的位置却空着。你可知道谁是老爷子心中的孙权？”
“猜不出来。”
赵平摇头望着付青瑶。
付青瑶直言道：“就是赵家。不过赵家人丁兴旺，尤其是年轻一代。具体是谁在扮演孙权的角色，这个就没人知道了。现在老爷子也一样摸不准。”
“今天来的那个人，在赵家什么地位？”
“赵棠老头有三房儿子。老大赵长枫早在十七年前就已经死于车祸，老二赵长榆现在是赵家主力。老三赵长柏神出鬼没，好像没直接管家族事业，是赵家最神秘的一个人，很少有人见过他。外面那辆车是赵恒川的，他是三房赵长柏的长子，在赵家地位一般般，不是很耀眼的那种，毕竟他爸没直接管家族事业。”
“那赵恒宇呢？”
“赵恒宇是二房赵长榆的长子，他在赵家的恒字辈里，算是很有名的一号人物，也是未来最有希望接掌家族的人。”
说着，付青瑶又给赵平沏了一杯茶。
自从拜已故的老太太江雨岚为师以来，付青瑶已经为周家做了二十年事情。虽然她不姓周，但她现在也算得上是半个周家人。周家跟赵家向来水火不融，在周家私谈赵家的事，那是一种禁忌。今天跟赵平吐露这么多，这已经打破了付青瑶向来谨小慎微的底线，她真诚希望这位小师叔能节哀。
她遗憾地劝道：“你干爷爷被人袭击的事，我听说了。说起来，赵教授也是我比较尊敬的一位长辈，他算得上是赵家最正直的一个人。他想远离家族漩涡，却一直身不由己地被卷噬在漩涡中心。这或许就是宿命，你看开一点。”
赵平不相信所谓的宿命。
在他看来，宿命这两个字是弱者的借口。从前世到现在，两世为人的他，唯一一次超出想象的事情，是死在前世女友杨美玲的毒酒之下。但是，那件事也谈不上造化弄人，只能说是自己遇人不淑。所以这辈子势必要血洗前耻。
要血洗的不只是前世女友杨美玲，还有横阻眼前的这一系列宿仇。
赵平将端起来的清茶一饮而尽，颇为感激地朝付青瑶笑了笑，道：“谢谢你不把我当外人，跟我说这么多。”
“你是我小师叔，怎么会是外人。”
年近五十的付青瑶，固然风韵犹存，心态也是一直很年轻。
但她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在一个小自己二十多岁的男人面前展露出少女一般的浅笑。两只小酒窝，看似迷人，却又暗带春愁，正如许冠杰在歌词里唱的那样：“梨涡浅笑，可知否奥妙，寂寞心锁暗动摇，魂消魄荡身飘渺……”
这片清幽地，是付青瑶平时练琴的地方，一直很少有人进来。
付青瑶也不希望有人进来。
尤其是此刻。
可事情总是事与愿违，周无央突然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看到赵平也在这，周无央暗吃一惊。
不过他也没心思去关注一个外人，他急哄哄地对付青瑶说：“青瑶阿姨，拜托您去把老爷子请出来吧。老爷子要是再不露面，前厅要出大事。”
“你妈妈不是在前厅吗？”
“问题是我妈今天的状态不对劲，镇不住场啊。那个赵恒川他太嚣张了，根本就不把我妈放在眼里。老爷子要是再不出面，真的会出人命。”
“赵家只是来了个恒字辈的人而已，你居然嚷嚷着要老爷子亲自出去，这事要是传了出去，周家的脸往哪搁？”付青瑶抬眼瞄了下瞬间咽塞无语的周无央，又气定神闲地自斟了一杯茶，道：“老爷子这几天身体不舒服，在休息。”
“青瑶阿姨，您不能见死不救啊。”周无央欲哭无泪地央求道：“您看您比我妈还小几岁，但我妈也是一直对您恭恭敬敬的，从来没有做出那些让您下不来台的事情。看在这情份上，您就抬抬腿，去请一下老爷子吧。”
“有胆你自己去请，我不拦你。”
“青瑶阿姨，您别玩我了，会死人的。整个周家谁不知道，除了您之外，老爷子谁的面子都不给。您回想一下，倩倩还是他的掌上明珠呢，当初还不是一言不合就翻脸？说遣送出国就遣送出国，一点情面都不讲。”
说到周若倩，周无央下意识地瞧了眼正在品茶的赵平，心里顿时平衡了许多。想想自己眼下的遭遇，固然很尴尬，但好在不是最悲催的那一个；最少这里还坐一个徒有虚名的失败者，失败到连自己的初恋女友都留不住。
周无央调好心情，又诚挚地请求道：“青瑶阿姨，现在我妈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如果我去找老爷子，那肯定是没好果子吃，拜托您了，帮个忙。”
“这个忙我帮不了。”付青瑶平心静气地解释道：“刚才我已经说过，一个恒字辈的人，没资格惊动老爷子。”
“那怎么办？”周无央急问。
“你可以求他。”
付青瑶抬头示意，把周无央的目光引到赵平身上。倾刻间，周无央的天空是灰色的，仿佛有千万只乌鸦在头顶上空呜哇飞过。无法相信向来行事缜密、做事稳妥的付青瑶，今天居然会给人支个这么不谱靠的破招。
赵平！
一个连自己女朋友都留不住的失败者，也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
现在是两大家族之间的荣辱之战，要守的是底线，又不是要跟人比试谁能现场画出两岸合璧版的《富春山居图》，求他有个屁用？况且他也不是周家人。
周无央一脸崩溃地对付青瑶说：“青瑶阿姨，您别耍我了。”
“谁有心情耍你。”
付青瑶厌弃地白了周无央一眼，目光很快又转移到了赵平身上，讪笑连连地央求道：“小师叔，能不能给我一个面子，去帮周兰解下围？”
“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解围。”赵平无语道。
付青瑶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赵恒川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突然找上门来说要娶周无雪过门。周家的人怎么能嫁给赵家做媳妇？就为这事，双方僵持不下。也不知道周兰有什么把柄被赵恒川捏在手里，被逼得一点脾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