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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海岸广告

    (一)

    海岸广告公司成立于1996年,隶属于樱花风景区管理委员会,是一家卓有成效的大型国有企业……广胜坐在牛副总的对面,听他唾沫横飞地介绍公司情况。历年来,在广大干群的努力下,海岸广告取得了骄人的成绩!公司总经理赵玉明先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儒商,毕业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油画系,国内著名油画家。他提出的“以人为本,诚信经商”的经营理念,已成为公司广大员工做人待客的基本行为准则,并被国家经委列入国有企业首选励志口号……牛副总冲广胜呶了呶嘴,不要紧张,请喝水。本公司下设三个部门,有总经理室、业务一科、业务二科,当然了,你来了以后马上成立设计室。公司现有员工四名,当然了,你来了就是五名了……广胜心里嘿嘿笑了两声,谁不知道谁呀,这个逼公司是个什么状况我还不清楚?

    赵玉明以前是跟广胜一样的人物——画广告牌。他是不是毕业于清华大学广胜不清楚,广胜只知道,赵玉明的技术还不如他呢,他的色彩老是抓不准,以至于经常被客户骂做色盲。有一次,广胜他们在一个广告公司的组织下,去崂山给一家饲料公司画广告牌。广胜负责写上面的大字,赵玉明负责画装饲料的麻袋。画得倒是挺快,画完了就去跟旁边一个卖凉粉的村姑黏糊上了。广胜正在挥动手臂刷字呢,忽听下面一声虎啸:“赵玉明,你他妈把你儿子的尿布挂广告牌上啦?给我返工!”

    赵玉明也不含糊,啪地一丢凉粉碗:“爷爷不干啦!”扯身便走,后面蚂蝗一样地粘着那位凉粉女:赔钱赔钱,碗!

    晚上睡觉,山里的蚊子忒黑忒毒,几个人被追杀得睡不着,就结伴到玉清宫里瞎转悠。恰好有一个剧组在拍电视剧《绛雪》,几个人站住了,看热闹。有一场戏好象讲一个女人被一班衙役抓到县衙受审,临时缺一个扮演衙役的演员。赵玉明正耸肩缩脖拼命往前拱呢,被导演一把抓住了:朋友,就是你了!赵玉明生得尖嘴猴腮,鼠背蛇腰,平常倒也没觉得他有多么的优秀,这一扮上装,再手持一柄涂着银粉的木头斧,品位立见!敢情另外那几个衙役在他的身边一比,立马变成了威武的将军。烟雾起处,赵大衙役在导演的指挥下,舞动板斧,唱戏小生一般撵得那位女子哇哇乱叫,围着天井抱头鼠窜。

    半夜回到住处,赵玉明意犹未尽,攥着十元辛苦费大呼冤枉:操他个奶奶,忙活了半天就他妈这么点银子呀?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趁着烟大的时候,掏那个美女的裤裆一把呢……直娘贼,那个美女真他妈谗人!广胜劝他,赵哥别急,等咱有了钱,包了个逼养的,天天让她给咱含着鸡巴睡觉。赵玉明朝漆黑的房梁抛了一个恶毒的飞眼:等着吧,我不挣他个一千万誓不为人!

    后来,赵玉明承包了风管委这个濒临倒闭的广告公司。没几年果真发了,开上了小轿车。

    有一次,广胜在街上碰见赵总,虔诚地表达了想要牵马坠镫的意思,赵玉明说没问题,过两天找你,驾车绝尘而去。等了几十个“两天”,赵总也没有音讯。后来听说,这基本属于一个皮包公司,归类于驴屎蛋子那个级别,所以,广胜逐渐把这个事情给忘了。前几天,广胜他爸爸突然眉飞色舞地告诉广胜,海岸广告的赵玉明赵总是他以前的学生,点名让你去上班呢。

    我好象命中注定要跟着赵玉明干活……广胜感觉这世上的事物有点像猴皮筋,拉起来绵长几万里,突然会浓缩。

    跟着牛副总参观了完了公司全貌,广胜就有点晕乎,牛副总真是个吹牛逼不论糊的主儿。

    海岸广告在这个楼层上占了四个房间。最里头的房间挂着一个镀金的牌子——总经理室。往外依次是两个挂木头牌子的房间:业务一科和业务二科,靠近楼梯的房间门上,用不干胶贴着三个字——接待室。屋里无一例外地散发着浓郁的霉酸味,好象一百年没有开过窗户。除了业务二科的椅子上蹲着一个面带菜色的瘦猴子以外,别的屋里空荡荡地像口棺材。

    “牛总,赵总今天没来?”回屋坐下,广胜问得很拘谨。

    “哦,赵总在外面办事儿,”牛总的面相还是那么矜持,“过两天啤酒节就要开幕了,赵总在联系有关事宜呢。”

    “那我现在干点什么?”

    牛副总喝了一口茶水,很矜持地站起来:“你跟我来,咱俩去楼下把油漆搬上来,搁外面让雨淋锈了。”

    气喘吁吁地搬完了油漆,广胜看着牛副总偷偷笑了:还他妈“总”呢,干这活儿。

    牛副总拍打着双手,手里的尘土簌簌地往外飞:“哈哈,小伙子不错,挺能干。今天就这样,明天正式上班。”

    叫谁小伙子?广胜皱了一下眉头,兴许你还没我大呢:“行,那我就先回去准备准备。明天见,牛总。”

    牛副总挥挥手:“去吧去吧……哦,我叫牛邦先,以后叫我名字也可以,一般他们都叫我老牛。”

    广胜边往楼下走边想:这样挺好,有一份工作很不错。

    (二)

    我应该回家看看了,往楼下走着,广胜想,也不知道老爷子身体咋样了。老父亲年前刚动的手术,是胃癌。刚发现的时候,大夫对广胜说,老人家可能是年轻的时候不注意身体,喝酒喝得。让把酒戒了,少吃多餐,注意营养,尤其是不能生气……唉,这阵子,老爷子还能不生气?

    当年广胜坐牢的时候,老爷子气得将近一年没去监狱看他,扬言要解除父子关系,就算我瞎了眼,这个孩子白养活了。广胜在监狱里忏悔得不得了,一封接一封的给老爷子写信,爸爸,我错了,我不能没有你。后来,老爷子终于没能战胜亲情的纠缠,颤颤巍巍地去了监狱探望广胜,儿啊,爹看你来了!把广胜感动得一塌糊涂,头磕得就差没把脑浆磕出来了……后来,广胜出狱了,有一阵子闭门不出,整天在家陪老爷子下棋,两个人几乎成了哥们儿。再后来,广胜又开始不着家了,偶尔回来一次,脑袋上一般会缠着厚厚的纱布,有的纱布上面还沾着血迹,像用过的卫生巾。父子二人又反目了,老爷子见了广胜如同见了一泡泛着臭味的狗屎,后来干脆给他买了房子,扫地出门。广胜可不这么说,广胜说,我嫌家里吵,走了!

    广胜他妈很担心他,经常做了好吃的给他送来,但往往是叹着气又回家了——广胜很少在家。

    姐姐就骂她,你个傻逼老太婆管那么多干什么,他死了才好呢,你受他的气还少吗?嘁。

    广胜摸了摸有些干瘪的钱包,买点什么回家呢?

    “广胜,你上来一下!”老牛在楼上喊他,“刚才我还忘了,麻烦你帮我写份材料。”

    “写什么材料?我有将近两年没见过笔是什么样了。”

    “咳,简单,入党申请书。”

    “操,那我就更不行了,”广胜走上楼,摸着脑袋说,“我连入团申请书都没写过呢。”

    老牛不听广胜嘟囔,一甩手往屋里疾走,屁股一翘一翘的,似乎很尖、很结实。

    这是一个很别致的屁股,喜欢吃鸡屁股的朋友可能会对他垂涎欲滴呢,广胜想。

    老牛拿出了很厚的一沓资料:“嘿嘿,你管怎么也比我有文化是吧?照资料给我抄抄就得,我急着用呢。”

    广胜趴在桌子上胡乱给他抄着材料,老牛就在一旁喋喋不休:广胜你别看我这个熊样,我要求上进着呢,赵总说了,下半年总公司就一个入党名额,我最有希望,赵总说,等我入了党,就让我接手本公司,他要调到市旅游公司当老总呢……嘿嘿,人总得追求个上进不是?广胜你也得有点理想,总是打打杀杀的不是个事儿啊,你看我,以前我在我们那一带也不是个善茬子,有一次三个“小哥”要抢我的包,让我三下五除二“忙活”挺了两个,最后那个想跑,让我直接摁在冬青后面,好一顿收拾,嘿嘿,最后这小子直叫爷爷,爷爷爷爷,我不敢啦,我要走正道啊,再也不当歹徒啦,爷爷饶命!

    这番话听得广胜直想呕吐,你他妈拿我当傻逼玩儿呀……广胜总觉得他是在讽刺自己。歪头看看,这厮一付浑然忘我的表情,又不太像,只得苦笑一声,继续写。快要写完了的时候,走廊上响起一阵嘈杂的声音,老牛撅着鸡屁股快步迎了出去。

    广胜侧耳倾听,外面好象在争吵,牛邦先,你今天不给钱就死定啦!老牛说,这块活儿我都没拿到钱怎么给你们?没有!接着就听见“咣”地一声,好象是谁倒在地上了。广胜连忙扔了笔,抢出门去,见老牛趴在门槛上大叫,人你也打了,钱我还是没有!有本事就去告我吧!广胜拉住一个民工模样的人问:怎么回事?民工说,领导你给评评理,去年他领着我们三个人干粉刷活儿,辛辛苦苦的干了半年,他一分工钱不给,还躲这儿来干经理了!老牛爬起来说,广胜,我真的也没拿到钱呀,人家上面“一包”的人,把钱要走了,人影不见,你说我该怎么办?广胜好说歹说才把那三个人劝走了。

    回到老牛屋里,老牛还在吹牛逼,操他妈妈,敢打我?这事儿要是退回半年去,我一个不剩的全砸挺了他们!

    广胜讪笑着把材料往他怀里一推,哥哥,你忙着,我走了。

    门口,民工兄弟丢掉的烟头,袅袅地升起一缕青烟,转瞬扭成了一根细细的麻花。

    (三)

    这幢写字楼的楼下是一家很大的火锅城。下着楼,广胜嗅着门缝里钻进来的羊肉味,脚步有些迟缓。昨天一天没怎么吃饭,我得进去饱餐一顿。刚掏出手机想要招集几个人一起过来聚聚,忽然又改变主意了,不行!这样下去财主也会吃穷了的,我得学会过日子,我现在是一个凭工资吃饭的人了……想到这里,广胜顺手拨通了健平的电话:“健平,那个事儿不要办了。”

    “胜哥,哪个事儿……哦!”健平在电话那头突然笑了,“我操!我知道了,你说的是老石的事儿。”

    “就是。别办了,我改主意了。”广胜站在楼梯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外面如水的车流。

    “呵呵,胜哥看来你是真被酒‘药’断脑血管了,”健平大声说,“前天你不是说了嘛,老石的事情就算完啦!”

    这话我说过吗?广胜记不起来了……这阵子脑子可能真出毛病了。

    广胜讪讪地摇了摇头:“那前几天你说要去办谁?”

    “孙刚!你忘了吗?”

    “哦……”广胜想起来了,这事儿商量好几天了呢,“操,那就办呗。记着,砸东西,别动人。”

    推门,出去。弹簧门啪地弹回来拍在广胜的屁股上,广胜踉踉跄跄地拐上了写字楼旁边的十字路口。

    站在街口,广胜猛地把手机向天上抛去。手机簌簌地转着圈,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慢慢坠落。广胜嗷嗷叫着来接手机,一下子没接住“啪”地摔在地下,广胜傻笑着蹲下身子看了一会儿。伸手摆弄着让它转了几圈,然后拣起来在胸前爱惜地擦着干净。街上的几个行人驻足看他,广胜连忙板起脸退到人行道上。装好手机,转身走时,不小心撞在了一个电话厅的帽檐上,鼻子阵阵发涩,眼睛又开始隐隐作疼起来。没来由地,广胜就有点绝望的感觉,看着油亮的十字路,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从哪里走下去……一个带着一筐羊肉片的骑车人从身边刷地掠过……往后我就吃不起涮羊肉了,带着这个念头,广胜走到一个摊位上买了几个包子。

    广胜似乎是在闭着眼睛走路,一辆车从身边超过,车里有个人探出头来大吼大叫,好象问他是不是活腻了,想早点死。

    晃晃悠悠地走到阿菊美发厅的时候,广胜看见阿德正在发动摩托车——嗡嗡。

    看着这辆锈迹斑斑的摩托车,广胜咧嘴笑了……这辆摩托车属于一个叫郭风的人。

    去年,老七神秘兮兮地给广胜打电话,工贸公司一个叫郭风的小流氓,经常在孙明下班的时候去骚扰她。据说,郭风在一次酒后还扬言说,广胜的马子怎么了?在爱情这个问题上讲究的是竞争,胜者为王。当时,广胜正跟健平和朱胜利在酒店里喝酒,一听这话,当场就开着朱胜利的破夏利拉着老七去了工贸公司,恰好郭风扶着这辆摩托车的车把,在门口轰轰地踩油门。老七一指:就是这小子。朱胜利刷地擦着郭风的肩膀把车停下了,郭风一闪身,刚骂了一声娘,就被一阵暴雨般的棍棒砸昏在地。老七推着郭风的摩托车,健平拖着死狗一样的郭风,进了临近的一家餐馆。郭风昏昏沉沉地问广胜,大哥为什么打我?朱胜利说,你把大哥刚买的车给撞坏啦。郭风捂着流血的脑袋先招呼上酒,然后说我给大哥修。广胜说,你修不起的,我那是德国夏利,中国没有件配,你把摩托车借我骑两天这事儿就算完了。郭风急于脱身,立马交了钥匙。酒喝到一半的时候,郭风知道对面坐的人是广胜,当场明白了,什么话也没说,硬塞健平手里几百块钱,给胜哥买烟抽。车也不要了。

    广胜觉得骑摩托车没派,所以这辆摩托车在健平手里转了几个月以后,就扔广胜家盛杂物的煤屋去了。

    阿德从老家来了以后,在阿菊店里打了几天杂,不顺手,老是哭丧着本来就不大好看的脸。

    广胜说,老德子在这里找不着感觉呢,我给你找个男人活儿你干干怎么样?阿德闷声回答:要得,要得么。

    广胜当了一把善人,把那辆摩托车送给了阿德,让阿德驾着坐骑去了一个叫大牙的人开的水站当了送水工。几天下来,阿德的脸上有了笑容,如同便秘很久的人突然开始拉肚子,轻松又欢畅。送一桶水,阿德挣一块钱,平均每天送二十桶,一个月下来也有六百块钱的收入。六百?少啦!妈的送一楼一块,送八楼也一块?回去跟大牙说,一块五,就说我说的,这时候的广胜显得很男性。胜哥啊,大牙打来了电话,别这样啊胜哥,送水的这么多人,我哪能开这个口子?操,广胜不耐烦了,不就他妈百儿八十的?改天我用手雷把街上别的水站都给他炸了,光剩你一家,买卖好了不是一样?大牙再也没敢叨叨。

    这些天,阿德突然不在大牙那里干了,整天骑着摩托车早出晚归的,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阿德,又要出去?”广胜大大咧咧地冲阿德打了个招呼。

    “胜哥,我不大在家,你多照顾照顾阿菊。”阿德的摩托车“吼”地一声贴着广胜窜了出去。

    广胜干笑了一声,操!傻逼可能真的知道我跟阿菊的事儿了。

    看着阿德没影了,广胜凑近美发厅的玻璃门。阿菊坐在最里边在一张椅子上,盯着对面的镜子发呆。

    我还是走吧……广胜想,少惹麻烦为妙。广胜忽然觉得自己办事很荒唐,无可理喻。刚毕业那年,因为没有工作,心里烦闷,走在街上学超人在天上飞。就因为有个人多看了他一眼,他就上去把那个人用刀捅了,临走还在人家脸上划了一个十字。结果,那个人的老婆不知道怎么打听着找到了广胜家,老爷子差点没给人家下跪,用了不少钱才没让广胜去蹲拘留所。

    扎煞着头发刚走了两步,手机突然响了,广胜接起来:“谁呀?”

    “陈广胜,你还是人嘛!你到底想要把我妹妹怎么样?她整天不回家,这叫什么事儿?!”

    “拜拜。”广胜啪地关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