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叶是个好姑娘。”
方闲和钟不慎二人闲谈时，柳倾城往边上一坐，没头没尾道。
好姑娘这形容委婉了些，柳倾城打心里觉得夏叶太呆，不够聪慧。
相比之下她更喜欢柳湘灵一点，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半个女儿。
可嫡公主自打进了清平书斋，就没离开过，每天变着法的逗柳湘灵开心，长此以往，这半个女儿怕是要当上女驸马了。
想到这，柳倾城稍稍叹口气。
算了，人好就行，起码这段时间柳湘灵笑的次数比以前多了。
说起来嫡公主会不会下聘礼？皇上向来管不了她，阻拦也没用。
思绪飘远了。
“如果没别的事……”方闲回头，发现夏叶就站在他后面，双手叠在椅背上，垫着脑袋看着他，睫毛忽闪。
“这就想赶人了？”钟不慎看了一眼窗外。
南疆的雪终于还是来了。
青石板路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银沙。
大人们领着孩子回家，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
“今年冬天格外冷啊，我之前来过南疆，这边不下雪。”柳倾城对着掌心哈了口气，室内明明很暖和，她却做出受寒的姿态。
“总有例外的时候。”方闲说。
……
各地都在下雪。
北域。
马尾少女收剑入鞘，拍了下身旁公子哥的脑袋后抬头望天。
雪山上的长老们推开门扉，极目远望。
东土。
坐在田埂上的老人依旧默默嘬着他的旱烟。
黑纱掩面的女人站在海边，脚下是不断涌向岸边的浪花。
中原。
相貌平平无奇的年轻道人从石头上跳下，抱起兔子回到屋内。
西方妖国。
因三王岭无主而乱作一团的小妖们停止打斗。
南疆。
红裙女子伸手，托住一片雪花。
……
“师兄！”明正卿隔着老远就开始吆喝，招着手小跑过来。
方闲还没出声，钟不慎便抢先开口：“你怎么来了？”
“我在山上待不住……”明正卿搓着手，往后退了退。
“算了。”钟不慎懒得和他计较。
等忙完，再抽个空把他送去玄月山庄养兔子。
“陆伯伯。”方闲站起，目光越过明正卿，看向后面的国师大人。
这场雪让大家都心有所感。
与方闲预料中的不同，陆学真进门后竟是松了口气的反应。
“你不是来找我的？”方闲问。
“本来是，但现在来不及了。”陆学真苦笑，拂去身上的落雪，雪花缓缓坠落，赶在落地之前消融成纯粹的灵气。
“不用紧张吧？登仙又不是送葬。”方闲的眼神同雪花一起垂了下去。
“后面还有人。”陆学真给自己找了张座位，心有余悸道：“比我强，而且也是冲着这边来的，不过她好像没有动手的意思。”
“后面有人？”明正卿探头，“国师大人你怎么不早说？”
怪不得后半程陆学真明显话少了许多。
“比你强？”方闲来到门边。
陆学真已是顶尖天人，和江存幽差不多，两者在伯仲之间，除了自己以外，当世怎么可能有人比他强？
方闲走出酒楼，静立良久，额头微凉。
路边互相追逐的孩子动作越来越慢，最终凝滞，跳起的右腿还未落下，笑容定格在半空中。
细雪渐渐把他们堆成一个个雪人。
时间停止流动。
世界变得不一样了。
方闲转过身，夏叶很乖巧的站在门边。
女孩再往前一点点就可以跨过那道门槛。
但她没有。
“等我一会儿。”
松枝忽的一振，发出低响，大片的积雪在空中散成雪霰，夹着寒风刮面如刀。
和雪霰一同出现的，是个相当妩媚的红裙女子。
“太阴魔帝，不辞长路，来见仙缘。”
她以一种与外表极度不符的姿态走来，昂首阔步，高声言语。
方闲的手压在剑柄上。
当初斩杀燕庆，方闲还读过太阴宝典。
对方是个怪才。
既然能打碎先天桎梏，那么越过千年来到此世也不稀奇。
总有人不受规则约束。
“我打不过你。”太阴魔帝说出了意料之外的话。
“可你是坏人。”方闲笑了一下，手却从剑柄上收了回来。
“我不是坏人。”太阴魔帝摇头，“我才刚复活，坏人……那是第一世的事情了。”
方闲不由得失笑，拿出一副“听你狡辩”的态度。
“千年前的人早就死光啦，活到现在的仅有我一个，尘归尘，土归土。”太阴魔帝颇有些唏嘘，“那时候连大殷王朝都还没建立呢，哪来的律法？”
“说起来我这一世还是个好人呢，太阴宝典是我自己丢出去的，江存幽也是我杀的，妥妥的为民除害啊，朝廷不得给我发块牌匾？”
谈笑间，她丢出一具晶莹尸骨，上面残存有江存幽的气息。
方闲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有意思。
“看，我是好人吧？有资格登仙吧？”太阴魔帝两手一摊，“如果你觉得魔帝称号不合适，我可以改。”
“巧舌如簧。”方闲语气生硬，但没动手。
他没生气。
“你不想登仙，对吧？”太阴魔帝手一招，虚空抽了张凳子，居然就这么坐了下来，“不如趁这段时间，我们聊聊？”
“你说，我听。”
“虽然很想去仙界，可我还是要劝你一句，机会说不定只有一次，日后难免后悔。”太阴魔帝懒洋洋道：“对长生者而言，再大的世界也有看尽的一天。”
“你厌烦了？”
“早就烦啦，东土尽头的海我都去过了，那边和传说中一样，有鲲鹏击水，浪潮像是雷鸣。”
“起码我现在不后悔。”方闲抬手，“不用说了，我自己会亲眼去看的。”
“唉……”太阴魔帝叹气，也不知道是叹给谁的。
“你劝我登仙，假如我心动了，你怎么办？千年白等？”方闲问她的心。
“还能怎么办？死呗。”太阴魔帝说话声音有气无力，全然没了刚来时的气势，“一来活够了，二来……你要走，肯定不放心我留在人世吧？”
“话都被你说尽了。”方闲又把注意力放在更后面的青衣女子身上，“你不是恶人，她是。”
他认得面具下那张脸，是在渭城被裴长在劫走的青槐。
青槐低头沉默。
太阴魔帝不置可否。
“按照律法……”方闲继续说。
“别这么死板嘛。”太阴魔帝动了动，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她死了，你师弟会伤心的。”
“师弟在你心里的分量总比什么乱七八糟的律法重要吧？”
她拍了拍手，压低声音，鬼鬼祟祟道：“咱俩做个交易，我在北域还留了些宝物，我用这些宝物换自家妹妹一线生机，成不？”
“唉……”轮到方闲叹气了。
她说的没错。
理和亲之间，方闲坚定地选择后者。
他接触人世才不满一年，远远成不了圣人。
青槐……如果真和明正卿有什么瓜葛，那他宁愿假装看不穿这张脸。
一团乱麻。
雪停了。
天幕的盖子揭开，泛出微微的光。
阳光照射到的地方，冰雪消融，枝丫生出嫩绿色的新叶。
通天路，开了。
“你真不后悔？”太阴魔帝最后问了一遍。
“不后悔。”方闲头也不回。
“走着！”太阴魔帝拉着失魂落魄的青槐，一步登天。
太阳一点一点收起大地上的余晖，最后的光把整片天空映成燃烧似的殷红色。
路边的孩子们蹦跳着，惊讶于雪天的突然消失。
时间重新恢复流动。
“走着！”方闲退回门内，轻轻抱了抱女孩，“我们回家！”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