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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浮世众像

    “嵩山派?”了净怒眉上扬,道,“你要我去嵩山?”他露出轻蔑的一笑,“对师父见死不救,再去当彻彻底底的少林叛徒?你说你是在帮我?”

    “少林在哪里?”明不详反问。

    了净指着山上,那是他要回去的路,正要开口,却住了嘴。

    明不详不是个会问废话的人,他表意总是精确,那是属于他意图的精确。他与明不详交锋这段时间让他对这个人有了更深刻的了解,明不详问少林在哪,指的并不是上面那座寺庙。

    “没了少林,你回去哪里?”明不详又问。

    了净收回手指,淡淡道:“你的意思是,我要么活得像条狗,要么就死得像条虫?”

    “也可能是个英雄,看你运气。”明不详淡淡道,“我就帮你到这。”

    了净哈哈大笑:“你会这么好心?”他讥讽道,“卜龟也是信你的。”

    “那是他自己决定的。”

    “把人推到悬崖下,撞死他的是石头,你是这个意思?”

    “我只把他带到悬崖边,他自己跳下去。”明不详道,“姚允大他们就没跳。”

    “逼疯本月,弄死了无,总是你吧?还有袁姑娘的丈夫……”了净道,“他们可不是自己选了发疯跟去死!”

    “他们是你杀的,你还想杀我。”明不详反问,“本月不该死?”

    了净冷笑道:“你可不是大发善心,你是怕本月把事情抖出来,扯到你身上,这才对他下手。”

    “你是好心?”明不详似乎对这个话题厌倦了,“你现在上山,就是你的善心?”他摇摇头,“死更多人而已。”

    “你还怕死人?”了净哈哈笑道,“别跟我说你不杀人!”

    明不详想了想,似乎这个问题很重要似的,许久才道:“或许,以后总会杀的。”

    他说到杀人时,脸上仍是一无表情,好像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他考虑的只是何时何地,什么机缘下动手而已。

    了净倏然一惊,质问道:“你想杀谁?”

    明不详摇摇头:“还不知道,到时再说。”

    “假如我不回寺里。”了净再问,“你有办法救师父?就算我不上山,难道就不会引发正俗之争?”

    明不详道:“我救不了你师父,你也一样。引发正俗之争的不是我,也不是你,我们都没那本事。那是因果,是共业,谁也阻挡不了。”

    了净道:“你倒是推得一干二净!”

    明不详道:“本松跟袁姑娘还没逃远,他们会被抓回来,那是两条人命。”他指着南方说道,“往武当的方向去,你能追上他们。靠你的能耐,能保护他们到武当。然后绕道江苏到山东,就是嵩山派,你在那里还俗。”

    说完,明不详又看向山上:“我该回去了。”

    了净问道:“接下来你又想害谁?觉见住持?觉空首座?”

    明不详摇摇头道:“你还是不懂。”

    了净问道:“我是不懂,以你的聪明才干,不用这些手段,方丈的地位早晚也是你的。你到底求什么?”

    明不详没再回话,迳自上山。

    了净看着明不详的背影,犹豫半晌,突然一股怒气涌上心头,大声喊道:“明不详!即便我斗不过你,总有一天,也会有人收你这个妖孽!到时,定有我一份!”

    明不详并未理会,身影渐渐远了。

    了净遥对着少林寺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直磕到额头出血,随即甩身快步下山。

    他并不相信明不详,但他知道明不详说的是对的。

    师父不会希望他回去,他也不能回去。他回去,会是少林寺的一场灾难。

    此去一别,再会无期,等待他的是遥不可知的未来。他告诉自己,总有一天他会再回少林,再会明不详。

    下山的人影脚步越来越快,渐渐隐没在山林之中,再不复见。

    ※

    觉空最初的难题,是觉见将在嵩山发现那七具尸体的验尸状交给他,上面写着:“恐为斗殴致死,有疑待查。”

    为何不写“死因不明,凶手待查”?觉空知道觉见的想法。如果觉见这样写了,自己就掌握了觉见的把柄,如果寻获了心,发现真是正俗互殴致死,又或者之后东窗事发,那就是包庇了心,隐瞒真相。这事可大可小,更好的做法是直接跳过自己,送到方丈那里,开四院共议,直接定了心杀害同门畏罪潜逃之罪。这会是四院的共识,无关正俗,他一直以为,以觉见的世故,这会是他的做法。

    所以见到验尸状时,他确实感到震动。

    普贤院掌管少林寺内外所有戒律与执法,到了自己手上,如果再往上送到四院共议,那就表示自己无能定夺此事。连觉见也开始耍这种小心机了?那之后唯一的方法就是发回普贤院重审,想来觉见也料过这个可能,他既然送上来了,就不打算再改了。

    要写上“死因不明,凶手待查”,然后结案吗?包庇一个正僧,对自己而言不过举手之劳。正俗素来同罪不同刑,俗僧往往轻轻带过,尤其是佛门戒律,但戕害同门,即便俗僧也是死罪。觉见打的是什么主意?现今正俗隐隐对立,他想让自己担下这个包庇正僧的名头,既显得他严守戒律,自己也难对俗僧交代,还得担一个徇私的罪名?

    这个觉见……

    觉空最后还是定了“斗殴致死,有疑待查”。

    必须让俗僧们相信,他会保护俗僧们的地位,为俗僧们挺身而出。

    只要自己还掌握着威权,让俗僧们信服,就能控制这接近少林寺六成比例的俗僧,让他们不至哗变,出大乱子。

    权力是危险的武器,必须交到拥有足够智慧与信念的人手里。

    而保持威权的方式就是绝不允许别人侵犯与试探。只要让人踩过你的脚,他就会顺着踩到你脸上去,别人看到了,也会以为他们能跟着踩上两脚。

    只是他也没想到,卜龟事件虽小,引起的骚动却不小。俗僧认为卜龟是正僧之后,正僧认为卜龟师父亲近俗僧,卜龟便是俗僧之流,这成了双方相互攻击的借口。

    更没想到的是,觉观与觉如两人竟然在这当口提起俗僧易名之事。

    真是两个笨蛋,觉空心想,觉如的聪明也仅止于耍耍嘴皮罢了。他眼里只看得到正俗,没看到更高的地方去。

    本松的事情是个危机,也是个机会。

    觉如若死,就能平息俗僧的怒气,俗僧易名之事就能按下。

    这样少林就稳了。

    觉空想起师父说过的那句话。

    那是一句对于少林来讲,足以称得上离经叛道的话。也是因此,他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过。

    那是他终身信奉的理念。

    ※

    觉观与觉见去见了大牢里的觉如,觉如仍是笑嘻嘻的。

    觉观道:“你还笑得出来,惹了这么大事。”

    觉如笑道:“我救了徒弟,当然开心。”

    “你没管好你徒弟。”觉见仍是一脸严肃,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本松触犯戒律,了净竟然还掩护他逃走。”

    觉如笑道:“本松可不是我徒弟,他是了虚的徒弟。了虚是正业堂的监僧,算你管的,说起来是你治下不严,害惨了我徒弟跟我。”

    觉观问道:“知不知道你徒弟去哪了?”

    觉如道:“首座你这不是白问?别说我不知道,我要是会告诉你,我是爱坐牢,故意蹲这睡觉?”

    觉观道:“现时不比往常,你任重道远。俗僧改名若不能在此一举而定,三宝何存?”

    觉如愣了一下,抬头看看周围,叹了口气道:“那也是佛祖不保佑。”

    觉见道:“以一己之私毁坏正法,还要把事推到世尊头上?你这叫自业自得。”

    觉如道:“我都快死了,死后去跟佛祖忏悔就是了。”

    觉见道:“怕你见不了世尊。”

    觉如哈哈大笑道:“再过几百世,谁也见得到佛祖,到时再跟他说就好。修行是无数劫累积之功,我这丁点小错在漫长修行途中又算得了什么?”

    觉观道:“强词夺理。你这不是丁点小错。俗僧以三宝之名在外坏佛清名,宿娼嫖妓,娶妻生子,烂赌嗜酒,全无修行模样。试问凡人眼中看去,如何分你是真僧假僧?还道是佛门弟子尽皆如此。”

    “方丈还没决议,也许还有变数。”觉见看着觉如道,“幸好正僧还多着俗僧一票,要不,你真得含笑九泉了。”

    觉如仍是哈哈大笑。

    觉观和觉见离开后,觉闻来见他。

    “你竟然也来了。”觉如甚感讶异。虽然两人同为观音院住持,但一来觉闻是俗僧,二来他们性格不合,觉闻向来拘谨,觉如的笑话从没打动过他,与他相处甚感无趣。

    “四院共议时,我是赞同你死的。”觉闻席地而坐,“这非我本心。”

    “我懂,觉空首座要我死,对吧?”觉如道,“我要死了,俗僧易名的事就黄了。”

    “俗僧易名不是分别心。”觉闻道,“你与觉观首座的想法,我懂。”

    觉如笑道:“你倒说说看,怎么个懂法?”

    觉闻道:“少林寺规,非僧不能入堂,这点动不得。”

    觉如点点头道:“嗯嗯,是动不得,要不俗家弟子比和尚多,那还了得。”

    觉闻道:“俗僧易名,对内不变法制,对外又能表明立场,也免去世人对三宝的误解,这原是好事。”

    觉如道:“好事你怎不赞同?真这么怕觉空首座?”

    觉闻摇摇头道:“五十年前的先人见不及此,五十年后的今日,已晚了。”

    觉如道:“晚了也比不做好。再不做,以后少林寺还能以佛门正宗自诩?”

    觉闻默然。

    觉如道:“我们当初就该交换师父。你来当正僧,不是觉见也是觉明,我要是当俗僧,觉寂的位置就是我占了,现在也不用这么尴尬。”

    觉闻叹道:“这世道,修行也难啊。”

    ※

    觉明没去见觉如,他来到方丈房门前,在门上敲了两下。

    “进来吧。”里头传出觉生的声音。觉明推开房门,方丈正端坐在蒲团上。

    “我就想,该轮到你了。”觉生指着面前两个蒲团道,“坐。”

    两个蒲团?觉明心底猜到了大概。“是觉云首座跟觉广住持吧?”他问。

    觉生道:“不错,文殊院剩你没来过。”

    觉明道:“觉见是正业堂住持,理应中立。觉观与觉如关系密切,说多了有以私害公之嫌。了证是新晋的住持,辈份最低,不敢造次。”

    觉生问道:“你想说什么?”

    觉明想了想,双手伏地,对觉生行了个大礼。

    “我想说的,方丈都明白。”就这一句话,说完他就站起身,开了门径自离去。这个片叶不沾的觉明,为了力保觉如,终于还是用他的方式说出了想说的话。

    觉生当然明白觉明想说的话,作为这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同时也是佛门至高圣地的少林寺住持,除了昆仑共议的盟主外,他是这武林中身份最崇高的人。

    他有能力操纵千万人的生死,然而他却是会为任一人的死而不舍的慈悲高僧。

    何况是觉如这样的人。

    他起身,推开房门,四月午后,风和日丽。

    觉如还能感受这风和日丽吗?

    在修行上,觉如并不是一个认真的僧人。但他办事干练,笑口常开,比起其他严谨的正僧更得弟子爱戴。而他又不纯是不知变通之辈。觉见世故,觉如更加圆融,懂得算计,该下狠手时也下狠手,他主持正语堂,恩威并济,寺内政务传达通透,执行妥当,这样的人才正僧中不多见。更何况,觉如护徒心切,其情可悯,罪也不当死。

    但觉空说得没错,不杀觉如,如何安抚俗僧?

    觉如必须死。

    那自己究竟是因他有罪而杀他,还是因他不得不死而杀他?

    觉生抬起头,檐角上一小片蜘蛛网恰巧揽住一只草蝇。

    他特别嘱咐过弟子,打扫时需在屋檐角上留下一小块不扫,以便蜘蛛在此织网补食。但这张网也成了草蝇的葬身处,他的慈悲,同时也害死了许多生命。

    “因果啊……”他轻轻叹口气。谁知道今天救一人,明天会不会害死更多人?

    但今天若见死不救,又怎知未来不会害死其他人?

    他慈眉低垂,双目微阖,轻轻诵了一句佛号。

    ※

    了净趁夜离开少林,到了山下城镇里,找了间客栈,叫了两斤白干。

    和尚喝酒在少林寺辖内已不奇怪,离开佛都之后,不少俗僧都会喝酒。看到掌柜问都不问就把酒送上,了净突然明白为何师父如此执着俗僧易名之事。

    不过也轮不到自己担忧了,了净苦笑,倒了一杯酒,举到胸前,自言自语道:“敬这还俗的第一杯!”

    他一口喝下,“嘎!”的一声又喷了出来。

    “辣!辣!掌柜的,快倒杯茶来!”了净慌张喊着。掌柜忙沏了壶热茶给他,了净仰头咕噜一口喝下,又喷了出来,吐着舌头喊:“烫!烫!”

    于是又赶忙喝了一杯酒解烫。

    他从没喝过酒,这是第一次,顿时满脸涨红。

    “这东西到底有啥好喝的?”了净不明白。

    他又倒了第二杯。作为还俗的第一步,他决心先从喝酒学起。

    第二杯酒下去,微醺的感觉把他压抑的情绪激发出来,他觉得自己有好多话想讲,但不知道跟谁讲。此时夜色已深,店家也在收拾了,眼看就要关门,他今晚是要住在这间客栈了,也不知道自己带的盘缠够不够留宿。

    客栈大堂里,只有角落处坐着一名蓝衣书生,就着烛火看书喝茶。

    “喂,那个书生!”了净喊了句,“有没有兴致陪我喝一杯?”

    书生抬起头,看向了净,将书本合起,走了过来。

    “你看的什么书?”了净望向那人手上。那书生把书举起,是一本《搜神记》。

    “这书我看过,有些意思。”了净转头向掌柜喊道,“掌柜的,再拿个酒杯过来!”

    掌柜的忙递上一个酒杯,问道:“客官要过夜吗?小店要打烊了。”

    “过夜多少钱?”了净问。

    “连同酒钱,五百文。”

    了净把手伸入怀中一探,脸上有些迟疑。

    “你请我喝酒,我请你住店,公平。”那书生似是看破他的窘境,转头对掌柜说道,“他房钱记我帐上。”

    了净不敢逞强,连忙道谢。此时细看那书生,见他脸容俊秀,斯文的脸上挂着一抹微笑。

    这笑容有些熟悉呢,了净心想,却想不起在哪见过这个人,只得替自己跟对方各倒了杯酒。

    “干!”了净一口喝干,一阵晕眩。那书生也跟着喝了一杯。

    “萍水相逢就是有缘。”了净问道,“先生往哪去?”

    书生道:“本想上少林参与佛诞盛会,可惜路上耽搁,误了时日。”

    “少林有什么好去的?那里有妖孽!”

    “妖孽?书里这种吗?”书生扬了扬手上的《搜神记》。

    “那是假的,我说的是真的。”此刻了净头昏脑涨,胸口像是塞了许多话,这几天所受的委屈就要爆发出来似的,不吐不快。他从怀里掏出明不详的笔记,交给那书生:“你看看,你信不信这里头写的东西?”

    那书生翻开笔记,就着烛火观看。他翻阅得极快,了净有些怀疑他有没有认真看内中文字。

    “怎样,你也不信对吧?”了净叹了口气,又替自己跟书生倒了酒,一口喝下,“这上面的字迹还是我的,像不像我瞎鸡巴毛鬼扯的东西?”

    “我信。”那书生把笔记还给了净,淡淡问道,“他就是你叛寺还俗的原因?”

    了净听到这话,惊出一身冷汗,脑子顿时清醒不少,戒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还俗叛寺?”

    “如果真有这人,你知道他这么多秘密,他定容不下你在少林。”书生说道,“你不会喝酒,今晚是第一次,你有心事。鞋子上都是泥巴,是趁夜走山路的关系。距离这里最近的一座城镇,又在山上的,只有佛都,你是从少林寺下来。真有公事急办,会骑马,没有公事,为何走得这么急?可知你私逃。可见,要还俗了。”

    了净讶异地看着眼前这名书生。

    “这里离少林寺近,消息很快,我听说了最近发生的事。你是了净大师吧?”

    了净点点头。似乎是察觉到他眼神中的狐疑,那书生又接着道:“我不会揭发你,你是个好人。”

    了净苦笑道:“你怎么知道?”

    书生举起杯子:“你不是请我喝酒吗?”

    “哈!”了净大笑,又倒了两杯酒,举杯道,“就敬这个好人!”

    两人又喝了一杯,那书生道:“我对这妖孽的事很感兴趣,你能不能多说些?”

    了净受了一肚子气,连日的委屈无人相信,现在终于有一个人肯听,自然一股脑说了出来。他一边喝酒一边讲,从在藏经阁中见到残页开始,说到自己师父为自己受罪,自己逃离少林为止。

    他没喝过酒,等到察觉醉了时,早已头昏脑涨,话也说不清楚。

    “这些事……够离奇吧?……他才十五岁……骗谁啊。”

    那书生道:“看似离奇,其实只要事先筹划,也非是不可能。”

    了净嘻嘻笑道:“真的吗?”

    那书生道:“大师醉了,休息吧。”

    了净口中含糊不清地说道:“还有一段……我后来……又见到他一次……在我准备回少林寺的时候……”

    他说到这,实在是昏昏欲睡,说不清楚了,只道:“我……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书生道:“我叫谢孤白。大师,有缘再见。”

    了净道:“谢……孤……”话没说完便沉沉睡去。他不应该喝这么烈的酒的,叫什么白干……他到很多年后都后悔那一天叫了白干,所以之后再也不喝白干了。

    当天晚上,了净从床上爬起,吐了一大摊在夜壶里,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摸黑找到水壶,就着壶口喝干了,又趴回床边睡着。

    第二天醒来时,他在桌上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只写了十二个字——

    “嵩高不独少林,足容潜龙栖身。”

    这是把自己比喻成潜龙了?真是抬举。了净抓了抓下巴,露出苦笑。

    看这十二个字的意思,也是劝他去嵩山,跟明不详说的一样。他猛然想起为何他会对那书生有似曾相似之感。那书生的笑容让他想起明不详。不,严格说来,他们的笑容全然不似。明不详笑起来时有如温暖和煦的阳光,那书生却是淡然疏离,但不知为何,那笑容却让他想起明不详,即便他们的长相截然不同。

    他向掌柜的打听昨天那人,掌柜的说,那名书生在这里住了两天,本来似乎想上山,后来不知道为何,昨晚就走了,可能是上山了,也可能不是。

    了净觉得可惜,他知道那人绝非普通人物,只恨自己未能与其结交。

    嵩山……

    他本来对明不详的话尚有疑虑,但那名书生也叫他前往嵩山,这两人说的话如果不是巧合,就是嵩山一定有什么他必须去的理由。

    他在往武当的路上找到本松两人,他们差点被少林寺的堂僧追上。了净保护他们逃到湖北,辗转又前往安徽。最少,他还是救了两个人。

    在往嵩山的路上,他终于听说少林寺对师父觉如的处置。

    降职五等,贬出少林,转任山西白马寺住持。

    他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担忧。

    少林寺内,钟声悠扬,梵唱不绝。

    觉空改变不了觉生方丈当众宣布的事实:觉如流放山西白马寺,新任正语堂住持由觉空首座推荐。

    觉生方丈已经尽力降低这处置的后果,让觉空推荐正语堂住持,等于四院八堂,正俗各半。

    只有觉空知道,在满涨的怒气当中,看似两全其美各退一步的处置,往往更是加深矛盾的做法。

    他站在普贤院大殿前,忽然又想起了师父说过的那句话。

    那对于少林寺而言,最为离经叛道的一句话:

    “佛可灭,少林不可灭!”

    外传、觉空

    提起穆家,河南开封无人不知。穆家以丝绸生意起家,是当地最大的望族,单是族人在当地就有七十余户,亲眷六百多口。在这世道,“富可敌国”四个字已经过了时,当然,这样的夸饰即便用在穆家这样的家族也是太过,但“富可敌派”倒是贴切。当然,指的是九大家以外的门派。

    为了方便亲族间往来,打从天下大势初定,族长穆昆就圈了一大块地,足有五里方圆,围着这块地造了一座四丈高的城墙。城墙上可供人行,又设有看守台,东西两面各开一座门,可容一辆四驾马车进入,当中街道整齐,有各式庄园华厦上百所,供给族人居住。这是个浩大工程,前后招募工匠数千人,穆昆没能熬到落成,等了十五年后走了。

    新任族长是穆昆的长子穆清。穆清依循着父亲的吩咐继续这个工程。又过了七年,穆清生了一个儿子,单名一个劼字,表字固之。穆清的意思自是希望这孩子能勤奋努力,守成家业。再过三年,穆家庄终于落成,穆清提字落名。

    这座小城,足足盖了二十五年之久。

    这本是穆家居所,照理该以“园”为名,但一来“穆园”实在难听且犯忌讳,二来,这般规模已不能称为居所,更该称为一座小城。可若取名“穆家城”也太奇怪,若称为“穆家堡”,又沾上太多江湖味道。穆家只是商人,族人习武也多半只为自娱,穆清是个脚踏实地的朴实人,不想取些奇巧哗众的名字,简单写了个名字,就叫“穆家庄”。

    穆家庄落成之日,穆清席开千桌,办了七天流水宴,日夜供餐不停,当地居民,南北商旅,无论贫富老幼,只要愿意上桌,都是好酒好菜招待。这样一座别开生面的豪宅落成,开封城的居民也觉与有荣焉,加上穆清虔诚信佛,在当地广有善名,大伙儿奔走相告,那几日开封真是一片祥和升平,喜庆洋洋。

    然而欢腾中,唯有城东一名老相士闷闷不乐。他看了穆家庄的风水,见四周围得滴水不漏,叹口气道:“穆围其中,不就是个困字?”他摇头不已,吃完了流水宴,包了半只残鸡,顺走一瓶劣酒,回家浇愁去了。

    除了七十余户六百多口的穆家人外,这小城里还住着三百名护院保镖,八百名奴仆随从,马厩骏马百匹,酒窖里珍藏着几百坛绍兴佳酿。穆清不是好酒奢侈的人,仅止于小酌,这些看似奢华的开销对穆家而言只是日常生活所需的正常用度,更不提粮仓里粟米千钟,畜圈里鸡鸭牛羊一概不缺。

    穆清的父亲穆昆建立这个小小城池,并不是单纯圈地自娱,或者自隔于世,他亲眼见过太多武林仇杀,纷争混乱,在那个初见太平的世道,这是未雨绸缪。而即便昆仑共议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不时仍有江湖械斗。

    穆清懂这个道理。每年佛诞他都会带着亲眷前往少林礼佛,捐出一笔可观的香油钱,回程时也会顺路拜访少室山东边的嵩山派。无论那年礼敬少林多少,给嵩山中岳庙派添的香油都是一样多。若说差别,就是给少林的出自于虔诚,给嵩山的则是出于礼貌。

    一僧一道,只隔着一座少室山。少林在西,嵩山在东。

    开封偏偏是在少室山的东边。

    昆仑共议后,九大家划分疆域,昔时的嵩山不过是少林辖内的第一大门派。三十年过去,少林寺中只闻经声,不闻俗世声。

    二十五年前,开封的嵩山弟子渐多了,商丘的铁剑门对于嵩山的礼数隐隐然比对少林还周到。

    二十二年前,泰山派与嵩山派结成姻亲,此后嵩泰不分家。

    十八年前,山东境内的马贼被扫荡一空。嵩山弟子以保乡卫土之名,派人在山东境内广立道观,收徒授艺。

    九年前,武当一名通缉犯逃至山东,在山东遭到嵩山弟子擒杀,尸体送回武当,少林驻扎在灵岩寺的监僧竟一无所知。

    现而今整个山东的所有大小门派,只听嵩山号令。

    开封、商丘一带处于山东往少林寺的咽喉之地,就成了尴尬的地方。由于靠近少林,这两处多有僧人走动,虽则寺宇林立,道观却也不少。

    直到穆家庄落成后,穆清才稍稍安了心。

    穆劼自小就长得比同龄孩子高大许多。打从他懂事起,他就住在穆家庄,出了门见的不是叔伯阿姨便是堂兄弟表姐妹,家里婢女奴仆供他使唤,吃穿用度都是上好的,到了五岁时,便有夫子教导读书写字,偶尔离开穆家庄,出入尽是保镖随从,俨然就是这个五里南柯中的小太子。

    穆劼六岁时,嵩山向武林广发名帖,召开武林宴。这举动直接绕过了少林寺,不知为何,少林寺竟也不在意,还派了使者参加。武林宴上,九大家使者齐聚,当中有华山掌门亲弟严颖奇,丐帮也派了时任抚州分舵主,出身五虎断门刀彭家的彭镇浩与会。彭镇浩又有个外号叫彭老丐。虽然称老,实则当年不过三十五岁年纪。他抚州分舵主的职位虽然低微,却是近几年声名鹊起的英雄人物。众皆以为会是丐帮之后的三大总舵之一,丐帮派他与会,既不至于身份过高,也有敬重嵩山之意。礼数算是相当巧妙。

    武林宴上,嵩山派当众宣布改名嵩阳派,以嵩山之阳为嵩阳,嵩山之阴为少林,免去少林独占嵩山之名的偏议。并请武当使者回报当时的昆仑共议盟主——武当派的古松道长,称同为道家源流,愿结盟好。

    这下子少林寺再怎样顽愚也不能默不作声了。自来提到嵩山便是少林寺,嵩山派改名嵩阳,表面上是免去误称,实际上却是一分为二。嵩山派既然是少林辖下,称嵩山为少林又有何错?更何况,嵩山派又不是九大家之一,又哪来的资格与武当结盟?

    于是乎,武林宴上,少林使者指责嵩山行为逾矩,嵩山掌门曹令雪借题发挥,反指责少林寺不通俗务,治理无方,将少林僧人赶了出去。各派使者知道事情非比寻常,纷纷告辞,回报门派。曹令雪特别留了华山派严颖奇密谈,之后严颖奇独自离去。

    随后是少嵩之争爆发,时值昆仑三十三年,夏五月。

    这昆仑共议后最大的一场门派之争,战局却是令人啧啧称奇。中岳庙与少林不过一山之隔,少林使者前脚刚踏回寺门,嵩山派已倾巢而出,千余门徒包围少林寺。当时少林当权的高僧多属智字辈,方丈智泉下令紧闭寺门避敌。

    这第一步便已走错,嵩山派的实力实不能与少林抗衡,虽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少林寺内犹有堂僧千余,突围一战当可不落下风。但智泉是有道高僧,不忍交兵杀伤人命,只想以和拒战。

    这一耽搁,嵩山派早派人通报,山东境内所有帮派门人纷纷响应,陆续赶来。不到一个月,包围少林的人数竟已过三千,此时少林便想一战也不能了。不仅如此,寺内粮草匮乏,嵩山援军仍不断赶来。

    曹令雪包围少林,却只困不攻,反派人埋伏在各处险要。此时听闻圣地被围,河北、河南、山西一带的少林弟子纷纷赶来救援。各寺住持修行高深,却无一人善战,援军各自为政,只说会师少林,无人统辖,未抵少室山,就在各处险要遭遇伏击,或死或伤,这一招围城打援,打得少林寺手足无措。

    智泉方丈等不到援军,又见寺中无粮,只好出战。寺门大开,千名僧众倾巢而出,嵩山派一战即溃,退入寺外树林深处。僧众以为胜券在握,趁势想要攻向中岳庙,结果半路遇伏。林中一场大火烧死僧众两百余名,伤者四百余名,普贤院、观音院两院首座,正见、正命、正进三堂住持战死,文殊院首座率众死战,逃回寺中。一千多人出战,只有四百人逃回,余者非死即擒。

    据说,当时人在湖北的彭老丐对这件事发表了评语:“这下好,起码解决了粮食问题。只是不知道和尚吃不吃得惯道士的饭菜。”

    智泉方丈无计可施,只是佛心大恸,办了场法事,为亡者诵经超度。此时嵩山要取下少林已非难事,眼看这座千年古刹顷刻便要沦陷,曹令雪却突然按兵不动。

    与此同时,另一件不为人知的小事,是严颖奇在武当境内惹了事。很多人都以为这是一桩不相干的事,却没人问,为何严颖奇会出现在武当?

    战火也波及到了开封的穆家庄。

    少嵩之争开始后,穆清下令所有族人不准离开穆家庄,两百余名请来的护院保镖日夜巡守。

    第一批踏入开封的武林人士是嵩山派的,他们早早收到指示,自山东入境,取道开封。他们随即赶往少林支援,并未在开封逗留。之后的几批嵩山人马,或五十,或一两百,也是如此。

    直到两个月后,少林寺大败的消息传来,人心惶惶。穆清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即便开封也落入嵩山派的掌握,也不影响穆家生计。但若战事拖延下去,那便难说了。

    那是九月时节,信阳的两百多名少林弟子绕开了埋伏,抵达开封。他们打算在此集结人马,从后方袭击嵩山派。

    他们探听到消息,另一批嵩山人马,数量约摸三百人,也自山东抵达了开封。

    一场遭遇战势必在开封展开。

    于是,穆家庄的城堡与地势就成了胜败的关键。谁占据了穆家庄,凭着城墙优势,就定能稳住不败,甚而对少林寺而言,穆家庄会是他们集结兵力的好据点。

    少林弟子自西门而来,嵩山弟子则自东门抵达,双方并未察觉与另一派人马只隔着一座穆家庄,同时递出拜帖,要求穆清放行入庄,以便布置战事。

    穆清立刻陷入了困境。他虽向佛,却不想得罪嵩山,尤其是听闻少林大败之后,无论让谁进庄都是为难。何况他又听说之后还有大批少林弟子即将赶来,而山东就在左近,泰山派的弟子也有不少正赶往开封驰援。

    穆清还了请帖,婉拒两方,概不援手,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然而,事与愿违。就在他拒绝之后,嵩山派的百余名弟子立刻对穆家庄发动攻势。占据穆家庄便能取得地形优势,这对他们来说太重要。

    穆昆花了二十五年以期建成庇护家族的堡垒,如今反而成了祸因。守卫的保镖护院武艺不如正规弟子,尤其这几年在穆家庄过得清闲,更无斗志。十几名嵩山弟子甩了钩锁攀上城墙,有些被拦阻斩断,摔得头破血流不在话下,有些动作机灵的,跃上城墙,就在城墙上与护院搏斗,转眼就有十余人伤亡。更多的嵩山弟子趁机攀上城墙,人数一多,很快便占下数处城头,渐渐往城门移动。

    穆清见此景况,知道无论胜败,与嵩山派势必结怨,急中生智,赶紧派人开西门,迎请少林门人协防。

    少林弟子赶到东门时,东门已被攻破,嵩山弟子虽折损了二十余名,但穆家护院伤亡更重。少林弟子大声喊杀,冲入战阵,他们个个武艺娴熟,比之寻常护院全然不是一回事,嵩山弟子正战得力疲,一场力战后,死了三十余名弟子,余下伤退逃去。

    穆清当即喝令关上城门。

    他知道,穆家庄已经成了战场,他让妻子收拾细软,带着儿子穆劼往武当避祸,也让穆家亲族各自散去,自己却留下来顾守穆家庄。

    二十几年前,还年幼的他亲眼看着这块荒地被扫出第一片空地,叠起第一块砖瓦,即便之后将成焦土,他也要守在这里,守着这处他引以为傲的穆家庄。

    族人还来不及收拾行李,第二天一早,穆清登上城墙,东门边,远远可见尘土飞扬。那起码是超过五百人的行伍,“嵩”字旗迎风飘扬。

    城墙上,为首的少林弟子喊道:“大家别慌,张师兄正要赶来!等张师兄来了,这帮贼子不足为惧!”众少林弟子齐声吆喝,士气大振,似乎对那名“张师兄”极有信心。

    穆清可没有任何信心。

    在嵩山派攻入之前,穆家族人便各自散去,他们只带走一些银子,马匹要留给少林僧人作战用。只有穆劼母子因为身份特殊,才有一驾马车,让两名护院护送离开。

    就这样,穆劼跟着母亲前往武当。半路上,两名护院见财起意,劫掠了马车银两,母子两人只得一路乞讨,一路逃往湖北,旅途的颠沛流离让从未吃过苦的穆劼终身难忘。

    好容易到了武当,当时的武当掌门古松道长正在昆仑,代掌门古虚收容了他们。他们在武当住了三个月,就听到新的消息。

    历时八个月的少嵩之争结束了。

    嵩山派大败,曹令雪卸下掌门之位让与弟子韩默影,前往少林受囚。曹令雪十五年后病死于少林且不提,当时大败之后,嵩山派也离开中岳庙,迁至泰山。为免激化冲突,少林名义上虽为嵩山派之主,实则山东境内事务,无论大小,多由嵩山自行处置,无须上报。

    少嵩之争改变了很多事,对年仅七岁的穆劼而言,改变最大的是他的家。

    穆家庄化为了一片焦土。

    城墙颓倒,极目所见尽是断垣残壁,原本华丽的庄园只剩下焚烧过后的余烬,旧时游玩的庭园哪还闻鸟语花香?二十五年的积累与苦工,换得不足三年的繁华,以及一片亟待收拾的荒土。

    穆劼看到母亲跪在旧居前恸哭的模样,却没看到前来迎接他的父亲。

    来的是名和尚,年约四十,剑眉星目,颇有英气。

    “贫僧子秋,一叶知秋的秋。请问是穆家公子吗?”

    穆家破败了,族人们没再回来。子秋和尚收留了穆劼母子,在穆家旧址上盖了一座净露寺。

    “以净露熄业火,方能灭却烦恼,消灾解厄,安抚亡灵。”子秋大师这么说。

    穆劼发现,子秋大师与其他僧人很是不同。其他同辈僧人诵念早晚经课时,子秋大师并不参与,相较于其他僧人的严谨,子秋大师显得有些行止轻浮,作为净露寺的方丈,他竟然还有妻儿。

    “我叫张继之。” 穆劼第一次见到子秋大师的儿子,是在他十岁那年。他想拜子秋为师,子秋便介绍了自己的儿子给他认识。

    “他大你两岁,比你早入门,你以后要叫他师兄。”

    穆劼行了一个礼,叫道:“师兄好。”

    张继之仰起脸,伸手在两人额头间比划,惊讶道:“你真高。”又道,“走,师弟,我带你去练功。”

    子秋笑道:“你这三脚猫功夫也想教人?去,扎马步去。”

    张继之嘟起嘴:“娘叫我去念书呢。”

    子秋道:“书也要读,武功也要练,一样都荒废不得。别忘了,你叫什么名字?”

    张继之道:“我叫张继之,要继承爹爹的名声,要文武双全,才不辜负了铁笔画潮张秋池的大名。”

    子秋哈哈大笑道:“就是这样。念完书还要学写字,知道没?”

    张继之老大不乐意地点点头,拉着穆劼走了。

    此后,穆劼便与张继之一同练功,写字,读书。穆劼比张继之高的不仅是个子,还有天分,他也比张继之更为刻苦勤奋。

    他的努力让张继之十分不解。

    某次,张继之问道:“认识你这么久,从没见你休息过,你这么拼命干嘛?”

    穆劼回道:“我爹帮我取名劼字,表字固之,就是要我勤奋努力,守成家业。”

    张继之问道:“你哪来的家业?那间破屋子吗?”

    这话刺得穆劼隐隐作痛。他曾有家业,就在净露寺的所在,曾有过能通并驾马车的大道,还有一间间华美的庄园。城墙上站着护院,他跟表哥一起放着风筝,下人在他身后呼喊,伺候着要他赶紧吃饭。到了夏天,他还有从水井里捞起来的冰凉西瓜,满口的果肉与甜美的汁液,他只吃了两口就丢在桌上,因为他更想吃从南方送来的荔枝。

    但他不怪张继之,他是净露寺方丈的儿子,他没经历过这些。

    十五岁那年,子秋把他带到父亲墓前。

    除了鲜花蔬果,子秋还备了一盘宫保鸡丁,一碗烧肘子,一碗鲍鱼片翅羹,一瓶绍兴酒。

    一个和尚备这么多荤菜祭拜,当真不伦不类。

    但他知道,母亲说过,这些都是父亲爱吃的东西。只是现在,就算自己也吃不上几回这些东西了。

    子秋对着穆清的坟墓长揖一拜,又拉着穆劼磕了三个头,然后让穆劼坐下。

    “我没跟你说过你爹是怎么死的吧。”子秋说道,“想知道吗?”

    “是嵩山派害死的。”穆劼道,“他们放火烧了穆家庄,杀了我爹。”

    “是嵩山派害死的,这话只对了大半,并不全对。”子秋说道,“烧死你爹那把火不是嵩山派放的。”

    穆劼一愣,问道:“不是嵩山派,那是谁?”说到这,他像是想到什么,惊恐地看向师父。

    子秋说道:“嵩山派知道我们会在穆家庄集结,袭击他们后路,于是从嵩山分派了七百名门人过来,连同山东赶来的泰山弟子四百人,团团包围了穆家庄。当时,守在穆家庄的少林弟子只有一百二十余人,以百人之众抗衡千人,就算仗恃着穆家庄的地形,那也是非败不可的。”

    穆劼问道:“不是说会有援军?少林弟子不是要聚集在开封,断嵩山后路?”

    “不会有援军的。”子秋摇摇头,考虑了一会,继续说道,“这个假消息是我故意放给嵩山派的,从一开始,守在开封的就只有最早赶来的百与名弟子,还有我。”

    穆劼先是不解,继而猛地醒悟:“这是诱饵?”

    子秋道:“不仅是诱饵而已。”他想了想,又道,“要解少林之围,就要分散嵩山派包围少林的兵力。我们一进穆家庄,除了守城,就是在城内各处铺满稻草、火油等各种易燃物,你父亲一看,就知道我们要干嘛了。”

    穆劼道:“你们要焚城?!”

    子秋点点头,道:“你很聪明,要是继之有你一半的聪明勤奋便好了。”他叹了口气,只有提到儿子时,他会忍不住叹气,对于穆家庄的往事,又说得好像是件寻常事情一般,“你父亲想阻止我们,但我没有答应他。我们要他离开,他不肯,他说这里是穆家三十年的心血,是他亲眼见着高楼起,也要看他楼塌了。”

    “大军来袭前日,我们本想强行将他带走,他先是苦苦哀求,后又以死相逼,又说一旦离开穆家庄,他便要大声嚷嚷得人尽皆知,最后更说要纵火自焚。此时城内满是易燃物,一丁点火苗也足以酿成巨灾,让计划失败,我敬重他决心,便同意他留在庄内。”

    穆劼听着,他已猜到后来发生的事了。

    “我们埋伏在城外,你父亲关上城门,就守在你故居,也就是净露寺那里,等着嵩山派的弟子攻破城门。他们冲进来,见到一座空城,还来不及找到你爹,我们一百来人就守住前后门,将火箭射入城中,顿时火光冲天。嵩山弟子慌忙逃窜,被我们堵住城门,进退不得,或擒或杀,千余名弟子只侥幸逃脱了百来人,而穆家庄也成了一片焦土。”

    “所以净露寺的甘露,其实是要灭我爹身上的火。”穆劼道,“是纪念我爹的舍生,跟穆家六百余口的基业?”

    “你爹是个虔诚的信徒,据说,他死前口诵佛号,走得很安详。”

    穆劼摇头道:“那是不可能的,我爹虽然信佛,却没那么虔诚。他烈火灼身,想必死得惨不堪言。”

    子秋没有否认穆劼的话,只问:“对于你爹的事,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穆劼问道:“师父说嵩山派害死我爹只对了大半,并不是全对,剩下的部分,是师父你吗?”

    子秋道:“我虽有憾,但即便重来十次,我依然会放火。事所当为必为之,你爹的死不能算我头上。”

    “那另外一小半又该由谁来负责?”穆劼问,“是怪我爹迂腐?”

    子秋遥遥指着西边道:“是少林寺那群和尚。”

    穆劼问:“怎么说是少林寺害的?”

    “若不是他们颟顸无能,又怎会让嵩山坐大,又怎会引起少嵩之争,死伤这么多人命?那些口诵佛号的和尚除了祝祷又会什么?靠佛祖保佑少林,保护开封,保护少林辖内的四省子民?”子秋越说越是愤慨,到最后竟咬牙切齿起来。

    穆劼第一次见到师父如此愤慨激动,也是第一次听到一名和尚如此辱骂少林,甚至辱骂佛祖。虽然他早就怀疑师父不是普通和尚。

    “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还要俗家弟子剃度入堂才能指挥作战,领导师兄弟,这群颟顸的和尚,他们是害死你父亲的另一半祸首!穆劼,你要记得,让权力落在无能者的手上,就是灾难,就会害死像你父亲这样的无辜!你要记着,保护这四省居民的不是佛祖,是少林寺!你要记得……”

    然后他就听到那句话,对于少林寺而言最为离经叛道的一句话:

    “佛可灭,少林不可灭!”

    穆劼没有怪他师父,他知道师父是对的。

    穆劼十七岁时,张继之仍是如同往常般皮赖,他并没继承父亲的聪明才智,无论武学文采都被穆劼远远甩开。

    即便没有父亲教养,即便一师所承,穆劼永远走得端正,坐得稳重,行止有度。年纪越大,穆劼的眼神就越见锐利,张继之不知道的是,很多年后,这锐利的眼神将转为稳重,又转为深沉,直到如一泓不见底的深潭,令人望之生畏。

    张继之有些嫉妒,因为父亲也将寺内要务交给穆劼处置,包括巡守开封。

    少嵩之战过后十年,嵩山派虽已大半臣服,但仍有未除尽的余孽怀着当年的妄想。他们表面上已与嵩山划清界线,实则蛰伏于暗中,不时扰乱破坏,企图消耗少林元气,以遂他们心中大愿,让嵩山脱离少林,成为独立的门派。

    穆劼没让子秋失望,他巡守不过一月,靠着蛛丝马迹抓住了七名叛离嵩山的弟子。彼时这些人正准备趁夜纵火袭击净露寺,他们的目标是刺杀子秋。

    抓到这七人后,子秋审讯完毕,连少林寺也不通报,一律斩首,不仅将首级悬于城墙上,还将尸体剥皮,用七根长竹竿吊起一片血肉模糊的残躯。

    张继之觉得恶心,对父亲道:“你杀了他们就是了,弄成这样,太残忍了。”

    子秋叹口气,对着张继之摇摇头,似乎连解释也懒了,转过头去问穆劼:“你说,残忍吗?”

    “杀一儆百,方儆效尤,起码让他们的党羽不敢再犯开封地界。”

    张继之道:“他们要是来报仇怎么办?我们少林是佛门正宗,我佛慈悲……”

    他话没说完,子秋就大骂一声:“闭嘴!”张继之一愣,子秋接着说道,“等到他们在开封杀了人,你再来说残忍不残忍!怎样才叫残忍?无辜而死才叫残忍!”

    子秋甚少大声斥责张继之,这一吼,张继之讷讷不敢再开口,只得低声道:“父亲教训得是……”

    子秋道:“他们若敢再来,那也甚好,一并除之,大快人心。”说完转过头去,对穆劼道,“你跟我来。”

    穆劼点点头,跟了上去。

    两人走在开封府旧城外,古墙上有岁月刻蚀的斑驳痕迹。穆劼看向师父,十年过去,师父的背似乎有些驼了。

    “你知道少嵩之战时,嵩山派包围了少林寺,曹令雪为何迟迟不攻入吗?”

    子秋突然提了个问题,这一直是武林中悬而未解的一大疑问。无人知晓当初曹令雪只围不攻的用意,只认为这是曹令雪的极大失策,甚至是导致后来少林反败为胜的关键。

    见穆劼没回答,子秋接着说道:“因为攻下少林也没用。少林是当今天下第一大派,他吃不下,一旦灭了少林,少林弟子的反扑足以让嵩山派灭亡。”

    “既然进不能胜,退不能成,这场少嵩之争要怎么收尾,又为何要打?”穆劼反问。

    “他除了要少林承认嵩山自立门派,还希望能成为九大家之外的第十大家。他等人来调停,只要九大家介入,他就能以少林作威胁,让其余八大家承认他,届时他再解少林之围,不仅名正言顺,还能得偿所望。”

    “没有其他门派介入。”穆劼道,“各大派都当没这回事。”

    子秋道:“这话得分两头才能说清。先说九大家,他们心里都有底,昆仑共议就是九家,九家共推盟主,多了一家,自己的利益就少了一分。嵩山虽然势大,较之丐帮、崆峒、点苍、武当又算得了什么?少林与武当亲近,古松或许会帮,但他人在昆仑,古虚不敢拿这主意。昆仑不介入,其余八大家更不会介入。”

    穆劼道:“曹令雪筹谋已久,没有把握焉敢挑起争端?他绝不会犯这错误。”

    子秋道:“这就要讲到第二桩事了。嵩山不过是少林底下一个门派,开武林宴,其他各派顶多派弟子门人送礼祝贺,面子做到足,也就丐帮让那时还在抚州当分舵的彭老丐来……”

    彭老丐这名字穆劼已不陌生,那是自衿自信的师父提起武林掌故时难得会露出尊敬神色的名字。彭老丐几年前才升任江西总舵,是九大家中最担得起,或许也是唯一担得起“大侠”这个称号的人。

    “唯有华山,竟然派了掌门亲弟弟严颖奇来,这是为什么?”子秋问。

    穆劼恍然:“他们早有勾结,这是有备而来。”

    “华山与少林在山西向来有疆界纷争,曹令雪答应事后以酬谢调停为由,威逼少林,让华山取得这些争议疆界,换得华山介入。但仅此一派并不足够,离开嵩山后,严颖奇就到了武当,他是代替嵩山当说客去的。古虚或许做不了主,但出面调停,等待古松介入却是可以。古松是当今盟主,他介入了,便是昆仑共议介入,如此一来,曹令雪就能得偿所望,以撤围少林为条件,在昆仑共议上争取到成为第十大家的资格。”说完,子秋哈哈大笑道,“没成想严颖奇那个白痴向来好色,竟然在去往武当的途中看上一名女子,坏人名节。那女子不甘受辱上吊,被武当底下一个叫仙霞派的小派门知道了。那仙霞掌门杨景耀是条汉子,追着严颖奇一路追到陕西,两人交手,严颖奇不敌,被他打死,消息自然也传不到武当。”

    他哈哈大笑,又接着道:“可惜杨景耀不知真相,只知华山最是记仇。‘华山一滴血,江湖一颗头’,他怕遭报复,于是解散仙霞派,安置好老小,独自上华山领罪。严颖奇劣迹斑斑,全武林都清楚,他要不是华山掌门的弟弟,能不能活过二十五都是问题。这事本是华山理亏,华山派却怕杨景耀从严颖奇身上知道什么,硬是杀了杨景耀灭口,还欲盖弥彰地发了仇名状。可惜了杨景耀这样一条铁铮铮的汉子……继之刚才说残忍,怎样叫残忍?这才叫残忍!”

    穆劼这才恍然大悟。

    “仙霞派是武当门下的,古松道长向来器重杨景耀是个人才,这事过后,趁着自己还是昆仑共议的盟主,就定了新规矩,奸淫妇女本由门派自行处罚,从此改成了天下共诛的大罪。”

    “这一段来龙去脉,师父是怎样想出关联的?”

    “我哪想得出来?这是曹令雪自己说出来的,他还在少林寺作客呢。”子秋说道,“他这么爱少林,围了足足半年,下半辈子也别想离开了。”

    穆劼问道:“即便严颖奇误事,少嵩之战前后八个月,消息应该早就传到昆仑,为何古松道长迟迟没有介入?”说到这,他恍然领悟,看着子秋说道,“师父,是你拦阻了古松道长,让昆仑不要插手少嵩之争?”

    子秋看着穆劼,又叹了口气,穆劼知道他又想起了张继之。子秋说道:“嵩山不能赢,又退不得,这一仗少林必胜无疑,既然如此,又何必让昆仑介入,让嵩山得利?”

    他想了想,接着说道:“你聪明胜过继之百倍,心性更是坚韧。你……考虑过出家吗?”

    穆劼回道:“我是独子。”

    子秋道:“独子也无妨,你可以做我这样的和尚。”

    至此,穆劼才知道,为了解救少林,五名俗家弟子剃度入堂,子秋便是这五人之首,江湖人称铁笔画潮张秋池,是智勇双全的奇才,也是少林取胜的关键人物。少嵩大战后,其余四名俗僧都留在少林处理寺务,唯有子秋不愿留在少林,来到开封担任净露寺住持。一来开封是山东与河南的交界,可以就近监视嵩山,二来也是厌恶少林的习气,三来,也有一点来找穆清后人的意思在。

    子秋道:“少嵩之争,明面的争是武斗,然而武斗之下尚有许多暗流潜伏。这看不到的争斗往往比台面上的武斗更要凶险百倍,一步走错,满盘落索。你务须三思、四思、十思、百思,至无遗漏处,方可踏出一步。”

    穆劼点点头,道:“弟子明白了。”

    “以后我所有的一切,都会给你。”子秋拍拍穆劼肩膀,道,“少林的未来就交给你了。”

    自此以后,子秋将寺内事务尽皆交给穆劼处理,更无视少林规矩,将一身武学尽数传给穆劼。至于张继之,子秋像是放弃了他一般,既不要他练武,也没再催促他读书。张继之也与穆劼渐行渐远,两人见面往往连招呼也不打,甩头就走,穆劼也从不理会。

    只是子秋的身体似乎渐渐虚弱。又过了两年,子秋发了风症,险险丧命,虽然救了回来,却是自此卧病在床,再也不曾起来。

    他终究是老了。

    看见子秋病倒,穆氏也担心起自己的身体,时常催促穆劼完婚,然而穆劼却迟迟不肯允诺。

    子秋病倒后,净露寺便全部交给穆劼打理。少林寺时常发来一些信件,都是寺中疑难,需要子秋意见决断,穆劼也一并回了,手段利落,见解高明,竟也无人怀疑不是出自子秋手笔。

    又一年,穆劼察觉,近来的开封又出现了些尴尬人物,蠢蠢欲动。

    “又是嵩山那群杂种。”穆劼心想。

    这一日,穆劼四更便起,到净露寺办公,刚走到门口,却见门锁歪了一边。

    他向来精细克己,离开时房门上锁,必将门锁摆正,一丝不茍,门锁歪了,定是被人动过。这门锁锁匙只有自己与师父各持一份,莫非是师父来过?

    他凝神戒备,开了锁,刚推开门,一道白光迎面劈来。穆劼早已有备,侧身避了开来。四名蒙面杀手上前围攻,当中一名身材细瘦有致,竟是名女子。

    穆劼此时年方二十,他以一敌四,大声呼救。未几,净露寺的监僧赶来,十几名僧人将四人团团包围。

    当中一人忙喊道:“快撤!”声音甚是熟悉。四人本欲杀出重围,却被僧众拦阻,逃脱不得,没多久便一一受擒。

    穆劼拦下喊撤之人,掀开面罩。

    果然是张继之。

    张继之讷讷喊道:“师弟饶命!师弟……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被逼的!……”

    那名女子骂道:“你求他干嘛?狗娘养的穆劼,害了我嵩阳派七条人命!韩默影那龟孙子怕你们,嵩阳的好汉不怕死!”

    张继之骂道:“你这臭婊子,闭嘴!”又转头哀求道,“别让我爹知道!师弟……我求你,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穆劼缓缓闭上眼,似在思考。北风呼啸,忽尔下起雪来。

    ※

    “求你了,饶他一命。”病榻上的子秋哀声告饶。这个曾经主持过少嵩大战,智勇双全的英雄人物,如今只是一个老父亲,用虚弱的声音恳求,眼神中哪有昔日半分光彩?

    他扶着穆劼的肩膀,从床上翻倒跪下,穆劼要扶他,他却叩头在地:“我只有这个儿子,唯一的血脉!他是你师兄,你们是一起长大的!你们一起练过武,对过招,吃过同一锅饭,喝过同一碗汤!”

    张继之为何勾结嵩山余孽,犯下背叛少林,行刺同门的大罪,原因他们都知道。但追究原因已经太迟。

    他勉力嘶喊着,哪怕早已气若游丝。

    然而他没听见穆劼的反应。

    子秋抬起头来,他看到一条挺直的腰杆,还有一张坚毅削瘦的脸。那高大的身材……是啊,不知几时,穆劼已长得比自己高大许多,那双本来带着锋芒的眼,此时已转为成熟内敛。

    张继之不能留,少林英雄张秋池的儿子加入嵩山派反少林的行列,这是多大的讽刺?

    他不死,更会动摇少林寺的法规威信。

    若张秋池的儿子触犯门规都要死,还有谁敢心存侥幸?

    穆劼只说了一句话。那曾从师父口中说出,最是触动他心底的一句话:

    “佛可灭,少林不可灭。”

    子秋颓坐在地,嚎啕大哭了起来,只是不停捶胸顿足。

    张继之被判了刑立决,没送回少林,直接在开封处刑,穆劼亲自动的手。他让张继之走得没有一丝痛苦,便似在睡梦中般。

    张继之的母亲,子秋的妻子,听到判决后便离开了开封。白发送黑发,她没法陪爱子走完最后一程,此后再没回来。

    剩下的三名刺客并没有死。第二天晚上,一名蒙面人闯入,偷偷打开牢房,放走了三人。

    他们自称嵩阳派,那是嵩山不被允用的名讳,他们是嵩山中不甘屈于少林之下的激进人物,从他们的言谈之中,可以知道他们对当今掌门韩默影的不满。

    少林承担得起他们的袭击,嵩山又是否承担得起他们内乱?让他们坐大,他们会成为嵩山派内反嵩山的一群人,他们会不满韩默影这些人的治理,反噬嵩山,让嵩山衰败。衰败的嵩山,就再也无力危害少林。

    台面上的武斗远不如台面下的斗争来得凶险,是铁笔画潮张秋池的双手将他捧起,他就要做得比张秋池更好。他的眼光要更远,要看得更宽,更透彻,更有手段。

    子秋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将自己所有的藏书、人脉通通移交给了穆劼,倾其所有,毫无保留。只有地位,那是后来穆劼凭着自己的能力,一步步爬上去的。

    他把一切希望全寄托在穆劼身上,期望他成为自己之后下一任俗僧的领导者。

    然后他死了,死前弥留时,他嘴唇一张一合,听不清楚说些什么。穆劼凑到近前,只听到细碎的呢喃声,不停叨念着:“继之……继之……继之……”

    之后穆劼一直留在净露寺,以俗家弟子的身份为少林寺筹划。

    二十五岁那年,穆劼成婚,娶了崆峒掌门的侄女,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为穆家留了后。

    二十八岁那年,穆氏得偿所愿,抱着孙子含笑离世,穆劼成为少林入堂居士,隐隐然成了俗僧领袖。

    直到四十岁时,穆劼方才剃度入堂。他师承子秋,按序排辈,历任正进堂堂僧、正语堂住持,只用了短短几年就当上了普贤院首座。

    经历对他来说不过就是个过程,即便没当上普贤院首座,也没人会怀疑他的地位。

    俗僧第一人:觉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