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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朱门豪客

    昆仑八十五年,秋,八月

    杨衍进了城,趁夜敲了铁铺的门。铁匠掌了烛火开门骂道:“哪个横死的不给人睡!”定睛一看,烛光月色下,杨衍满嘴伤疤,双眼血红,当下吃了一惊,手上的烛火险些落了。

    杨衍径自走入铁铺找兵器。铁匠知有变故,问道:“杨公子,发生啥事了?”杨衍并不回话,先是挑了把剑,拿着不趁手,又挑了一把稍细点的。铁匠上来要问,杨衍从怀里掏出几两银子,那是他从家里找出的全部家当,拣了一颗碎银放着就离开了铁铺。

    铁匠怔了一会,听得里头媳妇喊道:“谁啊?”铁匠回了句:“没事!”他关了门,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杨衍提着剑,他记得黑袍人的北方口音,就望北而走。

    庄院的工人见杨正德与秦九献连着两天没来上工,正在纳闷,城里便传出杨家灭门的消息。原来今早铁匠去了一趟杨家,回来便将消息散出去,又通知了丐帮管事的崇仁分舵主。

    杨正德平素与人为善,众人听说消息,群情激愤,又想秦九献同时失踪,登时怀疑起来,纠众往秦九献住所找去,结果却是人去楼空。街坊只说秦九献昨晚出门后便未再回,只知道他原是临川人,余下一概不知,众人更是怀疑。当地管事的丐头疲癞派人往上报了灭门的事,称秦九献为疑犯,现正追捕,对杨衍行踪却不闻不问。

    杨衍离了城,沿途问路。但他手持兵刃,形状可怖,又满颊是伤,一开口就牵动脸颊与舌头的伤口,声音诡异,路人纷纷走避。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心善的大婶见他可怜,听他说话,又关心他,杨衍只问道路,余下都不答。那大婶只得告诉他,沿大路往北就是临川,至于他所说的黑袍人却是未曾见到。

    崇仁县距离临川只有几十里路。人说抚州是七山一水两分田,走的虽是丐帮修筑的驿道,仍是崎岖。杨衍只是走,渴了就找水喝,直走到中午,突感一阵晕眩,原来他一日未食,早已饿得头昏。杨衍这才想起自己只带了盘缠,却没带干粮,看到不远处有家野店,便往那处走去。

    野店中,几名路客纷纷看向他来。此时杨衍伤口化脓,一碰热食便血流不止,于是买了几个冷包子作干粮。他一咀嚼,牵动脸颊齿龈上的伤口,每嚼一下都如刀刮针刺般疼痛,只得和着水囫囵吞下。

    他备好干粮,跟店家买了水壶装水,又接着走。走没半个时辰,突然后脑一阵重击,他还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几名歹徒一阵拳打脚踹,将他打倒在地,又伸手进他怀里掏他钱袋。杨衍死命握着怀中那绣花针球,直把掌心手指都扎出血来。那群劫匪扳不开他手指,又怕人来,匆忙间只抢了钱袋跟那面令牌便急忙逃离。杨衍勉力站起,看背影是野店那几名路客,知道追之不及,又一跛一跛地往临川走去。

    入了夜,杨衍用剑割了芒草作床被,就在道旁野宿,幸而未遇毒蛇猛兽侵扰。就这样走了两天,第三天中午才到临川城。

    昆仑共议后,丐帮的势力占了浙江、福建、江西三省,江西以抚州作为重镇经营——丐帮早年以行乞聚落,帮内多为目不识丁的武人,历任帮主便以兴文为重任。临川古有才子之乡的美誉,江西总舵便在此处。自然,也因同一个理由,浙江绍兴成了丐帮总部所在。

    两日里赶了几十里路,杨衍又疲又累,全身酸疼。他伤口未经医治,又睡在脏污之地,竟已长出蛆来,爬了满脸,城里人见他形貌纷纷走避。他环顾四周,自然见不到仇人,经过一间大院落,听得有争吵之声,也无心去管。一瞥眼,巷弄中隐约见着一个熟悉背影,他正要快步上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倒了下去。

    “你这个骗子,流氓!哎……有人昏倒了!”

    这是他昏迷前最后听到的声音。

    ※※※

    再睁开眼时,杨衍先看见一个背影。

    那是个老人的背影。

    杨衍立刻伸手去摸自己怀中的绣花针球,见球仍在怀中,心下一安,又去找他的剑。

    他的剑呢?杨衍不由得喊了出来,但口中发出的却是呻吟声。

    老人回过头,忙上前安抚他道:“别乱动,歇着。”

    杨衍挣扎着环顾屋内,老人问道:“你找什么?”随即醒悟,从床下摸出剑来,问道,“你找这个?”

    杨衍抢过剑来,紧紧抱着,正要开口,老人却按住他胸口道:“嘘,不要说话。你舌头受了伤,少开口,多休息。”

    杨衍摇摇头,他抱着剑想起身,但浑身酸软疼痛。

    忽听“呀”的一声,房门打开,一名少女端着汤药进来。这少女年约十七,体型福泰,比杨衍矮,看起来却比杨衍重些。

    老人把杨衍扶起,说道:“我姓孙,是个大夫,这是我孙女阿珠。”听到对方是个大夫,杨衍这才发觉脸上已经上了药。

    阿珠道:“别动,我喂你喝药。”说着便将汤药一匙一匙喂给杨衍。杨衍看着阿珠,想起杨珊珊死前那一抹微笑,眼眶忽地一红,挣扎着喊了声:“姐……”

    他说话发音不清,阿珠听成了“谢”字,忙说道:“不用说谢,这是该当的。”

    杨衍收起情绪,想掏银子,这才想起身上银两早被洗劫一空。孙大夫见他神色,猜出情由,说道:“我虽不知你身上发生何事,也无意细究,只是你的眼睛……”顿了顿,又道,“你伤得太重,又没及时医治,种下病根,以后脸上留疤,说话不利索都是难免的,但性命却是无碍。你有什么私事未了,若是不便交代,也都等伤好再说。”

    自几天前家变以来,杨衍首次接受别人的善意,不禁感到一股暖流在心。但他无心养病,只想早日找到仇人报仇。

    孙大夫道:“你好生歇息,我们不打扰你了。”

    杨衍又睡了一觉。他伤口溃烂发炎,一动便全身疼痛,将养一天,病情反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

    第二天醒来时,孙大夫正在熬药,见他起来了,问道:“你怎样?”杨衍全身无力,孙大夫替他把脉,杨衍见到孙大夫脸上一块青肿,伸手指了指,孙大夫说没事。杨衍心下狐疑。阿珠此时进来,手上拿着一个包袱,问道:“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杨衍一看,包袱中放着的竟是他前两天被抢走的碎银子跟那面令牌,心中更是疑惑。

    孙大夫问道:“哪找来的?”阿珠道:“就放在咱们家门口,也不知是谁送来的。”

    杨衍指着银子,又指指孙大夫,孙大夫知道他意思,掂了一小块碎银道:“我就收你药钱,剩下的你留着吧。”杨衍甚是感激,但仍不知为何令牌与银子会回来。

    孙大夫离开房里,杨衍指指自己脸上,又指指门口,意是询问阿珠,孙大夫怎么受的伤。

    阿珠见杨衍问起,噘了嘴怒道:“城里来了个骗子,又霸道,抢了病人不说,还伤了爷爷。”

    杨衍好奇,指指阿珠,比个张嘴的手势要阿珠细说。

    原来孙大夫是城内有名的仁医,救病医伤,遇到穷苦的就只收些药钱,生活家计多靠替城内的朱大户一家看病所得。

    大概一个月前,朱大户新娶的小妾突然生了恶疾,说胸闷气喘,日夜煎熬,不能与朱大户行房。朱大户着急,请孙大夫诊治,孙大夫医治许久,始终不对症。

    约莫半个月前,来了一个名叫朱门殇的走方医生,自称祖先为富不仁,授业师父交代要义诊三年,所以看病不收诊金,只收药费。他听说了朱大户家小妾的恶疾,登门拜访。朱大户也是病急乱投医,请他进去,诊过之后,说朱夫人是阳精蓄体,阴阳不容,水火不调,所以得了心疾。

    朱大户问:“什么是阳精蓄体?”

    朱门殇便问:“朱大爷你办事时,是否阴阳倒悬?”

    朱大户不好意思,道:“确实……有几次。”

    朱门殇道:“只怕不是几次而已吧?”

    朱门殇见朱大户只是讪笑,便接着说:“老爷你体旺精盛,就是说你太过威猛,阳气太旺。正常人交合是男上女下,那阳气由牝户入,而由七窍出,但你阴阳倒错,夫人承受不起,阳气化消不了,便积蓄在体内。这病要好,需得导引阳精。”

    说完,朱门殇让朱夫人立起身子,取了一根三尺长针,在夫人背后攒弄。用这么长的针医病当真前所未见。也不知他从朱夫人后背哪个穴道刺入,左手夹住针,右手突然拍向朱夫人胸口,那根针突地一下就从胸口穿出。他就这样两手在胸背处夹着针,随即左手一抽,右手一放,那针就收了回去。

    朱门殇道:“我已帮夫人穿孔泄气,但要痊愈,还得吃我祖传秘方。只是这药材不便宜,需得三两银子一帖,早晚服用,方能痊愈。”

    朱大户见了他这穿针入胸的神技,被唬得一愣一愣。这名小妾是他新娶,最是疼爱,莫说一天六两银子,便是一天六十两银子也愿出。

    朱门殇又嘱咐道:“夫人之病乃因交合而起,若未调养好便行房,病情恐会恶化。若倒过来,害你积蓄阴气,只怕……”

    朱大户忙问:“只怕怎样?”

    朱门殇举起食指朝天,又向下一勾。

    朱大户惊道:“难道会倒阳?”

    朱门殇点点头,朱大户忙道:“不犯戒,绝不犯戒!”

    之后朱门殇送来药丸,果然一吃见效,朱夫人身体渐可,朱大户每日奉送银子,不在话下。

    孙大夫一听此事,当真是岂有此理。他对阿珠道:“这人是个骗子,行话叫‘做大票的’。天底下哪有三尺针灸之理?又哪有穿胸针的法门?那是骗术的一种。那针共有两截,一截是给人看的,长约三尺,后粗前窄,里头藏有机关,戳入背心,前端便缩入,他再趁着胸前一拍,将另外一截针夹在指缝中,看上去便似穿过胸口。病人被他在这一拍,哪分得清胸口的疼痛是被针戳还是巴掌打的?至于阳精蓄体的医理,更是胡说八道,当真胡说八道!”

    阿珠又问,那为何朱夫人吃了药会见效?

    孙大夫答:“那是江湖走方术士的偏门,又称‘顶药’,多以水银、罂粟等物炼制,服下后各种病症都能缓上一些,但不治本,多服更是伤身。”

    孙大夫又说:“那个朱门殇说他施医不施药,什么药材要三两银子一帖?再说,他若真不收钱,怎么不在自己乡里行医,又怎么不开医馆,成日……就住在群芳楼里?”

    孙大夫去到朱家力谏,朱家不信,他又去找朱门殇理论,朱门殇反笑他:“有火点子不挣,尽费些功夫在水码子身上,难怪治不了杵儿。”这又是江湖骗子的行话,有钱的叫“火点”,穷人叫“水码子”,挣钱叫“治杵儿”。孙大夫更确信他是骗子,只是朱大户不听劝,反被朱门殇诬赖自己眼红。也就是那天,杨衍恰巧昏倒在朱大户屋外,被孙大夫救了。

    杨衍想想,原来当天听到的是孙大夫跟那名骗子的争执,看来自己当时是倒在朱大户家附近了。

    阿珠又说道,今天孙大夫又去群芳楼跟朱门殇理论,却被他一把推开,撞到门板上,受了伤。

    杨衍此时最听不得这种恃强凌弱的事,不由得怒火中烧。他向来脾气刚烈,家门遭变后更是如火浇油。

    突然听到门外孙大夫的声音慌道:“你来干嘛?”又听一个声音道:“惦念你前些天捡的那个娃,特来看看。”

    只见一人直直走进屋来,孙大夫拦不住他。杨衍看那人,下巴细长,斯文脸上带着几分粗犷,尤其一双浓眉特别醒目。孙大夫拉着那人道:“这孩子没钱,你莫要惹事!”阿珠拉拉杨衍衣角,眼神示意,原来此人便是朱门殇。

    朱门殇上下打量杨衍,又靠近他身上嗅了嗅,杨衍觉得他冒犯,又厌恶他欺负孙大夫,握了剑,骂道:“滚开!”一剑砍去。他无意伤人,只想吓唬对方,让对方吃点小苦头。但他伤病未愈,这一剑歪歪斜斜,甚是无力。

    朱门殇轻轻巧巧接过剑,骂道:“小王八敢伤人啊!”他身材瘦长,力气却大,双手一拉就把杨衍提起。孙大夫忙道:“他是个孩子,又是个病人,你别伤他!”

    杨衍双脚悬空,身上东西落了一地,连那块令牌也掉在地上。朱门殇低头捡起,笑道:“原来是个火点。”转头对孙大夫道,“这病人归我了。”

    孙大夫急道:“你怎能这么霸道?”

    朱门殇道:“我便霸道了怎样?这小子拿剑伤我,我带他去丐帮,看看怎么评理!”

    孙大夫道:“他就是个孩子,又没钱,你拿他干嘛?”

    朱门殇道:“嘿,你说我是个骗子?这孩子要是医死了,我赔命,要是医好了,你别再去朱家找我麻烦!就你这穷酸样,他的药钱你得贴多少?我是帮你省,不知好歹!”

    杨衍要挣扎,无奈全身乏力,朱门殇将他手中剑夺了,将杨衍甩到肩上,就如挎包袱一般。他动作粗暴,杨衍给他一甩,登时昏了。

    朱门殇头也不回,大踏步走了,孙大夫与阿珠怎么也拦不住。

    ※※※

    杨衍感觉自己像是躺在一团棉花上,软软的,温温的,又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他张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拔步床上,床顶绘有牡丹纹路,床柱上片片绯红纱幔,又见周围摆饰尽是花瓶玉器,还有一只雕工精细的香炉,袅袅升着青烟。他出身贫困,哪见过这等华丽气派?恍惚间只觉是仙境。

    忽然,风卷纱幔,缓缓飘起。杨衍转过头去,只见帘幔过处,一条纤长身影站在桌案前,周围粉末纷飞,白雾似的。

    却是朱门殇在揉面团。

    在这雅致房间里揉面团,不仅突兀,也太不讲究。只见朱门殇捶揉捏甩抛,往复不停,杨衍心想:“不知他又要搞什么骗术。这家伙不当骗子,当个厨子倒是有模有样。”

    他正要起身,朱门殇就骂道:“孙老头没叫你别乱动吗?跟个泼猴似的,扭来扭去。”

    杨衍性格刚烈,遇到敬重的那是礼貌周到,言无不听,遇到粗鲁厌恶的,那是你让往东,我越是往西。他因孙大夫之故厌恶朱门殇,朱门殇要他躺,他偏要起身。

    朱门殇骂道:“好一只泼猴!”拿起面团走到杨衍面前,一把将杨衍推回床上。杨衍开口要骂,朱门殇捏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面团塞进他嘴里。杨衍待要吐出,朱门殇捏紧他脸颊不让吐,又把面团一团接一团塞入他嘴里,直把杨衍的嘴塞得满当当的。杨衍气息不顺,吞不下又吐不出,恶得鼻涕眼泪齐出,拼命搥打朱门殇。朱门殇嫌他烦,用脚压住他双手,兀自不肯停手,又捏又挤,直到把他嘴里最后一点缝隙都塞满。

    杨衍挣扎不得,又喘不过气,只得任他摆弄。朱门殇见他安分了,又把剩余的面团捏成长条形,在他上下齿龈上按匀,这才放手。

    朱门殇一放手,杨衍便要伸手去挖面团,朱门殇道:“想要好得快,别动它,躺好!”

    杨衍想起孙大夫说朱门殇是骗子,敢情这又是哪门子的偏方?不理会朱门殇的吩咐,便要伸手去挖。朱门殇拦住他,又骂了几句,一缩手,杨衍又去挖,朱门殇又拦。这样往复几次,朱门殇骂道:“妈的原来不是猴子,是牛啊!”

    两人斗得火起,朱门殇扯下帘幔将杨衍手脚绑住,杨衍不停挣扎扭动,朱门殇索性将他五花大绑,捆成个粽子似的,骂道:“真是蠢牛,不绑不听话!”杨衍也不服输,瞪着朱门殇,朱门殇见他瞪自己,也瞪了回去。两人怒目相对,就这样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把眼睛移开去。

    两人都不服输,约莫僵持了一刻钟,一名姑娘进门问道:“朱公子,那个孙大夫又来了。”

    朱门殇头也不回,骂道:“把那老顽固赶回去!”

    姑娘又道:“他带了丐帮的人,说你拐带少年呢。”

    朱门殇又道:“让七娘打发他们,别来烦我!”

    那姑娘笑道:“朱公子好大的火气,要不贱妾帮你消消火吧?”

    朱门殇道:“你帮这蠢犊子消火吧!”

    那姑娘道:“床上的公子,你瞧瞧我,好不好看?”

    杨衍听她唤自己,只不理会。那姑娘见他们这般斗法,觉得好笑,走近床前,用头发去挠杨衍鼻子。朱门殇见状,连忙喝止道:“别动他!”他这一喝,不自禁地移开视线。

    那姑娘吓了一跳,朱门殇道:“他现在封着口窍,若打喷嚏,气息逆流,会把肺给炸了。”

    那姑娘料不到如此严重,连忙道歉。朱门殇打发她走了,看向杨衍,只见杨衍眼中满是得瑟,显是对赢了这场瞪眼比赛很是得意。朱门殇怒道:“刚才不算,我们重来一次!”杨衍扭过头去,就不瞧他。

    朱门殇憋了一口闷气,想了想,转身不知拿了什么物事,走到杨衍面前,问道:“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杨衍不理他。朱门殇举起一个小盒子,里头尽是细细蠕动的小虫,道:“这是蛆。”说着拿起涂刀,把蛆抹在杨衍脸上。杨衍大怒,只是挣扎不得。朱门殇又用纱布盖在杨衍脸上,骂道:“老子要去嫖妓。倔犊子,你要有本事就别动,让蛆吃了你。等你脸上长了苍蝇,老子就服你,叫你一声爷爷。”

    朱门殇离开后,杨衍心想:“这邪魔歪道搞什么鬼?这样折磨我又有啥好处?”他想不通,加上刚才挣扎又虚耗了不少力气,不多久便沉沉睡去。

    他再醒来时,朱门殇正在喝酒,见他醒了,骂道:“还没死嘛。”杨衍不理他,朱门殇提着酒壶上前探视,问道:“现在你嘴巴是什么味道?甜、酸、苦?”

    杨衍心中暗骂:“这白痴,你塞了我嘴巴,我怎么回答?”他一转念,发现舌尖果然尝到一丝甜味,这是他数天来第一次感受到味道。

    朱门殇这才想起杨衍嘴巴被塞住,说道:“都忘了你嘴里塞着药。这样吧,你点头一次是甜,两次是酸,三次是苦,好不好?”

    杨衍听他说面团是药,心下纳闷,只是一觉醒来,精神好了许多,又想早点脱离这恼人的困境,于是点了一下头。

    朱门殇点点头,却没帮杨衍取出口中面团。他端了一盆水,再取来一个小药盒,先取下杨衍脸上的纱布,用水把伤口上的蛆洗下,仔细端详一会,这才点点头,拿起涂刀道:“有本事就不要吭声。”说完从药盒里刮了一小块药膏抹在杨衍脸上。杨衍两眼一睁,痛得几欲昏去,但他性格倔强,说不哼就不哼,只是四肢抽搐不停。

    朱门殇上完药,又用纱布盖上,道:“你明天就能下床,要是乖,就帮你松绑。”

    杨衍撇过头去,只不理他。

    朱门殇正要离去,突然听到“咕噜噜”的声音,又转过头来,一拍脑袋道:“妈的贼奶奶,都忘记给你吃饭了!不过你现在也吃不了什么。你安分点,我让人给你伺候些冷粥。”

    朱门殇出去,过了一会带着一名二十出头的标致姑娘回来,指着杨衍说道:“交给你了。”说完把杨衍口中的面团挖出。杨衍顿觉口中一松,长长呼了口气。

    那姑娘笑道:“我来服侍公子。”说着端起碗,一勺一勺喂食杨衍。杨衍许久未进食,那冷粥中掺了肉末,喝起来格外鲜甜美味,杨衍喝得急了,咳了出来。那姑娘道:“别急,还多着呢,嘻……”

    杨衍听那声音与之前的姑娘又是不同,心中疑惑,转头问道:“这是哪里?”他话一出口,发觉自己说话正常,舌头也灵便多了,甚是讶异。

    那姑娘笑道:“这儿是群芳楼。”杨衍大吃一惊:“妓院?”那姑娘笑道:“不是妓院,哪有这么舒服的床?”说完又咯咯笑个不停。

    杨衍转头对朱门殇怒道:“你带我上妓院?”

    朱门殇正在揉面团,回道:“妓院又怎样?妓院的床舒服,房间多,又是生财工具,打扫最是干净,床单被褥都是滚水烫洗过的。除了妓院,哪找得到这么多细心熨帖的姑娘照顾?等病人好了,带个姑娘换个房间,马上就知道成不成,你说,这妓院是不是上好的养伤地方?”

    那姑娘呵呵笑道:“朱公子这样讲,是要把群芳楼改成医馆了?”

    朱门殇笑道:“现在不就当了医馆?要不你们染的花柳谁看,这愣犊子又是哪来的?”

    那姑娘指着杨衍笑道:“瞧你把人家绑的,没想到你还好这口。”

    朱门殇笑道:“要不你也试试?”

    姑娘笑道:“好啊,就等朱大夫点蜡烛。”她喂完杨衍,端着汤碗要走,朱门殇又顺手摸了她屁股一把。

    朱门殇把新揉的面团拿到杨衍面前,说道:“怎样,舌头好多了?”杨衍点头。朱门殇示意杨衍张嘴,杨衍把嘴张开,朱门殇又把新揉的面团塞入他嘴里,说道:“口舌伤口最难敷料,你伤口深,要想完好就得固定住。那孙老头,一流人品,二流医术,三流脑袋。”

    杨衍听他辱及恩人,推了朱门殇一把,朱门殇道:“倔犊子还发脾气?你不乖乖敷药,是要我用强的?”

    杨衍知他说得出做得到,也猜到他是替自己治伤,哼了一声,不再反抗。

    朱门殇又道:“且不论他不通人情世故,就说你这伤口流疡,他就不该帮你洗掉蛆虫。须知蛆虫专吃腐肉,你的伤口细碎且多,难以清理,我猜是被人塞了陶瓷碎片在嘴里,得先让蛆虫吃一轮,剩下的伤口便好处理。我用的这帖药孙大夫也调制不出,先消肌,后生肉,你用了便不会留疤。”

    朱门殇把杨衍嘴塞满,接着又说:“我上这药面团,用来医治你舌头上的伤口。人的舌头,舌尖尝甜,舌根苦,舌侧是酸。你尝到甜味,表示舌头恢复了五成,待你尝出酸味,大概就好了七成,若是尝到苦味,那便十足十好了。”

    说完,朱门殇“咦?”了一声,去看杨衍眼睛,见那瞳仁周围的血红还未散去,皱起眉头道:“你好好休息,明天再来看你。”

    又过了一天,杨衍起床,舌头与脸颊上的疼痛俱已消失大半,只是嘴巴堵得难受,外加全身被绑,动弹不得。

    朱门殇道:“你要是乖乖听话,我就替你松绑。”

    此时杨衍对朱门殇本事已信了几分,知道他不是坏人,便点点头。朱门殇替他松绑,叫人安排洗澡水,让杨衍沐浴更衣。杨衍梳洗过后,精神稍复,向人讨了纸笔,在纸上写着“你为何要害孙大夫”,递给朱门殇。

    朱门殇看了纸条,骂道:“操妈个屄!我就说姓孙的老头一流人品二流医术三流脑袋。之前骂过他医术,现在就说他这脑袋,他到死都不明白朱家太太得的是什么病!”

    杨衍神情疑惑,望着朱门殇。

    朱门殇道:“什么病胸闷气喘又不能行房?朱夫人外表看起来好好的,孙老头又诊不出毛病。这胸闷气喘是哪科?不能行房又是哪科?脉像无碍又是咋回事?你不懂医,我就告诉你,全都不是一回事,全是假的!”

    杨衍神情讶异,难道朱夫人是装病?可为何朱门殇一诊,她就说自己渐渐痊愈?难道朱夫人与朱门殇勾结,合谋骗朱大户的钱?

    朱门殇道:“还听不懂?朱夫人确实有病,可那都不是病征,她得的是花柳。”

    杨衍更是摸不着头绪。朱门殇知道他想不通,继续说道:“上个月我来群芳楼义诊,检出一个姑娘染病,替她治了。道上听说了朱夫人的怪疾,又见朱家的账房常来群芳楼走动。群芳楼是抚州最大最好的妓院,一个账房多少月俸能让他常来?若不是水里捞油,便是有人资助,两下一琢磨,就知了底细。朱大户年过六十,身肥体宽,那朱夫人年方二四,样貌年纪都不般配。她与账房偷情,暗中给他钱财,没想那账房却染上花柳,又传给了朱夫人。朱夫人怕传给朱大户败了事迹,所以找借口不与他行房。你说这病孙老头能治吗?人家说神仙难救无命人,他这叫神医难治无病人,就算耗上一百年,他也看不出个屁端倪!”

    这底细,杨衍只听得目瞪口呆。

    朱门殇继续道:“我把账房找来打听,果然套出虚实。这送上门的火点子,不晃点就糟蹋了,我就去朱家踩点,糊弄一通,是要唬朱大户别跟夫人行房。至于我开给朱夫人的药,全是治花柳的对症方子,照我估计,再吃几天就可痊愈。”

    他讲话时雅时粗,又夹杂几句江湖骗子的术语,好在杨衍这几日与他相处听习惯了,又写道:“你医术好,何必骗钱?”

    朱门殇道:“我答应了师父,行医三年不收钱。我治病救命不收分文,到寻芳院义诊花柳,吃的喝的睡的姑娘全是群芳楼招待。阳精积体是假病,开给朱夫人的也是假药,只是假药刚好对到真病,那是巧合。所以说,朱大户这笔钱是骗来的,不是医来的,行医不收钱,骗人可要收钱。”

    杨衍听他强词夺理却又句句在情,心想:“孙大夫也许看错了这个人,但说他胡说八道,那总是没错的。”

    朱门殇道:“所以,懂了没?”

    杨衍点点头,又写:“我的剑呢?”

    朱门殇看了字条,皱起眉头道:“你的剑还在孙老头家,过两天我派人给你取回,等你脸上的伤好了再说。”

    杨衍摇摇头,写上:“我很好,今日要走。”

    朱门殇拍桌大骂道:“走你个头!我是医生,我说能走你才能走!”

    杨衍没料到他发这么大脾气,觉得古怪。朱门殇说道:“我医人不医一半,没等你真好了,别想走,这是你欠我的!”

    杨衍原本是个性烈的人,你越是强,他越是硬,只是朱门殇对他有恩,他便不发作。但他心心念念都是报仇,这几日耽搁,只怕仇人已去得远了,一念及此便痛不欲生,当下转身就要走。

    “你这样报不了仇。”朱门殇道,“你姓杨对吧?崇仁县那边传来了消息,你家的事我都听说了。”

    杨衍身子一颤,缓缓转过身来,盯着朱门殇。

    朱门殇淡淡道:“你的心情我懂,但你这样是报不了仇的。”

    不!你不懂!杨衍看着朱门殇。你是个好人,还是个聪明人,或许还是个世故的人,但你不懂亲人死在你面前的样子!那种痛,没有亲身经历过,是不可能懂的!

    朱门殇凝望他的眼神,想了一下,接着说道:“我也是灭门种。”

    杨衍瞪大了眼睛。

    朱门殇道:“我的父母跟兄长都是死在我面前。”他拉开胸口衣襟,一道疤痕从左胸直直下落,出手的人剑法必定狠绝快绝,伤痕才能这般笔直。

    朱门殇接着道:“那一年我比你现在大点,刚满十七岁。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救你的原因。”说着缓缓上前,张开双臂抱住杨衍。

    “你还没哭过吧?那时,我也是。”朱门殇淡淡道,“哭吧。”

    杨衍压抑的情绪终于溃堤,抱着朱门殇悲嚎痛哭。

    外传、朱门殇

    其实朱门殇并不算灭门种,那刀疤也不是这样来的,这么说只是为了让杨衍放下戒心。

    他父亲常说一句话: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他师父也常说这句话: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综合了两个人的说法,他也懂了这句话: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朱门殇本名朱门商,打小就跟着父亲行骗。每到一个县城,父亲就会“圆粘子”,这是行话,意思是招揽围观群众。说的内容他是听惯的,大概就是祖上得财不仁,家传恶疾,四十夭折,遍访名医不得,遇一高僧传授医术,解了恶疾,于是受师命,施医三年行善积德,但施医不施药,药费得自理。说完这一段就开始表演,问现场观众谁生病了,当场施救,。举凡疔毒恶疮、跌打损伤、火气蒙眼、牙疼耳痔,无不药到病除。

    他们这行又有一些异于寻常的法门,如三尺针灸、手摘恶瘤、拔火泻毒等等,都是造虚弄假的把戏,他也自小熟练。

    江湖中管这种以行医为名的骗术叫“做大票”,是一种难度很高的骗局。首先,行骗的人必须长相穿着体面,让人相信你真是个人物,还需熟知基础药理,《本草纲目》、《针灸甲乙经》、《千金翼方》,《汤头歌诀》都得背得烂熟。这活更要“火做”不能“水做”,就是要花本钱,住大客栈,吃穿用度都要有个模样,说出来头头是道,人家才会信你。

    至于现场医治,就靠着一些粗浅手术搭配几种顶药方子,治标不治本地唬弄过去。

    父亲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抓着人的心里,病就能治好。例如说,你衣着整齐,人家就多信你几分,你姿态越高,人家就越发信你。是人都有着几分怕生,现场施医的时候纵使觉得不对,也未必会当场揭发。就说这三尺针灸,对方就算觉得针没扎进去,现场也不敢乱动,就怕针断在里头,伤了心口,有了这层顾忌,你就不怕被戳破关窍。

    又说疔毒恶疮,本就要长期调养,当下有了舒缓,他们便觉对症,等个月后发现没好,你早已远走高飞。至于跌打损伤,你崴了脚,挨了揍,淤血骨折,有三天痊愈的,也有半年才能稍好。要是某甲伤了脚七天才好,你就说亏了你的神丹妙药,换成别的大夫,怕不要两三个月才能痊愈?这事死无对证,谁也拿你没辄。所以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去”就这个道理。

    父亲又嘱咐,你要会水火簧,也就是懂得用套话分出穷富。有钱人叫“火点”,穷人叫“水点”,若有钱就多簧点,若是穷也别浪费时间。

    但父亲也有他的原则,他常对朱门殇说,干这行就是骗人来看诊,整治些无伤大雅的小病,药钱上挣点杵儿。但有两种杵你不能挣,一是“要命杵”,二是“绝命杵”。

    所谓“要命杵”,就是你看出这人的病一拖延会死,不能在你这耽搁了性命,挣这个钱是要人性命的,就是“要命杵”。

    另一种“绝命杵”也相差彷佛,挣钱要留点余地,你不能把人家的棺材本都给挖出来,那是绝人家的命根,这叫“绝命杵”。

    挣这两种钱必有后患,“出了鼓”——也就是被病人识破,找你算账,会被追杀千里。遇到这两种情况,只消说一句:“药治不死病,医救有缘人。这颗药你拿去,能好就好,不能好也别来了。”但凡疑难杂症,对症对药都未必有用,没谁说得准,你说这病你医不了,就能及早抽身。

    父亲又教他保命法门。在江湖上走跳,若遇到危险,先躲妓院,其次赌场、酒馆。

    先说这妓院,九大家中除了少林,辖内都有妓院。妓院多属各地的帮会直营,背后都有强人靠山。生意场所,是挣杵儿的地方,谁想寻欢时见血光?要是还闹了人命,嫖客能操得安心?现今妓院多有护院保镖,越好的妓院保镖越多,你进了妓院,仇家就奈何不了你,你再伺机逃脱便成。

    再说赌场,意思相同,你要是拿了一副天地双尊,后面有人打闹掀了赌桌,这铺不算,下铺重来,你还不亮刀子砍人?赌场信誉也受损。你进了赌场,自有人救你性命。

    最后便是酒馆。所谓大侠不过就是领过侠名状的凡夫俗子,打从丐帮江西总舵彭老丐封刀退隐,大侠这两个字在这世上就算绝迹了。只是人喝了酒就爱吹,酒馆最是能吹的地方,个个都吹得自己英雄侠义武功盖世,不是刚剿了路匪就是刚擒了几个马贼,要么杀败过哪家侠客。你到酒馆里头喊一声救命,谁好意思装龟孙子?酒壮胆气,只要有人站起来喝阻两声,这就有了逃走的余裕。是以壮士多在酒馆现身。只是酒馆却也有一项不好,就怕被人盘下对质,那便走脱不开了。干我们这行,“仇”不过就是挣杵儿的事,赔钱多半能了事,不伤性命,便有后图。

    这妓院赌场酒馆,行骗的称之为“三宝地”,既有聚集人群的好处,又有易于躲藏的妙处。尤其是闽赣浙一带,昆仑共议后,这三省归给了丐帮管辖,丐帮本是下九流出身,对这些个勾当营生最是熟悉,也经营得最为完善,数量既多,质量也高,乃是极大的收入来源。酒且不论,最好的妓院赌场都在这三省,不少武林豪客公办私办,路过必有交关,连少林寺的俗僧都有特地前来宿娼的。

    朱门商跟着父亲躲过几次妓院赌场,渐渐懂了这些道理。父子周游江湖,各地停留不过个月,吃穿用度都是上好的。山渣混了决明子做成药丸,卖个十文钱,是给水点的价;若遇到火点,一颗去心火的天王救心丹能卖出一两白银来。这样的日子逍遥惬意,又能见各地风水人情,好不快活,要说唯一缺点,就是交不着朋友。

    十二岁那年,朱门商跟着父亲到了贵州同仁,那是青城派的地界。他们挑了当地最好的福顺客栈入宿,开始“施医”。

    时值入冬,天气渐冷,市集中路人渐少,“粘子”圆不顺。朱门商注意到一个苗家少年衣衫单薄,坐在胡同口看父亲卖把式,等自己跟着父亲走了,他也离开,到了第二天,父亲来了,他又跟着父亲来。

    这少年约摸比自己大个一两岁,许是生活不济,瘦弱矮小,比自己还矮些。朱门商判定他是个水点,他就只是定定看着父亲变把式。

    可行骗这回事也讲机缘,同样卖弄钢口,变把戏“圆粘子”,临场情况各有不同。人群虽来,还要他们开口问,越问越能显摆本事。要是人多却无互动,场子外热内冷,那只有场面,没杵儿可挣,有时三两个人上来,一变把式,立有回响,人就越挤越多。

    这一回朱父算交了霉运,观众虽多,可围观的只是看看,既不求医也不询问,过了一会人群就散了。这下朱父愁了,做大票需要火做,他要先示人以富,人家才相信他不是骗钱的,因此住的客栈,吃穿用度都是富贵气派,他上回开张已久,这样下去,再过半个月,只怕得闹饥荒。

    没法子,硬着头皮也得上。到了第四天上,人群又来,那苗族少年也混在街角。朱父医治了几个胸闷咳嗽闹风寒的,说完“施医三年,不收分文,还有哪个要上来求医的?”场子里冷冷清清,没人搭话。

    眼看着这一天买卖又不成了,朱父叹口气,打算收摊,转往别处营生。那苗族少年突然眯着左眼走入场子,大声道:“我一只眼睛瞎了,大夫,能治吗?”贵州本是汉苗混居,有苗族孩子并不足怪,怪的是朱门商注意这少年许久,他平时看着父亲变把式,一双眼睛贼溜,几时又瞎的?他心中怀疑,担心是来端场子的,拉了拉父亲衣袖示警,低声说道:“不是出了鼓吧?”

    朱父也觉纳闷,小心谨慎,翻开少年左眼,见他左眼红肿,满是血丝。少年抓着父亲的手,哭叫道:“求神医救命!我还年轻,这眼瞎了活不成啊!”说着手指抠了一下,似是打暗号。

    朱父顿时心里有数,只道:“你这病我没把握,权且试试。”说罢便从药箱中拿出药来,为少年点上,打发少年去一旁歇息。

    围观众人看到突然来了个盲眼少年,都好奇起来,驻足不走,朱父又说了一回医经药理。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那少年问:“大夫,我的眼睛能开了吗?”

    朱父点点头道:“你试试。”

    少年睁开眼,眼中血丝全无,大喊道:“好了,好了!我能看见了!多谢神医,多谢神医!”说罢跪地叩起头来。周围群众见状,纷纷喝采,佩服不已。

    朱门商是又是吃惊又是纳闷。父亲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这少年的情况他也是懂的,可他不懂,这少年为何要帮父亲,那眼睛又是怎么治好的?

    众人听这少年口音样貌是本地人无误,断不会与这医生勾结。这医生能叫瞎眼重见光明,那当真是神医。场子顿时热起来,朱父开始讲起《本草纲目》,唱起《汤头歌诀》,把众人唬得一愣一愣的。自那天起,他们在当地的生意才算正式开了张。

    人群渐少后,朱父对那苗族少年说道:“你这病要断根需得长治,我住福顺客栈,你随我来。”那少年就跟来了。半路上,朱门商问道:“你那眼睛怎么回事?红肿成那样?”那少年低声道:“我拿沙子塞眼,自然又红又肿。大夫替我点了眼药,休息一会,眼睛就恢复啦。”朱门商这才恍然大悟,拍手称妙,颇有相见很晚之感。

    到了客栈房里,朱父把今天赚到的钱分成三份,分了一份给那苗族少年,说道:“承蒙兄弟仗义,让我父子不闹饥荒,今后在同仁挣到的钱,有你一份。”

    那苗族少年却不领钱,跪在地上磕头道:“我不要钱,求师父赐我一艺傍身!”

    原来这少年姓罗,单名一个晓字,父母早亡,靠着一点存积,胡乱打零工为生,日子过得甚苦。他在路旁看了几日,竟看出朱父手脚,他不说破,用沙子蒙了眼,帮了这一回,就是希望求得一门讨生活的技艺,以后不再挨饿受冻。

    朱父原本不愿,但转念一想,这孩子能看破机关,可见聪明,顺风搭水,那是手腕好,以沙蒙眼,这是机灵,而且明知是骗却又不揭破,真是吃这行饭的好材料,于是点点头,答应道:“就收了你呗。”

    罗晓是朱门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兄弟,他大朱门商三岁,朱门商叫他一声师兄,罗晓待朱门商也如亲弟,两人情同手足,一同嬉闹游玩。朱门商调皮闹事,罗晓代承其过,见到好玩好食必留分朱门商一份。朱门商逾矩犯错,罗晓也必摆起兄长架子,教训责骂,对待朱父更如亲父,嘘寒问暖,照顾无不周到,宛如一家。

    之后三人离了同仁,在贵州行骗,匆匆三年,罗晓把朱父各种手法学全了,连同假药方子也到了手。这年罗晓已满十八,一日,朱父把他叫来,说道:“你甚是聪明,自同仁你我师徒相遇不过三年,我这身本事你便学全了,我再也没啥好教的。你既然艺成,大可自己养活自己。”

    罗晓叩头道:“弟子还想留在师父身边几年,侍奉师父。”

    朱父笑道:“做大票是火做,你待在我身边,营利不见多,开销却多,难道你还指望着师父帮你娶妻生孩子?自己营生去吧。”

    罗晓道:“要是师父想挣,三十个人也够养活,我常看师父放着点子不晃,兜了圈子送点。”

    朱父道:“干这行就是混口饭吃,要是闹了鼓,反而麻烦。总之,你须记得我嘱咐你的三句话。”

    罗晓道:“弟子知道,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揣摩参详,见微知著,病人才会奉你为神仙,乖乖买药。”

    朱父道:“还有两句呢?”

    罗晓道:“不挣要命钱,不贪绝命财。”

    朱父点点头道:“这三句话你得记在心里,去吧。”

    之后朱父果然给了罗晓五两银子做本钱,朱门商见兄弟要走,依依不舍。罗晓道:“好生照顾师父,我若发达,定当回来接师父享清福。”

    朱门商红了眼眶,只道:“师兄保重。”

    罗晓便去了。

    再往后,朱门商继续陪着父亲走南闯北,行骗过活。就这样又过了两年有余,某一日,行至福建泉州,那是丐帮的地头,正施药时,大街上一人跌跌撞撞,似在逃命。

    三人一照面,朱门商不觉讶异喊道:“师兄?”

    那人正是罗晓。他甚是狼狈,见到朱父宛如见到一根救命稻草,大喊道:“师父救我!”

    朱父不疑有他,急忙抢上前去,刚扶起他,还未问清缘由,一名年约三十五六的壮汉怒眉虬髯,满脸横肉,手持一把断头刀从后追上。这壮汉身法快绝,可见武功之高,罗晓慌忙要逃。朱父正要拦住那人,那人蓦地吼道:“你是他师父?!”朱父正犹豫间,那人手起一刀,将他一刀两断。

    朱门商惊呼一声:“爹!”那人又转过头来。罗晓知道闯了大祸,忙喊道:“快逃!”说着转身就跑。

    不料那大汉身法甚快,只一个起落便越过罗晓头顶,身子未落,手中刀横劈,罗晓的人头便咕噜掉了下来。

    朱门商转身就逃。此时大街上见杀了人,乱成一团,那怒汉轻功虽好,却受人群所阻,一时失了朱门商身影。

    朱门商趁乱转过街角,抬头一看,“万花楼”招牌便在眼前。他立刻冲入妓院,装作寻花问柳模样,只是他神色慌张,随意点了个妓女,入了房,那妓女正要招呼,他却钻到床底下,只是不住瑟瑟发抖。

    他在妓院躲了三天,不敢出门为父亲师兄收埋,脑中一片混乱,浑不知发生何事,就想一觉醒来,只是个梦。

    三天后,妓院要结账,朱门商才发觉自己身无分文。丐帮的物业,哪容得他抵赖胡混?一顿毒打,直打得他全身淤伤,口吐黑血,又剥了他的衣服,将他丢到大街上。

    父亲与师兄的尸首早已寻不着了,他不敢去丐帮查案追究,又身无分文,现在这模样也干不了大票的勾当,只得一路行乞,过一日是一日。他过惯养尊处优的日子,那些残羹冷饭怎生消受?顿失依靠的他不知何去何从,加上无钱买药,伤势难愈,不时咳血。

    时已入冬,一场大雪袭来。他寻无一处容身之地,几经辗转只寻得一个破庙,全身冻得麻木,自知大限已至,就这样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他睡在一间破客栈里头,身上盖着条薄被。虽然只是条小小薄被,但有个房间遮蔽风雪,已足够御寒,他甚至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未盖过这么温软的被子。

    房里还有另一个人。那是一名年约六十,满脸皱纹,慈祥和蔼的老僧。

    “你醒了?”老僧转头看向朱门商。

    朱门商未及答话,老僧走到他面前,问道:“施主有家人吗?”

    朱门商想起那日惨案,他甚至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被杀。他摇摇头,算是回答了。

    老僧拍拍他的肩膀:“要不,暂把贫僧当作你的亲人好不?”

    朱门商哭了,靠在老僧怀里大哭起来。

    ※※※

    老僧出自少林寺,是个正僧,法号觉证。

    第一次听到这名字时,朱门商笑得弯不起腰。觉证绝症,这名字真是有趣,待知晓他是云游四方施医放药的药僧时,更是笑到打滚。

    朱门商说:“叫绝症的施医放药,这病人谁敢上门?晃不到点子,挣不了杵儿。”

    觉证正色道:“法号只是名称,这是名相。再说,贫僧施医不为钱。”

    朱门商问:“没有钱治什么病?”

    觉证道:“贫僧挣的是功德,就算只救得一条人命,那也是功德无量。”

    朱门商从小活在骗术之中,对觉证的话半信半疑,但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既感激觉证救命之恩,反正自己已无处可去,又看觉证老迈,便沿途为他提药囊,拿行李,聊报大恩。

    说起觉证,唯一的缺点便是啰唆。举凡大小杂事,看病问诊,打尖住宿,没一件事不叨叨念念个不停。朱门商吃饭落了两颗饭粒被他发现,拈起来吃是必然,就这件事他也能念上半天,劝朱门商要爱惜粮食。他也不骂人,就是苦劝。病人问诊也是事事吩咐,件件叮嘱,该多吃的,不能吃的,反复叮咛。

    只是觉证施医放药跟朱父完全不同,那是实打实的医治。他擅长针灸,能解各类疑难,遇到穷苦病人甚至掏腰包为其购药,自己只以化缘所得果腹。

    与跟着父亲时相反,莫说丰衣足食,平日里三天倒要挨着两天饿,朱门商本吃不惯这般苦,但想起那短短一段流浪的日子,实是怕了,想出去行骗,又不忍老僧风雨漂泊,无人陪伴。

    可能是除了觉证,他与父亲多年流浪,没有其他朋友亲人。他习惯有亲人陪伴的日子,一时不能独立。

    更可能是因为陪着觉证,他会觉得像是陪着父亲。同样游走江湖,居无定所,一样沿途施医,只是一个真,一个假。

    两人同行不久,觉证就发现朱门商懂医理。朱门商将自己父亲的行当说了,觉证摇头道:“欺人钱财,假医骗钱,这种勾当最伤阴德,不可再犯。你既有基础,老僧就收你为徒,你学会医术便可维生,你觉得如何?”

    朱门商当然忙不迭地答应,只是觉证又有两项要求。第一,要朱门商艺成之后,施医放药三年。朱门商说施医可以,放药却难,自己不是和尚,可不能沿门化缘。觉证觉得这话倒也有理,便要他施医三年,当作为父亲追积功德。第二项要求,觉证对朱门商道:“你父亡于人手,此仇不共戴天,贫僧不能慷他人之慨,要你放下仇恨。但他日若见仇人,你需放过他一次。”

    朱门商默然片刻。这段时间,他每思当日之事便不由得咬牙切齿,只是当时事发突然,他未看清凶徒面貌,无从追查,只觉天降横祸。

    但这仇怎能不报?他心知觉证是个仁慈长者,而且啰唆,自己与他同行,他时不时就要说些大道理,若不应允,耳根子难得清静,况且自己也真想学医术。

    他自小骗人,当下便想:“我口头应允了,他日遇见仇人报仇,师父也不能拿我怎样。”主意打定,先问道:“若遇第二次,该怎办?”他知道若应允太快,觉证必然起疑,是以故意问了第二次又如何。

    觉证道:“第二次以后你再遇到他,报仇前想一下师父便行。”

    觉证医术实为顶尖,朱门商又从父亲那里学来一些偏方,常与觉证讨论,更是长进。一般大夫不屑与骗子为伍,认为皆是下作之辈,自然不肯交流,觉证无此偏见。其实偏方之中亦有药理,顶药之中藏有医术,朱门商根底好,学得极快。除此之外,觉证更传他功夫,只是碍于门规,不能授与上堂武学。

    觉证也常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这“往心里头”有两层意思。第一,病人若有不可告人之隐疾,必有隐瞒,必须推己及人,方能看出无症之病。问病时当嘘寒问暖,详加盘查,以求知病人之根底,那是用心。

    第二,病者穷苦,或者无力求医,或者无力购药,当怀抱“人溺如己溺”,以己度人之心,设想若自己一般穷病潦倒,又当如何?一念及此,便能苦人所苦,病人所病,这是善心。

    把别人的病当自己的病,才能视病如亲。这两点,就是“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朱门商只想:“同样一句话,爹跟师父说起来完全是两回事。”

    闲暇无事时,朱门商便专注针理。他把觉证教他的功夫同针灸之术糅合在一起,整治出了一套针术武学。

    觉证提醒他,要把武功练好还是得有内功心法,于是又问他要不要出家?要是入了寺,便能传他更精深的功夫。

    这可逼死朱门商了。他大鱼大肉惯了,年少时也随父亲出入过妓院,这几年跟了觉证,不得已而茹素,早已苦不堪言,有时还会溜出去吃点肉,喝点小酒,被觉证发现,叨叨念念就是一整天没完。现在要为了学武当和尚,那是万万不能。至于内功心法,为了报仇,那是必须的,不过日后可以徐徐图之,不可急于一时而断送一生幸福。

    觉证见他心性未定,只是不时劝说,就跟苍蝇似的,闹得朱门商疲惫不堪,却也磨出了他的耐性。

    时光荏苒,转眼又过了五年,朱门商已到二十二岁年纪,觉证也已七十。觉证只是施医布药,早晚诵经,身无余财,朱门商看不下去,时常劝告,说需留点钱傍身,觉证只是不从,反叨念朱门商一顿,说他把钱财看得太重。朱门商医术早已出师,只因担心师父身体,不敢远行。

    那年,他们行至陕西,那是华山派地界,觉证终于病倒了。他年事已高,原只是风寒,很快转为喘症。这病要医对他们师徒只是举手之劳,难在觉证刚施完药,身无分文。客栈怕觉证死在房里,将他们赶了出去,朱门商背着觉证,深夜赶路,只在郊外找到一间破庙栖身。

    朱门商找来稻草铺了床,把行李衣物全拿出来盖在觉证身上。觉证仍是咳个不停。朱门商只得入城化缘,只是一来他未剃度,二来他要花钱买药,即便怎样乞讨哀求,一日里也无几文,莫说买药,果腹尚且不足。他行医收诊,因无名气,又衣衫褴褛,人家只当他是走方卖药郎中,乏人问津。他既忧心又愤恨,心想师父一生施医布药,救过的人成千上百,今日却无人伸出援手!

    又拖了几天,觉证病情更重,眼看拖不得了,朱门商一咬牙,下了决心,对觉证道:“师父,我今天定当帮你买回药来!”

    他把所有家当连同医具带进城里典当,换到两钱银子,买了一套体面衣裳,再到药房买了几文丁香、仙渣等便宜药物,捏制成丸,接着到了市集,大声吆喝,卖弄钢口,变把戏“圆粘子”。

    他找个借口,说是路遇劫匪,不得已出卖祖传密药,又把从父亲那学来的本事弄了一番,周围立刻聚起人潮。此时他有真手段,真假混杂,一番吹嘘,当真把人骗上天,把个几文钱搓成的药丸活生生变成了二两银子。

    “操他妈的,什么世道?”朱门商心中暗骂,“真菩萨见死不救,假神仙奉若天人!”

    挣到钱,朱门商赶去药局买了药,便赶回破庙为觉证熬药。觉证本已半昏迷,朦胧间闻到药香,回光返照,坐起身来问:“你哪来的钱买药?”

    朱门商道:“药铺掌柜见我求得可怜,赊我药物,要还的。”

    觉证叹道:“这帖药怕不要几钱银子,哪家药铺这么肯赊?你莫欺师父,这钱是骗来的吧?”

    朱门商道:“我怎敢骗师父?这药当真赊来的。”他早备好说词,信口拈来便是证据,说到哪家店铺,哪个老板,中间怎样波折,说得活灵活现。

    觉证素知这徒弟巧舌如簧,无论朱门商说破嘴皮,他就是不信,只叹道:“我若死在此处,那也是命数当终,若是吃骗来的药,便是造因果。我不能临死了犯这过错,这药我是不喝的。”

    朱门商死劝活劝,说这是自己化来的药,就算真是骗来的,那也是自己的因果,觉证始终不就范。朱门商心想:“你若不喝,等药熬好了,我灌你喝。你要恨我,那也由得你。”

    等汤药熬好放凉,朱门商端着汤药走到觉证身边道:“师父,喝药了。”觉证只是不应。朱门商以为师父赌气,弯下腰道:“师父,这药真是化来的,您别闹脾气。”说罢伸手一推,只觉师父毫无反应,不由得心中一颤,伸出手探他鼻息,这才发现觉证已然圆寂。

    朱门商深自懊悔,抚尸恸哭,不知道是自己耽搁了师父病情还是骗钱的事气死了师父。他将觉证尸身火化,他觉得像师父这样的人总该能烧出几颗舍利子吧,然而并没有,有的只是一坛灰烬。他觉得失望,不知道师父一生信奉的佛法是真是假。

    他将骨灰送往少林,少林寺说觉证是外僧,少林寺不收堂僧以下的骨灰。他不知觉证祖籍,问了少林寺也不知道,只得到了寺外的佛都,在无名寺找个专供奉无主幽魂的地方供了。他想:“师父不会介意这个。”

    此后天地茫茫,不知何去何从。他想起当年杀他父亲的仇人,那把断头刀该是条线索。他寻迹找去,一路查到江西,又回到丐帮领地,方得知那是出自五虎断门刀彭家一脉,是丐帮底下的帮派,现在江西总舵的彭小丐还是他们远亲。

    五虎断门刀彭家是丐帮境内第一大派,枝繁叶茂,门下族人多,弟子更多,遍布闽浙赣三省。甫接任不久的掌门彭千麒别号“臭狼”,狡猾狠戾,恶名昭彰。自从丐帮帮主许沧岳当上盟主前往昆仑宫后,就全仰仗江西总舵彭小丐与代帮主徐放歌压着他不敢为恶。

    朱门商乔装打扮,四处探访。他行医若遇穷人,必不收诊金,这是遵照师父的指示,但要过日子,遇到富人就得行骗,这靠他父亲传授的一身伎俩,再者也不算违背了师父的交代。此时他有真本事,混上几个月,众人皆服他医术,敬他仁心。

    一日,有名妇人来到,说自己相公染了病,恳请上门医治。他随妇人来到一座破落茅屋,一进门便看到一柄断头刀,那是彭家的兵器,在这里不罕见。

    但躺在床上的病人虽已病得瘦骨嶙峋,那脸横肉他仍是一眼认了出来。

    天赐良机,只要稍稍用药便能取了仇人性命!朱门商问道:“敢问尊夫如何称呼?”

    妇人道:“当家的姓彭,叫彭天诚,武林上略有薄名的追魂刀便是他,前任彭家掌门还是他堂伯父。”

    朱门商又问:“是彭家嫡系,又有名气,怎会沦落如此境地?”

    妇人叹道:“他有一妹,自小相依为命,爱逾性命,几年前染上恶疾,他误信了走方郎中,将家产典当一空,还四处借贷,待郎中逃跑才知受骗,之后另请高明,大夫却说误了诊期,神仙难救。他发仇名状追杀那郎中,直追了一年有余才在泉州报了仇,连带收了仇人师父,可惜放过一个徒弟,也不知现在在哪害人。此后他便郁郁寡欢,一病不起。大夫,你可有治?”

    原来师兄终究没照父亲指示,挖了要命杵,还坑了人家的绝命杵。朱门商百感交集,走到彭天诚床边。彭天诚语气虚弱,说道:“大夫,你走吧,我们看不起病。”

    朱门商道:“我施医布药,不收诊金。”

    彭天诚听到这话,猛地立起身来,一巴掌打得朱门商头晕眼花。妇人连忙阻止,彭天诚骂道:“滚!再不滚就砍了你!”说着便挣扎起身要去拿刀,那妇人只是流泪劝止。

    朱门商淡淡道:“在下即刻便走,只是有一话要向先生说。先生六年前在福建泉州东华镇上杀了两人,一人断头,一人腰斩,是否?”

    彭天诚睁大了眼:“是又如何?”说罢不停咳嗽。

    朱门商道:“那日我也在镇中,先生杀人,我见着一名少年躲着先生,一路逃到万花楼去。”

    彭天诚怒目圆睁,问道:“你知道他逃到哪去了?他是谁?”

    朱门商道:“我不知他是谁,只知三天后,他没钱付账,被万花楼的人打出,口吐黑血,又剥光衣服。我本想救他,谁知他伤势过重,挨不过冻,就这样死了。”

    彭天诚睁大了眼,颤声道:“你说的是真的?”

    朱门商点点头,道:“你若不信,我想那少年躲入妓院,必有可疑之处,你往万花楼查问,必有所得。你仇人一家灭门,大仇已报,你妹妹九泉有知,想必也能含笑,再要说别的,就只担心你这个哥哥了。”

    彭天诚哈哈大笑道:“谢谢你!谢谢你,大夫!”他紧紧抱住朱门商,眼泪却不停流了下来,直哭得肝肠寸断似的。

    朱门商开了方子,留了银子,离开了彭天诚家。

    他答应过师父,若见着仇人,需放过他一次。

    他只希望此生莫再见第二次。

    爹爹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师父说:要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综合了两个人的说法,他现在也懂了这句话。

    治病得往心里头去。

    此后朱门商改名朱门殇,每到一处他便说:“祖上得财不仁,家传恶疾,四十夭折,遍访名医不得,遇一高僧传授医术,解了恶疾,于是受师命,施医三年行善积德……”

    这番话不算说谎,他想。认真说起来,全是真的。

    他无侠名状,却遍历江湖,施医布药,行骗富豪。三年过后又三年,三年过后又三年,往复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