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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箭机而为

    谢孤白道:“我把话说清楚点。昨日我在福居馆确实看出那盲眼琴师有问题,今天下午公子说使者受了箭伤,我当时就想,若是一箭穿心,必当留有箭矢,盲眼琴师若是刺客,身上带着弓箭,难逃盘查,那箭从哪来?或许是削木为箭,以二胡作弓,但这么特殊的武器,消息定会马上传开,这样下午公子来的时候就不会说没有证据了。”

    沈玉倾道:“所以你觉得我还没找到凶器?没想过我是隐忍不发,且看你们玩什么把戏?”

    谢孤白道:“那时我还不确定。无论怎样,公子当下没将朱大夫与我抓起来,我就不急。等到公子把证据拿出来后,我便确定了。若箭还在,公子就不用拿这些木屑试探。”

    沈玉倾思考着,并未回话,等着谢孤白说得更详细些。

    “我问过朱大夫了,他来到福居馆,是欠了人情,来医治一位盲眼琴师。至于他为何助纣为虐,我不清楚,你可自去问他。”谢孤白接着道,“再说回箭的问题,这箭若是以那胡琴所制,必然粗糙,还能一箭穿胸,在车厢壁上留下痕迹,到底是箭似光阴功力深厚,还是这箭与众不同,其形不似箭矢,一时无人发觉?亦或者是,早在车驾驶入青城前,这箭就被拿走了?”

    “你的意思是,点苍的人拿走了?”

    谢孤白道:“除了青城有内奸外,这也是一种可能,眼下不能确定的事情还很多。”

    “为什么要拿走箭?”沈玉倾问道,“箭似光阴已经逃了,拿走箭,不就是要帮朱大夫脱身?”

    谢孤白道:“这许是原因之一。朱大夫这种人用处很大,顺手帮他遮掩一下,看他能否逃出生天,卖他个人情。另一个可能是消灭证据。只要公子没看出关窍,谁会怀疑福居馆的盲眼琴师?又或者,这支箭有绝对不能被发现的理由。”

    沈玉倾执起茶杯,缓缓道:“先生的分析都有道理,但离脱罪还远得很。”说着一饮而尽,又道,“先生还要再想些确实的道理说服我。”

    谢孤白道:“也不用说服,我替公子抓到夜榜的人,再帮公子查出幕后主使,换取清白,公子信得过吗?”

    两人眼神交会,沈玉倾眼中的疑问渐渐被谢孤白表现出的信心瓦解。

    沈玉倾问道:“多久?”

    谢孤白道:“今晚,最少一个。”

    沈玉倾笑道:“谢公子这么卖命?”

    谢孤白笑道:“就是卖命。卖我的命,还有朱大夫的命。”

    ※

    此刻的福居馆可没昨天那般热闹,青城下了封城令,没人可以出入,附近的居民心知有事,也不敢随意出门,怕惹是非,虽到用膳时间,大堂里头也是空荡荡的。只是掌柜的昨晚得了两锭银子,此刻正自眉开眼笑,对眼下的清淡生意毫不在意。

    李景风点上灯笼,先擦拭了桌椅,又扫地拖地,把每样活都干完一遍,又到门口左右张望,没见着半个客人,于是进厨房整理了餐具。掌勺的老张躺在一条长板凳上,枕着一双手,翘着脚问道:“掌柜的都没吩咐,你这么忙活干嘛?”

    李景风道:“不找点活干,闲得慌。”

    老张道:“真闲得慌,帮我揉腰捶腿不好吗?”

    李景风笑道:“行。大爷,晚点来服侍您老人家。”

    老张哈哈大笑道:“又想骗我手艺?让你多骗两年,我当店小二,换你来掌勺。他坐起身,问道,“昨晚有什么热闹?”

    他昨晚见青城派的人来到,料想必有大事,怕受牵连,一早便开溜了,事后却又好奇起来。

    李景风道:“那群凶神恶煞拦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大夫,还把那盲眼琴师医好了。接着那三人就被送到青城去,没别的事了。”

    老张道:“瞧你,一晚上的故事就这样三两句交代过去,让你去天桥说书,一本《三国演义》不用半个时辰就说完了。”

    李景风道:“我本就不是说书的料,要不干店小二干嘛?”

    老张哈哈大笑。

    突然听到门外马蹄声响,李景风忙道:“有客人,我出去招呼。”

    老张叹道:“掌柜的是修了几世福?请到你这样的伙计。”

    李景风走出后堂,见是青城派的马车,上面下来一人,正是沈玉倾。他对昨晚之事耿耿于怀,但也不耽搁工作,忙上前询问道:“沈公子,有事吗?”

    沈玉倾道:“帮我请掌柜的出来,我有话想问。顺便炒几盘拿手好菜,我在这用晚膳。”

    李景风又问:“一个人吗?”

    沈玉倾点点头:“一个人。”

    李景风道了声好,转过头去,对着掌柜的喊道:“掌柜的,沈公子找你!”又为沈玉倾整理了一张桌子,径自去了后堂。

    那掌柜的赶忙走来,问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沈玉倾问道:“昨日那老琴师是哪找来的?”

    掌柜的摸摸头,说道:“这……也不是找来的,两天前他自个摸上门来,说要在这卖艺演奏。唉,易安镇早不如从前,多个卖艺的不过多花银两而已,恰巧公子你们说要包场,我就想不如请他来助个兴。谁知他功夫拙劣,有污公子的耳朵了。”

    沈玉倾又问道:“你且再细想想,可有人劝你留用他?”

    掌柜的道:“这个,李景风是劝了我收留他。”

    此时李景风恰好送上茶水,于是沈玉倾又问李景风道:“那位琴师是你要掌柜留下的?”

    李景风点头道:“是,怎么了?”

    沈玉倾道:“没其他人劝过你?”

    李景风道:“老张说他可怜,要我劝劝掌柜。”

    沈玉倾问道:“老张又是谁?”

    李景风道:“是我们掌勺的厨子,干了好些年了,比我还早来呢。”

    沈玉倾道:“昨晚怎不见他?”

    李景风道:“他怕事,一早走了。”

    沈玉倾又问掌柜的道:“老张来几年了?”

    掌柜的道:“七年多了。公子问这些,是有什么要紧?”

    沈玉倾想要再问,突又住口,想了想,决定等一下。李景风道:“公子若没其他事,我先去忙了。”

    沈玉倾对李景风道:“你且坐下,我有话要说。”

    李景风回道:“不用,我站着就行。”

    “你站着,我也站着。”沈玉倾倒了一杯茶,站起身来,举杯对李景风说道,“我想了一天是哪里得罪了兄弟,后来才明白,在下口说结交,却以钱财相赠,轻贱了兄弟。今日权以茶代酒,请兄弟恕罪。”

    那掌柜的见沈玉倾对李景风如此礼貌,甚是讶异,张大了嘴就闭不上。

    李景风摇头道:“我是个粗人,不能文不能武,不过是个店小二,你口头敷衍几句,我还当真了,是我自己想不开,怪不得你。”他举起茶杯道,“你是上等人,结交的都是有本事的好汉,我们身份差得远,见识差得更远,你要能跟我结交,那跟掌柜的,跟老张,跟什么人都能当朋友,朋友这么多,你应付得来吗?四海之内皆兄弟不过是句好听话,是要视人如亲,并不是真当朋友。”说罢,一口把茶喝完,接着道,“你是个好人,容易往心里去,不喝你这杯茶,你定不干休。喝完这杯茶,你我也算萍水相逢,点头之交了。”

    沈玉倾听了他这番长篇大论,不由得愣在当场,像是心头被敲了一记,却又让他无法反驳。他昨日说与李景风结交确实只是敷衍,还想以银两打发人家,一念及此,深觉自己虚伪,不禁惭愧起来。

    李景风见他无语,又道:“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你为这事记挂了一天,又来道歉,我知道你是诚心,很难得了,只是你我身份终究有差。”

    沈玉倾道:“兄弟教训得是。”说完,仰头一口喝下茶,将杯子放在桌上,双眼直盯着李景风道,“但在下相信,兄弟早晚有一天会是沈玉倾不得不结交的朋友。”

    李景风微微一笑,道:“承你贵言了。”

    一旁的掌柜听了这番话,只是暗自嘀咕:“就这小子,胸无大志,又无资财,能成什么大器?”于是打圆场道,“既然误会解释了,快,沈公子请坐。老张,上菜啊!”

    他叫了半天,后堂并无动静,掌柜的皱了皱眉头,使了个眼色,李景风忙道:“公子且稍待,我催老张去。”

    只这一会,李景风又变回那个唯唯诺诺的店小二了。

    没过多久,李景风慌张地从后堂跑出,道:“老张不见了!”

    掌柜讶异道:“不见了,跑哪去了?”

    沈玉倾仍是一派从容,只道:“这老张,我大概能帮掌柜的找回来,只是掌柜的恐怕得另请一个掌勺了。”

    掌柜的不明就里,忙问:“公子知道老张去哪了?”

    沈玉倾望向门外,掌柜的与李景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没见着什么。掌柜的狐疑地看向沈玉倾,刚一转头,沈玉倾便道:“老张来了。”

    只见一名青年走了进来,约摸三十岁上下,身长七尺近半,脸容清瘦,长相斯文,身材却精壮结实,像把个文弱书生的头安在彪形大汉身上似的。他穿着一身精致劲装,材质却是上好的蜀锦,束袖扎腿短靠,上用金线绣出一幅猛虎伏地势,不免显得有些浪费张扬。他身后的老张一脸颓色,被白大元押着走入。

    那绣虎青年道:“少主,被你说中了,你进门没多久,这家伙就从后门溜了。”

    沈玉倾微微一笑,眼下,这还只是谢孤白安排的第一步。

    卖命的第一步,也是要命的第一步。

    朱门殇刚推开房门,就见着了小八。他先是吃了一惊,又指着小八身边被绑得像个肉粽似的老张,问道:“这谁?”

    “救你的人。”小八说道,“还得请你多关照他了。”

    朱门殇皱起眉头,转身走向隔壁谢孤白的房间,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进去,就看到谢孤白跟沈玉倾正坐在小茶几前。

    谢孤白见了他,也不意外,指了指一旁座席,说道:“坐。”

    朱门殇想了想,在茶几旁坐下,问道:“我房里那是谁?”

    “礼物。”谢孤白替朱门殇斟了杯茶,道,“事情多得很,一件一件来。”

    “你送个大奶子姑娘我还乐意收,就算送男宠,你也挑个体面的,那烂玩意也算礼物?”朱门殇喝了茶,舒了口气,看向沈玉倾。对这公子爷,他心底总有些不踏实,总怕被对方瞧出些什么。

    “沈公子已经知道你干的事了。”谢孤白说道。

    朱门殇心下一突,看向谢孤白,谢孤白道:“隔壁那个是夜榜的线头,在福居馆当了几年厨子。”

    该来的躲不掉,朱门殇两手一摊,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沈玉倾抿着嘴,似在思索,朱门殇也在琢磨着这风波会怎么了结。自己是暗杀的参与者,逃也逃不掉,眼下被夜榜当成弃子,宰割由人。自己怎会走到这境地?还不是为了四个月前那桩破事。为了那点因由引来杀身之祸,到底值还是不值?罢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与其为此愁苦,不如看看事情还有什么转机,毕竟沈玉倾这个人看起来不难说话。

    不难说话,真是如此吗?朱门殇暗自打量着这名器宇轩昂的贵公子,想起江湖上说他是绣花枕头的传言。他肯定绣花枕头绝非沈玉倾本性,他做事是不利索,常常留有余地,在福居馆便可看出端倪。但他可不是个笨蛋。要不是那一点善念,箭似光阴大概也走不出福居馆,但就这点善念已让他与别的门派中人不同。哎,一想到这,就想起箭似光阴能够得手也是因为沈玉倾太过良善所致,这倒是能挖苦的点,不过自己可不好此时挖苦对方,毕竟理字可是站在人家那边的。

    他转念一想,忽地明白了自己对于沈玉倾看法上的矛盾。他觉得沈玉倾很“虚伪”,并不是说沈玉倾这个人很虚伪,而是他的善良虚伪。但这又不是指他是个伪君子,而是说他展现出来的善良总是不够纯粹。朱门殇想起恩师觉证,觉证的慈悲是纯粹的,纯粹到不近人情。他又想起四个月前遇到的江大夫妻,那对夫妻的善是质朴纯良的,即便他们隐瞒了很多事,但他仍感受得出那份出自内心的善。

    沈玉倾的善总是夹杂着很多东西,他现在还看不出那都是什么东西,或许是身份与责任,也或许是压力。他相信沈玉倾是个好人,但那份善当中总有杂质。

    好吧,此刻命悬人手,也只能尽力希望他的善良当中还多点天真,这样,自己或许还能留得一命,毕竟自己对活着这件事还是颇为眷恋的。

    他正胡思乱想,沈玉倾开口道:“眼下还不急着捉拿两位。谢公子,我还想多听听你的看法。”

    谢孤白道:“上回我说过,得找这件事背后的真凶,才算了结。射杀使者这件事,对谁有好处?”

    沈玉倾道:“公子这个问题在下曾深思过,却是想不出答案。公子莫再卖关子,直说吧,这事到底对谁有好处?”

    谢孤白笑道:“我也不知道。”

    沈玉倾愕然。朱门殇骂了句:“操,这不是废话?你装得莫测高深,就为了讲废话?”

    谢孤白道:“现在没有,等等就会有了。”

    沈玉倾琢磨这句话的意思,眼下这件事确实看不出谁能从中获利,但若这事只是个引头,观察谁会在这场刺杀中得利就是个方向。

    “我去过那座山,”沈玉倾道,“能从那距离射杀使者,当真匪夷所思,箭似光阴当真无愧箭神称号。只是就算他有这准头力度,我仍不明白,为何有人要偷走那支箭?”

    谢孤白道:“那箭见不得光。”

    沈玉倾道:“先生的意思是,那箭材质特殊,一旦曝光,就会暴露凶手的秘密?若是如此,箭只怕早被毁了。”这是很可能的推论,就算箭似光阴真是箭神,用这等拙劣工具也难保不失手。

    谢孤白道:“自昨夜到今夜,不到十二个时辰,未必来得及毁。再说,把那箭丢在谁房里,谁就是凶手,倒不失为栽赃的好物。”

    沈玉倾道:“这样就算找到箭,也无头绪。”这样看来,等或许真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我与朱大夫在水落石出之前都会留在青城,公子可以随时监视我们。”谢孤白道,“至于隔壁那人,带回青城,却会连累我和朱大夫。”

    沈玉倾淡淡道:“先问问他有什么线索。”

    谢孤白道:“现在是请他过来?还是我们过去?”

    沈玉倾笑道:“他行动有些不便,还是我们过去吧。”

    三人到了朱门殇房里,团团围坐在老张面前,小八站在谢孤白身后,从主人和沈玉倾中间的夹缝里看着老张。

    朱门殇取下老张嘴上布条,沈玉倾问道:“谁派你来的?说实话,我留你一条命。”

    老张慌张道:“我是针,不是线!针不动,等着线穿,穿针引线才有路!你们抓着我,只有一条命,别的没了!”

    朱门殇笑道:“你知不知道,人体哪几个穴道戳下去最疼?”说着,他手掌一翻,指缝中夹了几根细针,指节流转,翻了一根拈在指尖,手法甚是流畅。

    他将针在老张面前晃了晃,说道:“第一针,你会觉得落针处麻痒难耐,像是蚂蚁在体内钻动,想抓又抓不着,越来越痒,越来越痒。第二针下去,你会剧痛,像是那些蚂蚁在啃咬你的肉,喔,我有个比方,像是你浑身长满了老二,然后被人用木棍痛打似的。到了第三针,那些蚂蚁会钻进你的五脏六腑,你会疼得全身抽筋,就算帮你松绑你也动弹不得,但你的神智会非常清楚,你甚至可以感受到它们正在咬你的肾脏,我见过有些人,痛到抓烂了皮。到了第四针……”

    他说得恐怖,老张惊疑不定,颤声问道:“第四针如何?”

    朱门殇摇摇头:“我没见有人捱过第三针。”

    老张打了个寒战。朱门殇道:“现在让沈公子再问一次,你慢慢回答。”

    老张忙道:“我说!我知道的都会说!”

    沈玉倾问道:“谁跟你接的头?怎么接头的?平常你怎么联络夜榜的?”

    老张颤声道:“一个年轻人,背着一把刀,刀鞘是黑的。他说有个盲眼琴师会来,要我带这人去福居馆,会有人来医治他。”

    沈玉倾又问:“你平常怎么联络对方的?”

    老张道:“我没法联络。针要等线,线不动,针就没用。”

    朱门殇道:“看来得加把劲。”说着捻起针。老张喊道:“我真不知道,你们逼我也没用!”

    小八忽道:“信他吧,要真能从他身上查到什么底细,夜榜早灭了。”

    沈玉倾想了想,点点头。

    朱门殇又问:“怎么处置这人?”谢孤白道:“把他留在这……”话未说完,小八抢道:“杀了。”

    谢孤白笑道:“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又对沈玉倾道:“把他留在这恐有后患,不如杀了。”

    老张听说要杀他,慌道:“别杀我,别杀我!”朱门殇嫌他吵闹,把布条塞回他嘴里。

    沈玉倾疑惑道:“为何要杀他?”

    谢孤白转向小八道:“你意见多,你说。”

    小八道:“他被抓回青城,只要一套问,就知道朱大夫脱不了干系。”

    沈玉倾道:“他被抓来这的消息只有连云堂哥跟大元师叔知道,这两个我都信得过。”

    小八又说:“李景风信得过,福居馆的掌柜也信得过?”

    沈玉倾想了想,道:“这人留着可能有用。”

    小八见劝不了他,也不多说,便道:“那公子自己斟酌吧。”

    沈玉倾拱手行了个礼道:“夜深了,在下先回青城,这人犯就交给三位看管。”

    谢孤白送沈玉倾出门,朱门殇转头问小八道:“我不过在杏花楼抱了个姑娘,一回头就这么多事?”

    小八回道:“他找到线索,你跑不掉。”

    朱门殇想了想,觉得这事繁琐复杂,恐怕不是自己能厘清。他看着小八,见小八依然眯着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忍不住问道:“跟着这样多事的主人,不怕操碎了心?”

    小八道:“那也是主人操心。”

    朱门殇道:“话说回来,你主子怎么就这么信沈家公子不会追究到底?我被抓了,把他供出来,搅了这局,一锅端了,他不怕?”

    小八道:“搞不好他巴着这局面越乱越好呢。”

    朱门殇笑道:“没你事了,回去吧。”

    小八笑笑,正要出去,朱门殇又问道:“对了,你家主人就这么相信沈公子不会翻脸?”

    小八道:“或许他觉得沈公子不想这么快结案吧。”

    朱门殇“喔?”了一声,觉得这话有古怪,刚想再问,小八已径自回房去了。

    这小子也是古古怪怪的,朱门殇心想,这主仆二人都是藏着秘密的人。谢孤白再有把握,这样冒险也太过,他到底图些什么?

    他想了会,又看了一眼老张,吹熄了油灯,正要就寝,又传来了敲门声……

    ※

    小八说得没错,沈玉倾不想结案,或者说,不想这么简单地结案。把朱门殇交出去,不过就是个夜榜帮凶,幕后主使跟这次行刺的目的才是他想深究的。

    他也没傻到全盘相信谢孤白,竹香楼外多的是青城人马监视,只要他们敢出城,能走出三里,青城在九大家就不用混了。在这半壁川黔,青城就是王,附近数千青城弟子随时听他号令。得罪九大家,无异于在前朝得罪皇家。

    但他依然希望谢孤白他们与这件事无关。朱门殇的才能一望即知,打从第一次见面,他就有意招揽这名神医。但谢孤白却很难看透。谢孤白有时会展露出对自己说出的话深信不疑的态度,这可以当作是一种自信,但有时,谢孤白又没有自己所展露出来的那般自信。

    至于小八……或许要了解谢孤白,应该从这个书僮着手。

    沈玉倾正想着,突然觉得饿了,这才想起没用晚膳。福居馆的掌勺被他抓了,自然吃不着饭。他正想吩咐下人,忽又闻到面香。

    肯定是她了,沈玉倾想到来人,笑了。这人总是知道自己要什么。

    他打开房门,只见一名少女眸似清湖,樱唇贝齿,清丽脱俗,正捧着一碗汤面,笑吟吟地看着他:“来得及时吧?”

    她笑得犹如一朵白莲在水面上静静绽放,纯净美丽,那是出身在世家大族,甚至是天潢贵胄才有的独特气质,就像是位公主,端庄典雅。

    她是沈玉倾的堂妹,名叫沈未辰,是沈雅言的独生女,未满十九,与沈玉倾自小一起玩到大,最是亲近。

    “小妹总是知道我。”沈玉倾笑道。

    沈未辰走到书柜旁,随意挑了本书,坐在烛火旁看着,过了会,等沈玉倾吃完面,才开口道:“我今天去见了姨婆,她说你好几天没去看她了,闷得紧呢。”

    她口中的姨婆是前任掌门沈怀忧的妾室。沈玉倾的爷爷娶了一妻一妾,妻子是当时衡山派副掌门的幺妹,生下沈庸辞后病故了,沈怀忧又另纳了辖下三峡帮帮主的妹妹为妾,也生下两男一女,也就是沈从赋、沈妙诗与幺女沈凤君。

    沈玉倾面有愧色,道:“这几天事忙,没空向姨婆请安。”

    沈未辰笑道:“我跟姨婆说过了,姨婆很是体恤你,说忙就算了,改日再来。我陪她聊了一早上,姨婆有心事。”

    “什么心事?”沈玉倾问道。

    “四婶走了两年多了,四叔没子嗣,五叔只得一个女儿。姨婆想替四叔续弦。”

    “这事爹也提过。”沈玉倾道,“雅爷希望从武当找个门当户对的,爹说让四叔自己挑。”

    “姨婆抱怨说不是亲生兄弟就隔着层肚皮,不尽心。”沈未辰笑道。

    “这可冤枉雅爷了。”沈玉倾笑道,“谁不知道雅爷跟四叔最好。”

    沈未辰道:“姨婆说是爹带坏了他儿子。嗯,哥,你知道姨婆的……”她黯然道,“四叔守在播州,五叔在剑河,爹跟掌门都忙,楚夫人又怕姨婆啰嗦,也只有娘偶尔会去陪陪姨婆。姨婆日子无聊得紧,镇日里跟堂婶表姑打牌看戏,估计也腻了,大约是希望四叔生个孩子,给她找些事做吧。”

    沈玉倾想了想,问道:“说起雅爷,他有说我什么吗?”

    “没,这回爹倒是没说什么。”

    “喔?”沈玉倾颇感意外。打从自己渐次掌权,大伯就处处针对自己,在谦堂时还想插手查案,没想到回了住所却是什么也没说,这可不像大伯的性子。他忍不住问道:“真的什么也没说?”

    “瞧着是不开心,有些生闷气的样子,今天的晚膳也没吃。”沈未辰把书放回书架上,接着道,“不过真没说你坏话。”

    “莫非雅爷另有盘算?”沈玉倾心想。

    “对了,听说你交了几个朋友?”沈未辰问道,“不介绍给妹妹认识?”

    “听谁说的?”沈玉倾问,“才一天时间,消息倒是传得快。”

    “常师叔。”沈未辰说,“今天早上他回来后,爹找了他问话,提到这件事。”

    是铁拳门掌门常不平,他可不敢对雅爷有所隐瞒。

    “一个粗鲁的大夫,一个书生,还有一个伴读,后两个是斯文人。本来还有一个店小二,可惜你哥得罪了人,当不成朋友。”想起李景风,沈玉倾有些感伤,觉得自己无意中小看了人家。

    “说错话了?”沈未辰笑道,“谁让我哥不好受了?”

    沈玉倾苦笑道:“你哥挨了一顿训呢。”

    沈未辰将碗筷收好,让下人端走,又回头嘱咐道:“别睡太晚了。”

    沈玉倾笑道:“知道了。”

    是该休息的时候了,沈玉倾想起谢孤白说的“等”。

    等,真能等出什么端倪来?

    ※

    第二天一早,沈玉倾刚起身,还未让下人伺候梳洗,就听侍卫上前禀报:“白大元白师叔有急事,正在钧天殿等着。”

    “怎了?”沈玉倾不解问道。

    “点苍使者出城了,说是要抓犯人。”

    “抓犯人?”沈玉倾纳闷,急忙梳洗一番,命人备轿。刚过了檐廊,恰遇着要去养生殿的沈未辰。沈未辰见他走得急,问道:“哥这是去哪?”

    “点苍使者惹麻烦了。”沈玉倾道,随即出了长生殿,上轿离去。

    到了钧天殿,只见沈庸辞与白大元正等着。沈玉倾上前对掌门行了礼,问白大元道:“怎么回事?”

    白大元道:“不知怎地,点苍使者说我们查案不力,包庇罪犯,说要出城自己查案。”

    沈玉倾皱起眉头道:“怎没拦下他们?”

    “傅老拦了,可他们不肯留在青城。”

    “这里是青城地界,轮得到点苍在这里查案?”沈玉倾微微扬起眉毛,语气也稍微重了些。点苍这举动无疑逾矩了。

    “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的怀疑也有理。”沈庸辞看向沈玉倾,问道,“你同福居馆的新客人交了朋友,昨晚还见了面,对吗?”

    沈玉倾一惊,问道:“爹怎么知道?”

    “点苍使者说的。”沈庸辞道,“他们不信你会认真查案,还怀疑你私纵人犯。如果那几名访客确与凶手勾结,那买凶的罪名不就着落在我们青城身上了?”

    “点苍使者又是怎么知道的?”沈玉倾转念一想,不好,夜榜的老张还被绑在客栈,如果一并被找到了,朱门殇和谢孤白就成了共犯,连忙又问,“使者走了多久?”

    白大元道:“半个时辰。”

    沈玉倾道:“掌门,我先去找人,容后再秉。”他快步出门,连马车都不备,骑了马,一路叫开城门,往竹香楼去了。

    若是老张被抓,肯定会供出朱门殇。朱门殇被供出,那日在客栈放走他们的自己肯定也有干系。是谁对点苍使者说了自己与嫌犯交好?常不平昨天向大伯禀告自己的事,难不成大伯早就派人暗中监视自己了?

    谁能从中得到好处,谁就是幕后主使……

    沈玉倾想起这几年沈雅言的针锋相对,不禁犹豫起来。自己若在这件事上落马,以后想要继续执掌青城事务恐怕便难了。

    这案子或许结不了,沈玉倾心想。